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親們搖頭晃腦叽叽喳喳相繼離去,夜幕籠罩下來,殊不知雍城的每一條框線都把他們籠在命定的棋局裏。
蕲年宮内,嬴政獨自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胸口的傷早已不流血,可那刀尖剃肉的痛感反複還在提醒他。
他的親娘,親手拿着匕首,在往他胸口上捅。
“你懂什麽?!像你這種什麽都能不擇手段的人,懂得什麽叫情愛?你隻配無依無靠,孤老一生。”
趙姬惡毒的話語還盤旋在他腦海中,撞出一片尖嘯。
嬴政微阖上了眼,下颌線條留出無力的蒼白,沒由來有種讓人心驚的脆弱,“.孤老一生,孤老一生.”
他現在真的什麽都沒有了,年幼時候渴望的父愛母愛,尋常人家的脈脈溫情,是他終其一生都無法觸及的奢望,永遠無法和自己和解的傷痛。
他究竟做錯了什麽,錯到親生母親要對他痛下殺手——
“我怎麽會生出你這種東西,我恨不得一把掐死你!”
趙姬怨恨的話再度回響在他的耳畔。
嬴政猛地睜眼,一股邪戾之起撞在心口,撞得鮮血淋漓,他死死扣住茶盞,扣得指骨泛白,啪的摔下茶盞,“趙姬呢?告訴寡人,趙姬呢?!”
趙國跪爬過來,噗通跪地:“回君上,太後娘娘,殺了她兩個親子,現在正在别宮,又哭又唱,怕是瘋病發作了。”
“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我恨不得掐死你!”
趙姬的聲音有如惡鬼的響起,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嬴政肩骨陣陣戰栗,他眼尾發紅,帶着刻骨的瘋狂和恨意,“傳寡人之令,将趙淫婦幽禁在甘泉宮,永世不再出!”
兒子幽母。
趙高腦海中嗡鳴一片,險些以爲自己聽錯了,“君君上。”
“白桃呢?!”
嬴政咬牙,像是野獸憋着怒火,“寡人的王妻在哪裏?”
“白桃小主兒,奴才們正在找.”趙高冷汗都下來了,“下面來報,秦川有異樣的動靜。”
嬴政擡腳一踹,前所未有的暴戾席卷了趙高,“找,掘地三尺也得找,要是找不到,寡人拿你們的頭顱祭天!”
趙高被踹到滾在地上,瓷片紮入了他的手掌,趙高痛得面露痙攣,但顧不得太多,隻是重重磕頭,“是,是!奴才們這就去找。”
趙高爬滾了出去,殿内又剩下嬴政一人,方才的動作再度撕裂君王的傷口,他筆直的站着,任由胸口汩汩鮮血流出,仿佛廟堂上麻木的近乎完美的雕像。
可是他終究是秦國的王,摧枯拉朽還屹立不倒的君王。
過得片刻,他拖着長長的王袍,緩緩走出殿門,外頭的月光傾瀉下來,照亮了宮道上緊緊鋪實的石闆路,嬴政一步一步走到了客房,門口站着的侍衛見到他滿身血腥臉色蒼白的遊蕩過來,大驚失色,“君君上。”
他擺了下手:“寡人來看望仲父,無需聲張。”
室内滿是藥味,呂不韋嘴唇發青的纏綿在塌上,雍城多毒蛇,縱有無數宮人的清掃,呂不韋還是中了涼席面上竄來的蛇毒。
前往雍城,經曆過這麽多是是非非,似乎今夜是個不眠之夜。
嬴政高大的身影立在他榻邊,竟發覺年幼時偉岸的呂不韋,談笑風生的呂不韋,意氣風發的呂不韋,教導他習書寫字的呂不韋.
已經佝偻了,他蒼顔白發,溝壑叢生,再也不複當初笑顔。
對于呂不韋,他比對趙姬的感情更複雜,這個領着秦國走了幾十年的功臣,他是理應感激的,可他同樣也是占據他十幾年政權的野心家,是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大山。
可現在,從此種種,無論是趙姬還是呂不韋,都是往篇。
他不能容他,更不能留他。
嬴政看不出神情的視線落在他臉上積壓的溝壑上,那不是溝壑,那一條條鑿刻的都是爲秦國瀝血的風霜,好像被油燈刺了眼似的,他垂下眸光。
嫪毐之事雖雖是呂不韋親手斷送自己的一切,包括名譽,權利,聲望,所有的一切.可他這個秦王又何嘗不是在暗中等嫪毐成勢,再放出嫪毐是他親手送進宮的消息。
劍已經出鞘,首先就架在了他的喉嚨口,隻可惜,呂不韋現在昏迷不醒,倒是不能嘗到自己教出來的王道手段。
嬴政心裏平靜一片。
他要,罷黜他,再驅趕到一個千裏之外的地方。
嬴政轉身欲走。
“政兒.”背後嘶啞的聲音響起,嬴政腳步頓住,呂不韋掀開眼皮,竟清醒了過來,他看着他寬肩窄腰的背影,“哦,是政兒,你倒是有許久沒有看望仲父了。”
嬴政手指動了動,轉身,無言。
“政兒,是那嫪毐傷了你,也不叫宮人幫你包紮一下咳咳咳”
“.”
依舊無言,嬴政的王袍居高臨下的垂下,他回首道,“仲父。”
呂不韋看到他胸前正在流血的傷口,氣弱道,“沒變,沒變,你還像小時候,執拗的很,還記得你王子校考的時候,你那時候小,場子比摔跤,你管都不管,沖上直接就去和兩百斤的猛士比拼,你自己倒摔了好幾個跟頭,不知道痛爲何物。”
“政兒,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帶着一身傷過來,仲父對你說了什麽嗎?”
嬴政薄唇顫動:“好小子。”
“好小子!”呂不韋爽朗的笑,可笑完又咳嗽起來,他虛弱道,“好小子,是顆良種,将來是個成大材的,哈哈。”又喘了兩口氣道,“仲父果真沒看錯你,可惜,我教給你爲君,爲民,教給你任人唯賢,教給你嚴行律法,教給你我經曆過的一切,所能教導的所有所有,可後來,你我之間終究分歧兩别,不同爲謀。”
嬴政垂眸,“大仁不仁,儒家之道,并未王道。”
“時也,勢也,是天意讓秦國如此。”呂不韋咳嗽了兩聲,似已釋然,良久,他像是普通的仲父對他關懷道,“政兒,你已加冠了。”
加冠。
嬴政覺察到自己頭上壓的是他親涉陷境步步爲營奪來的榮耀,他垂下眼皮,像是個勝者充滿嘲意的目光,可是望向這位爲秦國鞠躬盡瘁的老人時,反而一片釋然。
“孤已加冠,勞仲父挂念。”
呂不韋的面容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麽,隻是一味的注視者他,“長大成人了,長大成人就好,該成親了吧?”
嬴政沒想到此等塵埃落定之時,這位驚才豔豔的國相會有如此言語,瞳孔免不了洩露出微微的驚愕,呂不韋又道,“看上了哪家的淑女,想要求娶?”
話罷,他費力的拿起拐杖,撐開窗扉的縫隙,背靠着琉璃碧瓦,白銀飛檐,咳嗽道:“是白桃那小姑娘,你一直都看重的,那時你還才這麽大。”他比了個手勢,溫和的笑道,“你來練武,宮中之人極是瑣碎,你怕那小姑娘吃虧,你就帶過來,你說放在身邊好照看,你怕本相不同意,還自顧自的要多練兩個鍾頭,眨眼,都這麽大了,像是一株新苗從牆縫裏抽出來,枝繁葉茂的。”
嬴政手負在背後,風從身周錯身而過:“是。”
看着他還是副拗小子的樣子,呂不韋微笑道:“她會去做大秦的王後。”
“隻有她,才會有大秦的王後。”
呂不韋:“那姑娘我也是看着大的,聰慧,知冷暖,懂進退。你啊,這麽大了,是該有個姑娘照顧你,管管你,别省得這麽不知痛,你知痛,就會疼人,你會疼人了,就會有一顆仁愛子民之心。”
嬴政:“仲父教誨,寡人自知。”
“.”
兩人中間始終橫跨一條天塹鴻溝,怎麽跨也跨不過去。
呂不韋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他的遠見,已經讓他清醒又痛苦的知道自己将要面臨的下場,他顫抖的半爬起身,笑了笑,可是那笑容又苦又澀:“隻是——可歎啊——”
可歎再也不能爲秦國效命,再也不能爲曆代先王的遺志所奮身,再也不能爲秦國鋪出寬廣大路,再也不能看到秦國的霸業。
他所能做的,也到頭了。
呂不韋再度顫聲喚他:“政兒——”
嬴政眉微斂,面色波瀾不興,“仲父。”呂不韋眼含熱淚仔細的打量着他,聲音愈發的溫情厚重,“好小子,長成人了,要讨妻了。俗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心上人。仲父也沒什麽可賀你的,就拿這個,賀政兒成禮,新婚,瓜瓞綿綿,爾昌爾熾。”
頓了頓,他将床頭一個錦盒遞給他,笑得像個小頑童,“政兒,千萬要收好。以後的路,你一個人,要好好走,願我們大秦的星月,照在這九州大地上,就像今夜政兒披過來的光,皎潔,亮眼。”
似乎極累了,極倦了。
他交代罷了,竟頭一栽在玉枕上,鼾聲不消響起。
嬴政手指捏着遞過來的錦盒,他手指扣的緊,扣得發白,帶着搖晃和恍惚終于邁出了門楣,手中錦盒掀開,赫然是隻相印,呂不韋竟親自将權力交還他手上。
嬴政這才覺察胸口的痛來:“仲父.”
君臣相處九載。
他毀他功業,他全他臉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