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印擺放在正中間。
上面的棱角圓潤,似乎這尊死物被無數人摩挲過,它燃燒起陰間的綠磷火,變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趨之若鹜,權力,是生生不息的權利
嬴政枯坐在旁邊,長睫垂下。
是什麽時候開始?
幼時入秦,是仲父以一己之力擋在他的面前,擋住野心勃勃的楚系,爲他,爲父王鋪出了一條大道,更是兢兢業業,爲秦國的大業操勞半生。
可那又如何?
他不過就是和母親私通奸情的商人。
嬴政一袖子掃向相印,相印“咚”的重重摔地,四分五裂。
何況呂不韋作爲一個臣子,毫無臣子的本分。大行儒道學說,抨擊法家,批判秦法,養的三千門客如蜘蛛絲一樣滲透秦國,朝堂上,朝堂下,所有人都在幫他說話,所有人都在聽他行事。
他這個秦王又在哪裏?!又擺在哪裏?!
他的手伸得長,料的事太過寬,全然不顧自己臉面,屢屢截斷自己的口,朝臣也像是看胡鬧小兒一般看着他,那默然無對的眼神就像是刀割樣紮向他的脊梁骨,可是他不能塌,他要忍,忍着站在廟堂之上。
九年,整整忍了九年,做個窩囊的傀儡君王整整九年。
敢擋他者,死!
心中滾沸,可嬴政面色靜如止水,在這屠殺過的夜晚裏,他胸腔起伏,薄唇輕吐,“孤無悔。”
無悔。
外頭有夜鵺壓在枝頭,在凄凄的嚎叫,金黃色的月亮在深藍的夜幕中,像是一掐帶血的傷痕,他就坐在暗處,遠離世俗的光亮,靜靜的透過窗外,望着天。
這夜色凄冷的可怕。
嬴政越覺落寞,後面空無一人,殿外有細微的聲音響起,在他心中泛起緊繃的漣漪,“桃桃.”沙啞的聲音,竟帶着一絲不易拼湊的脆弱,這位高大的君王身上緊繃的肌肉一點點卸了下來,純烏的瞳孔裏竟點着心悸的光澤,“桃桃.”
“咚——”
一片寂靜中,屋檐上有更大的動靜。
緊接着是暗衛的刀劍“刷刷”拔出之聲,“什麽人?!”“膽敢擅闖君王寝殿,殺無赦!”“拿下!”
喧嘩搏鬥間,有個滿身魚腥味的人,懷中抱着個少女,從窗沿半滾半爬進來,對着嬴政噗通跪地,啞聲道,“君上,姑奶奶要不行了!”
嬴政豁然起身,方才豎立起來所有堅硬的城牆在這一刻突然轟塌。
從鄭國肩膀上滾落的少女,蒼白脆弱的就像是風中殘燭。
嬴政瞳孔一震,從未有過的害怕和恐慌讓他臉色刷的蒼白,“桃桃.桃桃。”
白桃毫無反應。
他沖過去将她抱起,指尖觸到她的肌膚,是失了溫度的涼潤,像是一隻眉目精緻毫無生氣的瓷娃娃,他恐懼的牙齒打顫,用自己的面頰貼着她的桃花面,竭力想渡給她一絲溫度,“桃桃,桃.醒醒,别睡。”
“宣太醫!宣太醫!”他将白桃抱在懷裏,發瘋一樣沖了出去。
*
“那邊什麽動靜?”
“不知。”
“這麽晚了,還鬧騰哄哄的,别是又出什麽禍事了吧。”
“有可能,你看這個秦王,征戰沒征過,除了出去平了個成蛟之亂,嗨,也就是露個面立個威,他個毛頭小子,除了作亂,能堪得什麽大用。”
“你别忘了,他現在加冠了,是秦國的王。”
“噼啪。”燭火齊齊跳躍的炸了一下,緊接着有一晃眼的漆黑,屋裏又重新恢複明亮,照在這間堂皇的偏殿内。
偏殿内,一群穿戴整齊的秦國宗親或坐或趴擠滿了這間屋子,桌上都是些硯台羊皮紙,竹墨香氣中,還有些人在不合時宜的打着哈欠。
“睡什麽睡,我再添些燈盞來。”
有人站起身,就要去櫃子裏拿油燈,窗外潇潇葉影,他好像看到有什麽白霧掠過去,揉了揉眼,隻懷疑自己眼花了。
那人踩着木屢,看着七歪八倒的同僚,恨鐵不成鋼的一腳腳的踹過去,“起來起來,快起來!喊你們過來是過來寫彈劾狀,一個個倒是沒熬過的憨樣,是外臣攬了你們的事,許久沒上過戰場,你們忘了以前軍營裏熬上七天七夜的滋味了嗎?我們的老祖宗,被胡人逼被列國逼,浴血奮戰已經成了家常便飯,哪能有你們一個個吃的膘肥體壯!”
“我看,你們就是安逸太久了,遲早叫你們去戎邊抗胡人!”
這話好像是花椒粉倒進嘴裏,麻胃。
幾個宗親們雙手扒着邊角角,總算是爬了起來,惺忪着睡眼道,“不就是彈簧呂不韋之事,我們都是拿劍殺敵的,又不是那種酸墨文人,章程不會寫,回府喊幾個筆杆子操守操守也夠了,非得這麽一大堆人緊着熬,你說是不是..”
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你懂你個屁!依秦王秉性,怕是不等傷好,就要即刻啓程,回鹹陽我們就要聯名上書彈劾那個老油條,打鐵還要趁熱乎,免得事情拖久了,夜長夢多,讓那個賤商絕路翻了身,這麽多年,你是不知道他有多滑頭,快快快,寫不出來憋也得給我憋出來,再往上戳個手指印。”
有一人咕哝:“進獻假閹,霍亂宮闱,讓秦國蒙羞,這難道還有什麽好洗脫的。”
外頭動靜越發的大,有人拿筆刀刮錯字,邊刮邊皺着眉頭:“怎麽回事,蕲年宮莫不是又進刺客了,還是嫪毐的餘黨。”
“怎麽可能,都是一些不成氣候的下九流,還怕他黃土再起。”
“我去看看。”有人緊皺着眉頭出去小厮叫了個小厮,那小厮點了點頭,“曉得了。”緊着沒入夜色裏。
“處置好呂不韋,那趙太後呢,趙太後可是先王的遺孀,秦王的親娘,我們這些老宗親怎麽給她立罪?難不成真把她宰了。”
一人道:“秦王不是說了,将趙太後幽禁甘泉宮永世不再出了麽?”
有人拍案:“豈有此理!兒囚母,你看看,天下哪有這種道理。”
“那天下也沒有母殺子的道理。”有人一把将竹簡丢在案上,“一切罵名都由秦王來背,你來跳什麽腳?!”
靜默。
外頭的扁毛畜牲叫個沒停,可誰也不覺得煩躁,有的竟是一種無聲的起浪拍在這裏,無孔不入的壓抑。有人翻着竹簡道,“這秦王,當得着實也可悲”
幼時爲質,少年喪父,成禮遭到母親背叛,這事情擱誰身上都受不了,何況秦王是有血有肉的人,又不是塊隕石精鐵。
有些人有心想感慨幾句,但想起自己雖和秦王有血脈聯系,但實際并不熟稔,又實在找不到什麽立場,隻能握着拳頭咳了聲。
尬道,“既然這樣.趙太後的事情我們不用插手,也好也好,隻要拖呂不韋下水就夠了。”
外頭來人了,是個剛才探查的小厮,“小的拜見各位大人,是宮裏那位白桃小主兒昏迷不醒,聽說是中毒了。”
“白小主兒?”
這堆宗親們是見過幼時白桃的,那時半大不小的小子身邊總是牽着個雙螺髻的女孩,連赴宴都帶來赴宴。
大家都是過來人,見到這一對都是揣在心裏思忖,面上但笑不語。要說秦王的鐵面柔情還剩多少,擠一擠擰一擰,那可一滴沒剩的全給了這位。
“她怎麽過來了,秦王來雍城加冠,還摟帶的?”
“傷勢如何,重不重。”
小厮道:“奴隻遠遠的看了一眼,隻看到一堆甲士扛起太醫跑進蕲年宮,其餘的口風都是聽得在内殿服侍出來的太監,和奴三兩言道罷的,估計傷勢不輕。”
衆宗親面面相觑,“我等去看看?”
“秦王心頭肉,你們又不是太醫,看了有什麽用,免得還讨嫌。”有人嗤笑,“自古紅顔多薄命,那姑娘有此一受,以後怕是也難以長命。”
“難以長命.”
有心思活泛的道,“若是難以長命,秦王豈不更悲痛?”可縱使血脈之親,眼皮子下總是會想到自己的利益,“屆時要是那女孩難測,我們出幾個芈姓女子和秦王聯姻,豈不是永世結好,到時候生下來的王子王孫,也和我們沾親帶故的啊。”
“妙妙妙!”
“此計甚妙。”
衆宗親交頭接耳,撫掌笑,“這個好,你說呢?”
“夠了!”
始終阖眼的芈啓一拳砸在案上,嗡嗡聲與嘈雜的聲音瞬間消停,他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該說的别說,不該妄念的不要念,要是有朝君上真和我等離了心,那也是我們這些老氏族不夠爲國分憂,還說君上和我們這等氏族不親,你們真有爲君上着想過嗎?!”
“……”
衆宗親齊齊一愣。
有些人暗暗在心中譏諷:說得好像你一個做表叔的昌平君好像真心爲秦王着想似的,要是真爲秦王着想何至于這麽馬不停蹄的召集他們聯手彈劾呂不韋。
不過人啊,披皮挂臉的。
比得就是誰能裝。
衆宗親假惺惺的道:“是是是,昌平君所言真是極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