一群披皮挂臉的宗親連忙天沒亮就動身,帶着凄凄切切戚戚,活像是自家老母要挂了的喪情,又去了蕲年宮,打着還是關懷小輩的旗号。
可旗是扯了的,沒豎杆的地兒也沒轍。
趙高:“諸位大人,白桃小主兒現在危在旦夕,蕲年宮内太醫都在裏頭堵着呢,也沒個落腳的地,何況君上現在内心也是焦灼,若是諸位大人事商議,還請改日再來。”
衆人:“.”
昌平君卻爽朗的笑道:“我等隻是挂念秦王的身子,昨夜就聽聞秦王挂傷,我等實在是放心不下,現在沒想到那位精貴的小主兒也.”又道,“唉,這幾日,真是不詳。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動身?”
趙高微笑:“諸位大人請放心,鹹陽不可一日無主,君上緊着挂心國政大事,動身之時,更是迫在眉睫。”
昌平君芈啓了然的點了點頭,“是這樣的沒錯,君上是個顧大局的人,我們都知道,我們都是些秦國的老忠臣,這樣,你告訴秦王,有什麽事情,盡管開口,我們義不容辭。”
“對對對,義不容辭!”後面的老宗親吐着唾沫鼓噪。
趙高徐徐道:“這些話,奴才會一字不漏的傳給君上,還請諸位請回吧。”
“好好好。”
衆宗親面帶微笑的打道回府,面對趙高這根軟釘子也沒脾氣,等走遠了就将臉上的皮撕個幹淨,“我呸!什麽時候我們秦國王室還輪到對個太監假言假色了。”
“窩囊啊,真是窩囊啊,這個秦王,是真的不近人情,他壓根就沒有人味。”
“親小人,遠賢臣,哼。”
芈啓走在前面,頭也沒回道:“你們無實事,卻講這些虛言,每日食得那些死俸祿,打馬踏青遊街狎妓,君上能夠将事情托付給你們嗎?”
有人面紅脖子粗的反駁:“要不是外臣大多,風光太甚,沒有我們這些用處使的地,現在哪能輪得到那些外臣坐秦國的廟堂。”
芈啓立住,看着前面的人影,後面背負的手腕壓了壓,再轉了一圈,道:“輪得到輪不到,沒有用處使的地?現在面前不就有了。”
衆宗親:“?”
他們将目光挪到前面,芈啓目光看向的地方。
隻見前面潇潇樹影下,正坐着神情俱哀,沉浸在自責的思緒裏的鄭國。
湊近了他也沒反應,隻聽到他絮絮低語:“要是我沒有去撿鹿盧劍,沒有去殺那嫪毐,姑奶奶就不會中毒,不會中毒,就不會生命垂危.勇敢勇敢有什麽用,勇敢了都會後悔,我本就是生性怯儒,就不該,不該.”
芈啓一瞥就移開視線看向頭碰頭的冠帶們。
這群冠帶絮絮叨叨道,“這不是水工鄭國嗎?從韓國來的那個,不是偷偷要用疲秦計,後被君上發覺,關押在鹹陽诏獄嗎?”
“對啊,他怎麽會來雍城。”
“不是,難道他越獄了?還是這是君上的旨意?”
一群宗親眼看着真的是搞糊塗了。
而前面萬念俱灰的鄭國還是沒有發覺後面嗚嗚泱泱站着一群人,芈啓彈了彈玉冠,“君上隻要沒有下令,他就還是帶罪之身,帶罪之身公然越獄,違背了秦國的鐵律,現在君上還沉湎在蕲年宮裏未出,我們這些做下臣的,還不爲君上分憂解難?”
恍然大悟。
哦——
衆宗親馬上在腦子拍過一遍熱乎的;“對對對,秦王不在,國相傷重,現在理應由我們主事,那就押回鹹陽,秋後問斬!”
*
深宮茫茫。
雍城月影,半弦月,大兇。
“俗語道,花無百日紅,人無百年好,何況我們這些活了幾千年的妖精呢?”山鬼忙不疊的追上屋脊下快得驚人的白影,“這是她的劫難,我不是早就讓你有心理準備了麽,你怎麽還看不開呢?”
白影落入宮阙裏,連頭都沒回。
“真要命,從趙國HD大老遠的過來,可跑死本山鬼了。”山鬼嘟哝,他無眼白的黑子轉了轉,乘風而下,黑袍翻動間,露出他手腕上枯竭的黑氣,“喂,四條腿的老狐狸,你等等我!”
前面的白影——
白荼沒搭理他半分好顔色,當他一進殿就見到人皇死死抱着他的妹妹。
他臉色瞬間冷淡至極。
明眼妖都能看得出他極其不悅,後面非有個聲音得瑟的說。
“怎麽樣了怎麽樣了,是不是你的寶貝妹妹,沒死吧沒死吧?”
身後有灘透不出光的黑影,從中描繪出個人形來,追上來的山鬼見着半死過去的白桃,嘶了下,“這毒,有點,必死無疑了啊,嗷嗷,老狐狸你敢劈我。”
被白荼馭雷術劈了下,山鬼哀怨的看了他一眼,“本山鬼隻說了一半,你急什麽急。”
他又抖了抖軀幹,見到白荼那副擺着臉的死樣子,“這毒,有點棘手,若不是戴着本山鬼給她的本命花錢,怕是必死無疑了。”
白荼唇角抿得極緊,肩脊繃直,眼瞳豎起。
山鬼眯了眯眼,那眼尾恨不得揚到天上去,“說起來你還得多謝本山鬼我,若不是有些先見之明,怕是你現在哭都沒地方哭墳,那小狐狸還被人皇抱着呢,你恐不能近身吧?看你這副樣子,啧,真是看仇人一樣。”
“秦王不比趙王,有天道大氣運護着,除了他自允,沒有妖精能夠靠近戕害的了,你對我,未免太高看。”
白荼冰冷的臉好像立在冰封雪原之上,尤其是當他凝視着緊緊抱着白桃的人皇。
“怎麽?”山鬼長眉一挑,恣睢的笑,“你這隻老妖精還敢戕害人皇?”
白荼語調冷淡平穩:“不若,你我爲何苦心經營。”
山鬼本就是随口一說,未曾想到他如此言語。
心咯噔一下。
他吃了一驚道:“不是?真是戕害啊,本山鬼以爲你是說了笑的,其實是心裏自有謀算,隻不過你防備着本鬼,從不肯說真話。”側着身子扭頭去打量白荼的神情,“喂,老狐狸,你到底長了個什麽樣的翻天膽子,啧啧啧,倒是可惜了啊,不若封神榜上還能封你個鬥膽神,以本山鬼和你的交情,也能攀個小仙當當,還不至于這麽無名無份,落魄得很。”
白荼神情未動半分,他看了人皇懷中的白桃一眼,帶着漠然的和山鬼擦肩而過,“我不僅要戕害他,還要他從始至終,甘之如饴。”
山鬼:“?”
這秦王怕是什麽受虐狂。
*
次日。
次日。
次次日。
回到鹹陽宮内的這幾月内,嬴政幾乎徹夜未眠,
毒入膏肓,藥石無醫,太醫衆口一緻的都說就算是扁鵲轉世而來,也無可奈何,人這一輩子無可奈何的事情頗多,可就算嘗過百般苦楚的他,竟然也覺難以下咽。
嬴政不信。
明明她還好好的,還好好的躺在他的懷裏,或許明日一睜眼,她就讨巧賣乖的蹭着他臂彎喊政哥哥。
他又抱得緊了,貼着她微弱的呼吸,纏着她滿頭的青絲,像是海面上飄擺無聲呐喊的亡徒,死死拽着救命稻草。
外頭有腳步聲傳來,趙高在帷幔外躬身道:“回君上,呂不韋辭官後,回蜀地不消一月。”趙高默了默,吐字道,“餘毒未清,毒發身亡。”
嬴政撫發的指尖一頓,繼而漠然的垂下眼睫:“死了就死了,厚葬吧。”
趙高:“是。”
他說完此事還沒走,逐字逐句斟酌道:“爲了趙太後之事,有二十七名從列國而來的名士在殿前死谏說..說君上你囚禁生母史上聞所未聞,鹹陽城内百姓也都在衆說紛纭,說君上您囚生母,逼仲父,害假父,殺胞弟,說您說您..殘暴不仁。”
說完他噗通一聲跪在鋪滿絨毯的地面。
死寂,凝固一般的空氣。
帳幔裏的嬴政正在摩挲少女的玉手,聞言他将少女的柔荑湊在唇邊輕輕一吻,“殘暴不仁。”
他說完良久,鋒利黑沉的眼睛也不知道在注視哪裏。
趙高屏住呼吸。
嬴政郁郁的笑,“那二十七位名士,烹了祭天。也好爲孤的桃桃祈福。”
“.”趙高磕頭,“是,君上。”
懷中的少女依舊美的像副畫一樣靜谧,嬴政摸了個均勻透亮的珠子别在她的發髻上,折射出來的暮煙在他的瞳眸連綴出來,“貪睡鬼。”
他抱着她往後靠,挂着抹似是而非的笑,“孤近日來,時常在做夢,夢見你醒來了,你抱着孤抱怨,抱怨孤怎麽沒把你照顧好,抱怨孤怎麽不帶你出去玩,又抱怨孤怎麽不多陪着你,桃桃,孤掌權了,現在這諾大的秦國,都是孤說了算,你現在就是一國之後,是孤正統的王妻,孤是要将你入族譜的,明媒正娶,昭告天下。”
“孤肖想你,比肖想權勢還猶勝萬分。”
白桃依舊昏睡着,她雪白的下臉埋在他的胸膛,如即将消融的落雪。
嬴政貼在她的面頰上,細碎的銀珠沒入她的發間,“若是失了你”
他在下墜,墜入昏暗不可知的深淵,有隻手把他拉了起來,是夢裏的白桃。
她站在HD夯土大道中,過往是巡巡馬車,無處燈火川流不息,見到落魄不堪的他,她繞來繞去,擰眉道,“政哥哥,我總算找到你了,先前擦了好多乞丐的臉,别人都覺我是人販子,不過幸好我身手好,算是沒挨打。”
她又在笑,映這繁華剔透的HD城,是如此的娟好動人,嬴政看失了魂,局促的看向草鞋裏的淤泥,腳趾動了動,從她身邊繞了過去。
沒曾想那少女不依不饒道,“不是吧,你不認識我了?”她靈動至極的眼珠子帶起身後的喧嚣,又道,“也對,你現在還小,是以前的心障,關心則亂關心則亂,我可不能學那笨河狸的憨傻勁,”
她蹲下身子,險些和嬴政來個面對面。
嬴政心口一跳,後退了三步,她拖着下巴道,“政哥哥,你小時候真瘦啊,就這麽一點大,髒兮兮的,你居然還說我小,誰小時候不小啊,現在就該輪到我笑話你了。”又自言自語道,“叫政哥哥不妥,畢竟你還這麽小,叫小弟弟吧,又顯得我沒大沒小,還欺負你個秦王抹了你的面子。”
嬴政覺得這女子很奇怪。
他怎麽會是秦王,他不過是流竄于市井的歌妓之子。
這人怕是瘋子。
和他娘一樣。
嬴政耷拉着眼皮往回走,她又喊他,“政哥哥,你的心障到底是什麽?”
什麽心障,胡說八道。
“喂,你别别啊,你這麽瘦,莫不是餓得慌吧,要不我請你吃完又香又麻的羊肉臊子面?超級好吃的哦,嗯嗯嗯?”
完全誘哄小孩子的語氣。
這人有點煩。
嬴政嘴巴張了張,一句“走開”又被咽了回去,他一言不發的往回走,走得很快,沒想到後領子被拉,那少女直接拖着他往面館裏跑,“你不答應就是默認了,說什麽我現在也要帶你吃頓面。”
嬴政:“.”
面上好了,大塊大塊的羊肉,撒上蔥花,光是聞就覺得津津有味,他不可控制的咽了咽口水,肚子裏敲響了鑼鼓,那少女兩隻手托着腮道,“看你怕是都沒吃飽飯吧,快來吃吃,不用你給錢哦,反正隻要你覺得我有錢,我就是很有錢,錢多到可以把整個HD城都買下來。”
又在說瘋話了。
嬴政沒動筷。
他在打量她。
她也認認真真的看了他一會兒,似乎在思考,完了說道:“哦,對了,我都差點忘了,你警惕心重,重得就像是草原裏的狼崽子一樣,嗷嗚嗷嗚的好兇。”
這種哄孩子的語氣
嬴政面無表情,小手卻不由自主的夾緊筷子,發出“啪嗒”一聲響。
她率先下了筷子,滋溜一口面道,“唔嗚,真不錯真不錯,這什麽手藝啊,下的什麽面啊放的什麽花椒啊,我雖然都不知道,但這簡直一絕,怪不得生意這麽火爆。”
說完戛然而止,她放下筷子左右看看四周的空闆凳空桌子,再看看連店小二都沒有的鋪子,“嗯你約莫是不太喜歡有旁人。”
嬴政垂下眸光看着羊肉面,動了筷子。
少女在旁睜着大眼睛,那眼睛裏熒然含光,“你居然吃了,你居然吃了!我還以爲你不認識我我還要費心好一會兒呢,果然阿兄說的有道理,我這張臉就是容易招搖撞騙,上能哄騙老幼婦孺,下還能诓拐青壯少童。”
“.”
嬴政當沒聽見。
面條在他的筷子上打着梭子,一梭又一梭,他不是被面前的少女拐騙,隻是這一碗羊肉臊子面,是難得的美味,他不能浪費。
少女還在看他,他就一點一點的把面吃完,吃完才道,“你就算把我賣了,也換不了幾個銅錢,我可以幫你養馬,我從小就和馬打交道,如果你府邸裏還缺馬奴。”
她一愣,“什麽馬奴,你是秦王,才不是馬奴,你也不準當馬奴。”
沒救了。
嬴政兩條眉頭壓緊,老成的一摸嘴巴吃完就走,少女追上來,邊跟邊疑惑道,“你都吃飽了,怎麽還不破障啊,莫非還要等你消化好,拉出來再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