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秦王的儀仗浩浩蕩蕩的從鹹陽宮出發了,兩岸渭水老秦人的歡呼聲繞耳不絕,似乘着天上盤桓的白鴿而起,再如抛物線般的疾沖到鹹陽宮的宮檐下。
檐鈴下立着位美得似妖的少女,她的瞳孔呈現金棕色,屋檐下的鷹隼竟以一種詭異的速度飛往少女的衣袖。
少女紅袍一斂,缤紛碎金的袍角逶迤落地,拖着金鏈子渺無蹤迹的走進去:“好了,我的放風結束了,你們也不必如此死盯着我吧。”
宮女内侍們恭敬行禮,将莊嚴的大門一拉,隔開裏面夢境般旖旎的世界。
白桃進去後,拖着腳鏈子光腳踩在玉石闆上。
“磔,磔,磔磔。”
她的腳腕纖細,腳背的弧度到腳尖,純潔如同天上的月牙般,踩在玉石闆上,有種讓人驚心動魄的心跳。
這玉石闆和别宮的也不一樣,全都是鋪着少有的暖玉,緣由是她小時候愛赤着腳到處亂跑,後來秦王就命人将這座宮殿修葺了一番。
冬暖夏涼的暖玉,院子裏名貴的花草,藤蔓編的秋千架,鲛絲的床簾,還有玳瑁做成的胡塌
一點一滴,都是爲她量身打造。
白桃将衣袍裏的鷹隼拿出來,取下信筒,逐字逐句的讀完,又去長案上懸腕提筆,綁在鷹隼腳下再度放飛。
蕊兒一直立在她身邊,不言也不語。
白桃說道:“秦王加冠要去雍城?今日?”
“是啊,君上加冠自是要去拜祭太廟,随行都有些秦國的宗親,還有國相呂不韋,帶了兩千的親兵。”
“隻帶兩千?夠嗎。”
白桃心中不詳的征兆冒出了頭。
“這都是秦國的精銳,秦國崇尚雄鷹,所以這支精銳都取名叫黑鷹死士,非君上本人不能調動,是以一敵十的好手。”
白桃垂下眼睫:“雍城啊,山高水長的,毒蛇蠍蟻頗多,我不放心。蕊兒,我必須要出宮一趟。”
蕊兒心頭大跳,神情也在刹那間爲之一改。
水牢裏的可怕讓她渾身控制不住的戰栗,白桃側身看她,耳下佩戴的寶流蘇耳墜晃動了下弧度。
蕊兒手指捏緊,給予自己莫大的勇氣,“小主兒要出去多久?”
“少則十來天,多則半個多月。”
蕊兒瞳孔一縮。
她又低頭,一瞬不瞬的盯着下面的玉闆,“好,小主兒做事,奴婢不問,小主兒盡管去就是。”
“可我去了,你又要被拖下去受刑,你不怕嗎?”
白桃眨了眨眼。
蕊兒眼攏淚光:“奴婢不怕,奴婢生是小主兒的奴婢,死了也是小主兒的奴婢,這輩子能夠爲小主兒辦事,也值得。就是請求一下小主,能否善待奴婢的弟弟,官場猛于虎,狡于狼,他身後無根基,又是年輕氣盛,奴婢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
“.”
爲了别人甘願奉獻生命,真的值得嗎?
白桃默了默,伸出手在她面頰上捏了一捏:“傻蕊兒,不用我善待你弟弟。”
她從身上拿出秦王玉佩,又放在錦盒裏遞給她,“拿着,有這玉佩,沒人敢把你打入大牢。”
蕊兒滿臉震驚,宛如燙手山芋的抱住,哭道:“小主兒,嗚嗚嗚,你待奴婢真好。”
要是換其他人,奴婢命不是命,生來就該爲主子赴湯蹈火。
深宮之中,奴隸如浮萍,誰會在意命會飄到哪去呢。
她本也在心裏做了最壞的準備,沒想到昏昧的黑暗中她還能得到主子的萬般珍重。
蕊兒眼淚一直掉個不停,越發堅定了要做牛做馬的信念,“主子,奴婢以後一定能好好伺候您!”
白桃戳了下她的臉,拿出帕子放在她手裏:“好了,這天又沒下雨,你倒是下起雨來了。”
蕊兒打着哭嗝:“嗝嗝嗝。”
她的妖瞳壓成一條豎紋,望着窗外的天空:“别哭啊,我要走了。”
蕊兒還在哭得淚眼朦胧,待拿帕子擦了擦眼淚,視線明朗起來才覺她不見了,“小主兒?”
地上隻徒留一根長長的金鏈子,那碰得叮當響的撞擊聲,徹底消失在宮殿内。
白桃出了鹹陽宮,直接大喇喇的走進了鹹陽诏獄。
與此同時,鹹陽诏獄内秦王面前的紅人李斯莅臨诏獄問審,應李廷尉的要求,所有獄卒都被清場清的一幹二淨。
是以沒有第二個人發覺有一女子闖入鹹陽诏獄。
李斯一身黑紅官袍加身,看起來是威風堂堂,眉目飛揚。
見到白桃莅臨,他趕緊過來見禮,“鹹陽城内世人都說,小主兒傾城國色,現在一看,果然聞名不如見面。微臣李斯見過小主兒。”
寒暄。
溜須拍馬。
白桃這麽一打量,覺得他比起秦國其他的官吏,斡旋之心實在是過重。
她也擺個正經架子,道:“嗯,不必如此虛禮,鄭國呢,關在哪裏?”
“鄭國是重犯,關在鹹陽诏獄的最底層,小主兒請随我來。”
李斯爲她領路,“上回,小主兒對斯寫信,說讓斯總領勘審鄭國一事,現幸不辱命做到了,鄭國是否爲叛徒一事,小主兒請放心,由斯全權處置。”
白桃掀開眼皮,在昏昧幽幽又陰冷的牢房中看了他一眼。
李斯自顧自道:“雖是階下囚,有斯盯着,鄭國每日吃喝用度可一點也沒克扣。”
“做得不錯。”
白桃說完,往下面的階梯走去,走了約莫有一刻,已經開始沒有白日的光亮。
這密不透風的鹹陽诏獄可謂是水潑不進,針紮不出。
不過白桃卻發現這裏關押的犯人寥寥無幾。
按理說秦法嚴苛程度令人發指,山東六國一口一個唾沫星子,罵的都是虎狼之秦,連秦人也戰戰兢兢的提防着自己稍不注意就要犯錯,每逢征兵之時,更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你,檢舉你。
鹹陽诏獄應該爆滿才對,可就這麽一圈圈下來,竟真不是傳聞的那樣十人九罪。
兩人終于走到鹹陽诏獄最底層,面前是間寬敞的牢房。
裏面的布置俨然是個小室卧。
幹淨整潔的胡塌,蓬松的被褥和動物皮毛,桌子打磨的光亮,上面放置着茶水。
鄭國穿着赭色獄卒薄衣,頭發散亂的背坐着,也沒套上腳鏈。
鬧出這番子事,還讓自己收攤子,白桃心裏把鄭國這隻笨河狸來來回回拆開骨頭,再抽筋扒皮一番,白桃沒好氣喊道:“鄭國。”
小狐狸的聲音在幽閉的牢房裏宛如天籁,鄭國猛地轉身,俊秀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姑奶奶,是你嗎?”
李斯很識趣的退了下去。
白桃:“不是我還是誰?你現在罪孽加深,你是以爲還會有什麽人不避嫌的來看你嗎?”
鄭國嘤嘤嘤的過來,隔着鐵欄杆,他擠出個哭包臉,“姑奶奶,你可算來了,我在這待着提心吊膽的,每日食不下咽,生怕哪日西市東市就飄有我腦瓜開瓢的一抹冤魂,嘤。”
白桃:“.”
白桃:“你别說這些有的沒的,秦國都在說你是細作,是怎麽回事?”
鄭國打了個磕巴:“這個,是和韓國來往的信件,在小的府邸裏查出好好幾十封。”
“好幾十封?這麽多,你不是已經做我的小弟了嗎?那你爲何你府邸還被抄查出好幾十封和韓國來往的信件?你說實話,莫不是有什麽小人冤枉你。”
鄭國眼神躲閃,支吾道:“小人倒也沒有,也不算是冤枉,這來往信件的之事的确是真.”
話沒說完,白桃炸毛道:“你還真居心不良的壞妖精!說好的不和韓國來往,不使你那疲秦之計,原來你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鄭國百口莫辯:“不是…姑奶奶。”
“虧我千方百計的讓李斯把你攬在手裏,我再也不要你做我小弟了,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就此再見!”
“不是不是,姑奶奶,你聽小的解釋。”
鄭國臉都貼在欄杆上,着急忙慌道,“姑奶奶,小妖來往的信件可沒有密謀疲秦之事啊,是最近一年多韓國有人都在發信催小的,說什麽盡快行動,别讓虎狼得到休養的機會,可小的扪心自問,實在是不想幹這種缺德事,又因那人于小的有恩情,也沒好意思回絕,就當看不見一樣拖着。”
白桃好看的眉毛蹙起:“一年前開始的,你怎麽不告訴我?”
他臉一紅,擰巴道:“我都千歲了,你才一百歲,我連這件事都拿不定主意,以後還有什麽面子在你面前立足,且我覺得,山裏迢迢的,裝聽不見看不見,老韓王也不見得能拿我怎麽樣。”
“你掩耳盜鈴,遮眼閉塞。”
白桃憋了口氣,決定還是給他留點面兒,“這我就不說你了,你就說說你你自己現在都進诏獄裏面了,還有人不敢拿你怎麽樣嗎?”
鄭國語塞。
“我不信你幾十封信件藏府邸,被人搜出來,還沒有人從中作梗,還是你愚鈍到,幾十封信件,全都保留起來?甚至放在書房裏大喇喇的燒個香燭供奉着?”
“我我有聽你的話,把信件焚毀了。”
鄭國也是困惑,“可不知道,哪裏冒出來有幾十封的信件,好像有人專門臨摹的一樣。”
“臨摹?”
白桃抓住重點,“對啊,到時候你自辨的時候就說是有人做僞。”
鄭國耷拉着眼皮:“不行,這臨摹的字迹在秦國廣範通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誰寫的,而且起筆收勢,字迹甚至習慣都是一模一樣,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臨摹。”
白桃:“?”
鄭國抿唇道:“廣泛通傳的書,正是《韓非子》,和我通信催我快點疲秦的,也正是公子韓。”
白桃危險的眯了眯眼:“韓非子,韓國九公子。”
鄭國聽懂她語氣不善,說道,“不可能,公子非不可能有害人之心,他是絕計不會害我的。”
“你怎麽知道他不會害你?凡人都是假皮假臉的,就外面的李斯來講,你和他共處了好幾年的事,你難道沒有一點長進嗎?”
鄭國搖頭,帶了幾分固執道,“韓非子,乃天縱奇才,是老韓王的兒子,韓國的九王子,如若說現在韓國當政的是一堆沉疴朽木,冠帶臭蟲,那他就是韓國的新種,且他和我在朝堂上一樣不受待見,興許因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我們竟能做友人。”
“姑奶奶,你說我們的緣分奇妙不奇妙,且他大多都在房内著書立說,很少操控權勢,偶爾都是和我相邀品茶撫琴,都是聊的古書聖賢,吟的韓詞,頌的韓曲兒,他還說要他把我寫進了書裏。”
鄭國星星眼。
白桃看着被人賣了還幫人點金子的呆河狸,耐着性子繼續聽他講。
“巧詐不如拙誠,唯誠可得人心。”
他笑出一排整齊的牙花子,“他對我可好了,這也是他爲我寫的一段話,他在韓國也不受待見,郁郁不得志,盡管這樣,還爲我擋住明槍暗箭,由此可見,是多麽光風霁月的君子,況且和我還有好幾年的交情在,我相信他一定不會害我的。”
白桃:“.”
白桃一口氣沖了上來,堪堪咽了下去,說道:“道不相同,不相爲謀,何況你若是爲大秦效忠,必定和他反目成仇,你以後還是多提防着他點。”
“嗯嗯。”
鄭國點頭,手伸出來,越過鐵欄可憐巴巴的拽着她的衣袍,“姑奶奶,我可聽你話了,我還是你忠心耿耿的小弟,你可千萬不要丢棄我,千萬千萬要救我出來啊。”
白桃輕飄飄的将自己袍子從他手中抽出來,對上他那墨水般青隽的眼睛,說道:“什麽丢棄不丢棄的,你在瞎說的什麽話,你還是找你那替你擋明槍暗箭的韓非子吧,在你心目中,我這個姑奶奶,爲你費盡心思做的這些,又算得了什麽呢?”
說完就走,不顧後面哭喪着臉包的河狸。
鄭國哭無淚:“姑奶奶,你是我心目中永遠的姑奶奶,你可一定要救小的啊!姑奶奶!”
白桃将他的求情抛在腦後,走過去見到台階上等待的李斯,問道:“韓非也是師從稷下學宮,你認識?”
李斯不敢隐瞞:“是。”
“你是荀子得意門生,這韓非呢?”
李斯幾乎嘴唇不動的言道:“他是師父的高徒,是稷下最負盛名的弟子。”
白桃這隻狐狸何等機敏,将他的一切表情收在眼底,繼續試探道:“哦?和你比呢?”
他拱手,弓着身子,“論才學,論見解,論底蘊事理,章法華彩,斯遠不及他。”
“你還有哪點比得過他嗎?”
“.”
“我們秦國的求賢令發往山東六國,你這同窗有看過嗎?”
“師弟他是韓國公子,隻爲韓國效忠。”
“沒準哪天就不是了。”
白桃不輕不重道,“韓國弱小啊,君王昏昏然不知所事,朝政聩聩然不理政事,大秦乃虎狼之師,這一出函谷關,先打通的就是韓國這堵牆,沒準打哪天,天一亮,夢一醒,你這師弟國破後就能過來鹹陽,和你一起共事了。”
話音剛落,白桃就撇見他拄的跟燈草拐杖似的背,她嘴角微微一勾,看破不說破。
油燈晃晃,李斯沉默着走在陰影裏。
似是覺得不妥,他開始扯出點笑來,“斯能和師弟爲大秦共事,那是求之不得,斯也曾在稷下之時,和師弟相約日後在不同的國家,施展心中抱負。”
“什麽抱負?”
“正明法,陳嚴刑,以救群生之亂,去天下之禍,使強不淩弱,衆不暴寡。”
他眼神略有些空茫,在官場沉浮轉圜,竭力掙紮這幾年,這種理想如同塵寰中高高挂起的月亮,遙遙不可及。
面對深不可測的白桃,李斯又警醒道:“小主兒爲什麽突然問起韓非子?”
前面沒聲音。
少女已經走了十幾步外,李斯忙追過去道:“鄭國一事,斯已不負小主兒期望全權攬身,過幾日大秦大風,刮的愈來愈烈,狂浪之時,還望小主兒爲斯多加添磚加瓦。”
“你是說讓我替你在秦王那裏多加美言幾句?”
白桃從旁邊拿起獄卒的長鞭,這鞭子上面還有鐵鈎,一打下去就是連皮帶肉的飛濺,她“唰”的下,打在一囚房前的鐵栅欄上。
囚犯瑟瑟發抖的往裏挪動。
她拉着鞭子,側身過來對李斯笑得天真爛漫,“這人還在牢裏沒出來呢,你就這麽快朝我論功行賞?”
李斯臉頰微發冷。
作爲真才實學的稷下學子,對一個後宮女人卑躬屈漆本就心裏嘔刺,現在遭到拒絕他臉色就不太能夠藏得住。
白桃說道,“我原先以爲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卻不是。”
他語氣淡了下來:“還請小主明示。”
“你也知道現在風大,你不知道暫避點鋒芒,還這麽顯露出來,殊不知現在有多少人在暗處看着你眼紅,屆時朝堂大刀闊斧整肅,蔫不知,第一個被拉下水,摔得粉身碎骨的會不會是你?”
三連問,問得李斯神色凝重。
白桃眼尾一拉,“還是你自以爲秦王有多寵信你,亦或你有什麽杆經天緯地的肚子,你要爬到哪去,才能夠一口吃成個大胖子?”
“李斯啊李斯。”
她把鞭子一甩出,又絢麗的收手,紅袍飄動如展翅的蝴蝶,“現在秦國上下都知道相國即将失勢是沒錯,可又有多少人像你一樣明面上站在對立面,就連蒙氏兩兄弟也隻是攪攪混水,打打啞迷,也就你,立得跟個靶子樣,生怕别人打不着你。”
李斯後背開始冒冷汗。
白桃又說道:“就像鞭子一樣,用則出,出則收,可哪天這鞭子勾到什麽東西燙手,不過就是根鞭子而已,丢出去的東西,誰又會撿回來?”
鞭辟入裏的言論,抽向李斯的四肢百骸,他打了個激靈。
李斯是個聰明人,足夠審時度勢,他心思百轉間,就已垂首跪地:“還望小主救在下!李斯甘願爲小主赴湯蹈火!”
白桃勾唇。
凡人不過就是蒙智稍開的生靈。
要馴。
隻有馴它才能知道誰是掌控生死的主子,知道會怕,自然會對你搖搖尾巴,從你手裏巴巴的讨肉吃。
她擡起指尖,壓在李斯那威風堂堂的官帽上,“好好替我做事,該有的通天路,你不會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