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羞澀的扭轉尾巴,朝着蛇腥味追了上去,“嘤嘤嘤。”
秦川東西南北縱橫八百裏,奔馳交錯,往來不息。
灌溉的土壤達到百萬畝,是秦國的中心紐帶,隻是因氣候因素,多以鹽堿荒灘,難以開墾。
要想真正成爲沃土,還得需要開鑿河渠放水灌溉。
白桃被鄭國馱着追趕到秦川中腹的時候,明顯感覺到前面的嫪毐逃竄速度放慢了,也對,秦川不亞于陸上之海。
這裏的水流不僅迅且急而渾濁,漫沿丘陵下注,奔赴狹隘山口,碰撞巨石,沖激沙岸,聲勢猛烈,洶湧澎湃。
若是不熟悉的人入了這裏,恐怕是如在迷宮之中,稍稍松懈,就能被沖個回流,水盛勢疾,相擊有聲之間,就已經是雲裏霧裏。①
幸運的是鄭國這隻河狸在秦國當個水工,四處勘探水流山勢,對這裏熟悉萬分。
它對背上濕答答的小狐狸道,“紅毛蛇妖要進蜀金山了!”
“蜀金山?”
“蜀金山雖不高,但是質地堅硬,中間看似是裂縫,其實沖的都是岩石縫隙的水,是處湍急之處,要是紅毛蛇妖進入裏面的地下暗流,我們再也找不到了。”
“啊?”
“等會兒我馱着你從旁截道過去,就可以把它堵在蜀金山前,姑奶奶,抓穩了。”
白桃一口“好”字還沒吐出來,又被灌了一口冷風。
其實他們心中也知道,如今到了最後一搏的程度了。
不過廋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是萬不可掉以輕心。
在迎着風勢逆流而上之時,白桃握緊了手中的鹿蘆劍,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堅毅,嫪毐也察覺到了自己走到了絕路,它扭轉倒三角的蛇頭,蛇瞳中倒映的就是白桃持劍追來的場景,越來越近,“同是妖族,我并未傷你,就不能放過我?”
“不能。”白桃笃定。
他陰冷道:“非要玩的兩敗俱傷,小狐狸,可不要年輕氣盛。”
“我不會放過你,隻因爲你居心叵測,圖謀不軌,你傷了我要想保護的人。”
白桃握着寒光閃爍的鹿蘆劍,渾身緊繃了起來,腰間流暢的線條,在這緊繃的一瞬間,展露無疑。
同時她的瞳眸也是無以倫比的亮,“你敢說他日過後,你不會卷土重來,戕害他人,禍亂朝綱嗎?”
“嗤。”嫪毐翻起蛇眼,陰陰冷笑,“多管閑事。”
與此同時,它那巨大粗壯的蛇尾早已趁着剛才三兩句的言談,饒到白桃的身後,見她毫無防備,蛇尾兇戾的向她拍去。
風的感覺變了。
其實白桃早已警惕,渾身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五感之上,剛一察覺到風的異樣,她迅疾的将鹿蘆劍抛在空中,身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
衣袍獵獵,發簪被水流沖散,她滿頭柔順的烏發披散,以一種宣洩的浪潮,手中的長劍,再度回到手中,截斷屏障般的水流,朝着嫪毐的蛇尾刺去。
“铮——”
卻不料,這一擊間,嫪毐蛇尾遭到重創,蛇血漂了半片水流,白桃一愣,大受鼓舞。
趕緊趁着這股子勁乘勝追擊,緊盯着他的七寸之處。
“刷刷刷——”
水流攪動帶起川上迅風。
白桃将自己裹挾在風裏,如狂風如遊龍的掠去,冷道:“嫪毐,勝者爲王,敗者爲寇,你給自己編織的成神夢境,終歸要做場了結了。”
嫪毐用鮮血淋漓的蛇尾,拍起淘浪,試圖再次逃跑。
白桃已經看穿了他的把戲,迎着浪花而上,見到水中黑影,朝着七寸一刺。
卻沒想到,鹿蘆劍碰到蛇軀的那一瞬間,詭異到毛骨悚然的感覺襲來,白桃眼見着劍尖即将挑開他的蛇心,卻像被一片黏土黏住一樣,完完全全吸附住了,讓她無法抽更進一步。
“你——”白桃豁然擡頭。
嫪毐化作半人半蛇之形,手中黑霧蒸騰,像鐵索般的死死勾住她的劍,他那白皙的面龐,火紅的長發被水珠沖刷的過分昳麗,顯出格外的魅惑起來。
他猩紅的嘴唇翹起,黑黢黢的眼眶死盯她,“剛隻是讓你,小狐狸,面對我,可别太掉以輕心。”
“你你怎麽力量突然強了那麽多?”
白桃反應過來才知道自己中了虛晃之計,可是沒法,手腕中的鹿盧劍脫手,整個人天旋地轉間,被戾氣卷攜的黑霧帶入無盡深淵。
“姑奶奶!”
後面的鄭國眼見着急大吼。
*
九層塔樓。
這裏埋葬的都是幼童,精壯壯丁的屍骨,進來就是屍氣沖天和源源不斷鑽進骨子裏的陰氣,饒是李信身強體壯,也還是忍不住打了兩個哆嗦。
“夠邪門的啊,改天得找幾個人多多鬧鬧,除除污晦,那新來的傩神就不錯,君上也看中了。”
“傩神看起來夠味啊,真不知道摘下面具怎麽樣。”
“君上後宮裏還藏着一個,聽說從趙國來的,這把傩神接回去,會不會兩個女人打起來,要是打起來,君上該幫誰?”
李信嘀嘀咕咕,朝底下撒了袋雄黃粉,又抛了個石子下去,撒完嘴裏又嘀嘀咕咕。
他獨自一人嘴碎的程度。
很難讓人相信的是以這種方式給自己壯膽的是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将軍。
但他對身後垂散着的,伺機而動的毒蛇一無所覺。
那毒蛇咧開大口,露出嘀嗒的獠牙,就要對他的後脖頸處咬下去。
有點冷。
李信摸了摸發涼的後脖頸,轉身就直面上去,見到逼來的毒蛇,他駭的大退了一步,手中匕首未來得及拔,就見那毒蛇被個匕首從中斷了兩截,獨有的蛇腥血味沖刷到鼻尖。
“哒,哒哒。”
暗處有人走了過來。
是胸腔負傷的嬴政,他素來俊美冷厲的眉眼,被這底下的陰氣一襯托,竟有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意。
李信不知道秦王加冠禮上發生了什麽,見到君上來了,隻是心虛剛才說的話有沒有給他聽到。
他穩了穩心态,單膝跪地:“末将謝過君上搭救之恩。”
“可有見過一少女,拿着鹿蘆劍走過來?”嬴政問。
少女?
這陰嗖嗖的地方,有也怕不是少女,是什麽女鬼吧。
李信摸了摸發麻的胳膊,左右環視了一圈,道:“少女未曾見過,隻是這地方,實在是不易多呆,君上還是先行上去吧。”
嬴政眼底的積雪聚起薄薄一層,頭上洞窟的光影照在他身上,将他寬肩窄腰的影子勾勒在地上,衍生在前面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李信覺得他這個狀态不對,亦步亦趨的緊跟在他身後,“君上?”
“轟隆——”石門推開。
見到裏面成千上萬的屍骨,和正中間朝跪地青銅蛇像之時,李信也震驚了,“這是.”
自古以來,唯有功過堯舜禹的首領,才能澆築青銅像,鹹陽城的中央也有立一座青銅像,那是頌揚商君不畏死爲秦國作出的變法革新,死後雍立的。
立像,更是民衆的信仰所在。
長信侯修築一座這麽三層高的青銅蛇像是做什麽?
爲了做什麽?
李信張個口還未閉攏,就聽得君上道,“他在信奉他自己。”
這話說得複雜,李信還沒咂摸出味,就又聽他道,“這條逐鹿的路,有很多妖魔鬼怪,伺機想拉寡人下去。”
嬴政手指壓在蛇像上,眸底的幽光如天際的浮雲一片,暗暗的,“可寡人偏不,人也好,鬼也罷,擋寡人路者,殺無赦。”
“李信。”
李信回神:“在。”
“燒了。”
“是!”
李信應歸應,其實是有點整不明白,不單是整不明白這句話。
是整不明白爲何他敬愛的君上,胸口中了刀還能發出這不可一世的威勢來。
君上當渾身的傷口是白撿來的嗎?
還有,誰捅的?
可他沒問,也沒敢勸君上召太醫。
緣由是他這君上什麽都好,就是有點做什麽事情都像個拽不回來的牛脾氣,這加冠了,也該輪到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管管他了。
不知是傩神還是宮中小主。
都沒見過樣貌,好難選啊……
心裏嘀咕着,李信将火油一桶桶的倒了下去,點燃的火把一丢下,火舌瞬間暴虐的撩了上來,雍城東南角的九層塔樓,頃刻間就淹沒在熊熊烈火之中,付之一炬。
塔樓層層坍塌,煙飛火燼,這導緻還在秦川和白桃膠着的嫪毐實力大打折扣,白桃在心障中窺探出一絲縫隙,嫪毐妖力的影響急劇減弱,尤爲明顯的,是住在雍城裏,住在他編織的虛情假愛牢籠裏的趙姬。
趙姬坐在地上不停的痛哭,哭得肝腸寸斷。
她又哭又怨,怨呂不韋的負心,怨自己生的兒子不夠貼心,更怨她爲何生來是個女人,命不由己,任人擺布。
她越來越絕望,絕望的無力徹底吞噬了她,直到席卷了她臉旁上最後一滴血色。
半響。
她像是噩夢驚醒般的劇烈一抽。
趙姬直勾勾的盯着懷中的孩子,孩子也直勾勾的盯着她,它沒有面皮,隻有密密匝匝的蛇鱗,口腔中還在吮吸她的手腕,痛感後知後覺襲來,趙姬崩潰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這不是我的孩子,這不是我的孩子,我怎麽,我怎麽會生出這種怪物,啊啊啊啊!”
趙姬将小怪物一摔,她抓着自己的滿頭珠钗,地上的小怪物不畏疼的在扭趴,沒有雙腿的尾巴,劃出癫狂扭曲的弧度,在她眼瞳深處晃動。
“這,不是,不是我的兒子,我兒以後定能成爲這世上的風流人物,是天之驕子,将來封侯拜相的人物,不是這種怪物!”
“不是怪物!”
她本就尖戾的嗓子再度拔高,刺耳如厲鬼索命。
趙姬起身,看向襁褓的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怪物,她狠狠的抱起,死命砸下,“不是怪物,我的兒子不是怪物!”
那人形蛇尾的小怪物孱弱的根本沒有反抗能力,被咂的昏厥過去。
趙姬披頭散發,身影搖晃,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劇痛,眩暈,天旋地轉,她那漆黑的長發,瞬間如被吸走了墨的宣紙,慘白死寂一片。
她還算光滑的眼角有魚尾紋蔓延出來,轉眼間蒼老老了幾十歲,“老天,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才遭到如此報應。我我.不不不,我趙姬生不出這種怪物。”
“生不出這種怪物!”
她看向兩個小怪物,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臉上露出如臨大敵的厲色,她拔出頭發的簪子,死命的戳向兩個小怪物身上,小怪物嘶嘶嘶的掙紮不停,可如引頸受戮的鹌鹑一般,還未曾啓智的它們哪能預備到瘋子的突然發病。
碎肉,鱗片。
鮮血,飛濺。
趙姬落下自己所有的憤怒和怨恨,兩隻小怪物被她戳的如團爛肉,身邊的孫嬷嬷已經化成了一灘濃水,腐臭的屍水浸透上了她的裙擺。
恍惚間,趙姬竟然看見呂不韋,在深淵中對着她悄然回首,他在二樓看台上,他是看客,對于她的狼狽,他伸出手,朝她露出一絲微笑,“趙姬,來。”
趙姬,來。
“不韋,趙姝,好害怕,我好害怕。”
趙姬丢掉簪子,剛想跑過去,卻發覺自己身上都是鮮血和腐臭,她蜷縮成一團,又笑又哭道,“不韋,不韋,我過不去了,這樣的趙姝,你斷然不會心生歡喜。”
“哒,哒。”
沉重又拖沓的腳步聲從殿外響起,是呂不韋從殿外踽踽走過來,趙姬睜着朦胧淚眼去看,恍然發現,他也老了,再也不複記憶中的那般勃發英姿,“不韋——”
她沙啞着聲音。
呂不韋眼眶裏的眼珠深陷,塵滿面,鬓如霜。
可趙姬看着看着,又覺得他那張臉仿佛被歲月所凝固了,再度刻鑿在她心上。
還是那樣,什麽都沒有改變。
她還是愛他。
一如往昔的所愛。
“不韋,不韋。”
趙姬那張布着皺紋的臉展平了,她坐在地上,像個少女般無憂無慮的在笑,在綻放,“不韋啊,趙姝等了好久好久,都等老了,成了個老婦人,你終于來看我了。”
呂不韋看她哭得通紅的眼眶,默道:“趙姬,你做了很多的錯事。”
内侍亂國,誕下兩子,令王室蒙羞之禍,山東六國前所未有,雖有嫪毐的蠱惑,但何嘗不是趙姬一個無知也無畏的女人,對荒誕情欲的私心。
自以爲權利之大,大到隻手遮天。
大到可以能夠撇下一國太後的尊嚴。
趙姬笑得如嬰兒懵懂,她抽着鼻尖,酸楚的笑,“不韋,趙姝知道,知道錯了,不韋,你能不能原諒我啊。”
呂不韋身形凝滞:“趙姬,你糊塗啊。”
趙姬笑着爬過去去摸着他的鞋面,“不韋,我是糊塗,我知錯了。”
他閉上了眼:“你肆無忌憚,任性妄爲,竟将攝政大權放給給狗彘不如的畜牲,這兩年來,秦國因爲你亂成什麽樣子,外頭又死了多少人,老夫肯原諒你,秦國宗室又怎麽能夠放過你。”
“那怎麽辦?”
趙姬并不害怕,她望着他的兩隻眼睛裏滿滿當當都是孺慕,“不韋,你帶趙姝走吧,像在HD那樣,你牽着我的手,天涯海角,哪裏都能去。”
“趙姬!”
呂不韋退後一步,他儒雅的氣質已然退散,眼中已然是冰冷的漠然,刀割般的殘忍,“趙商呂不韋已經死了,現在的呂不韋,是秦國的國相,是秦國的文信侯,在本相的肩扛着千鈞重的膽子,本相要帶領秦人,變法革新,走向更一步的輝煌!國家大事,豈能容下你我兒女私情。”
“兒女私情.”
趙姬露出迷惑不解的神奇,“這麽多年來,我都隻是兒女私情嗎?”
“可是,這麽多風風雨雨我都走過來了啊,我隻是想和你一起走,呂不韋,趙姝是不是擋你路了啊,所以,你将嫪毐送來,你是想和我一刀兩斷,你想和我就此形同陌路嗎?”
“哈哈哈哈哈哈!”
她閉上了眼睛,上下牙齒顫動,“呂不韋啊呂不韋,這麽多年來,趙姝第一次看透你了,什麽大國大愛,什麽變法革新,你不過就是爲了保住你國相的位置,爲了你那點可笑至極的野心,用假宦堵住天下幽幽衆口罷了!”
趙姬扭曲着爬起身來,指着他的鼻子道,“一介布商,能夠成爲一國叱咤風雲的國相,成爲天下一等一瞻仰的風雲人物,在官場上,你高高在上的馳騁謀略,談笑間指點江山,你多風發多暢快。”
她又死死逼近:“可是要沒有我,沒有那個當初的HD歌女,你還能獲得先王的青睐?還能利用我所生的兒子,勞勞穩固你的國相之位?呂不韋,若不是因爲我,你站不了這麽高的祭台,你會跌下來,跌成那個任人踐踏的賤商!”
呂不韋喉嚨滞澀:“所以,你恨我。”
“是,我恨你,呂不韋,我恨透了你!”
趙姬宛如一隻徘徊的遊魂,掙紮出滿面瘡痍,“文信侯,長信侯,仲父,假父,哈哈哈哈。”
“我要一個閹人和你平起平坐,我要你所做的功績被一個淫賤的歌妓踏在腳底,我讓你一個國相,也不過區區如此,呂不韋,你不是最在乎功名利祿了嗎?我偏要,我偏就要毀了他,毀了你的一切,我要若百年後,若千年後,後人隻要想起你我,太後,國相,纏綿悱恻,難舍難分啊哈哈哈哈!”
趙姬縱情的笑,縱情的叫,像是她這愛而不得的一生,鏡花水月般的虛妄,“若千年後,後人隻要想起你我”
面前的人影倏忽消失了。
殿外的一束霞光照進來,照出她這荒誕的一輩子,趙姬踉跄着走進光裏,她伸出自己不再年輕細嫩的雙手,眼中含着迷心攝神的情愫,“呂不韋,呂不韋啊。”
沒人應答。
從始至終,也不過就是她一個人的登台演唱。
趙姬面頰上的胭脂被淚泅出凄楚的色塊,她恍惚良久,柳腰一擺,腥臭的長裙随着點碎的腳步輕揚,翹起蘭花指點在虛空之中,眼波閃出萬種風情。
左顧,右盼。
她咿呀咿呀的唱:“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①借鑒于上林賦,來源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