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嬴政的背影被洗華的月色拉成孤鴻一筆,踏入殿内的時候。
白桃正在吃着蕊兒剝的蓮子,見到他來,略帶驚訝道:“政哥哥,你怎麽來了?”
嬴政眼睫覆壓,一言未發的看着她。
白桃将嘴裏的蓮子塞完,剛塞完,他就跨步過來握住她的手腕,狹長的瞳眸滿是認真檢查的光。
白桃被他看了手腕,又被轉了一圈,忙道:“沒藏東西,真沒藏,别搜了,我又沒有私房錢。”
她又張了張嘴,給他看,“啊——裏面隻藏着五個蓮子呢。”
說完,她又乖乖的笑,蓮芯塞的她的粉腮鼓鼓的,活像是個貪吃的小倉鼠。
嬴政摸了摸她的發:“怎麽會有蜈蚣?”
蕊兒跪下來,哭着道:“君上,是奴婢失察,沒有護好小主兒,奴婢請罪。”
“沒事,不過就是蜈蚣而已。”白桃不甚在意道,“蜈蚣和蛐蛐都是蟲子,同是一脈的,也沒有什麽兩樣,改天别人鬥蛐蛐,我給你們看,鬥蜈蚣。”
嬴政:“.”
蕊兒眼圈通紅:“小主兒。”
嬴政冷道:“亵渎值守,讓賊人有可乘之機,凡是和此事有關之人,無論宮裏宮外,一律押下去審查。”
白桃呆住。
趙姨和呂叔叔偷情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紅毛蛇妖禍亂秦國他估計也是等勢盈心滿,再一茬割之。
他慣常能忍,怎麽會對這種小事容不得一點沙子呢。
還在白桃發呆中,嬴政看向她:“桃桃?”
他的五官太過鋒利,尤其是發号施令時,那種淩駕于衆人之上的權勢和地位,被推拉到了極緻。
不過現在對她說話,威嚴倒是消弭了許多。
白桃嚼吧蓮子,“嗯,好。但我的大宮女我用習慣了,可以不用押下去拷,直接就近審問行嗎?”
主要是這事神鬼手段,非以常論以斷定,怕是審查不清。
嬴政慣常百依百順:“可。”
蕊兒感動的看着白桃,眼淚掉下來,磕頭道:“謝君上,謝小主。”
她退了下去。
秦王側殿裏開始忙碌,宮人清掃了半夜的毒蛇蟲蟻,風燈足足點了大半夜,動靜之大鬧得整座鹹陽殿人心惶惶,幾乎徹夜未眠。
寥落的星空中閃爍着幾點星子,同樣沒睡的,還有遠在宮外,收到白桃信鴿的客卿李斯。
李斯,原是楚國上蔡人。
當時他隻是一個郡小吏,言輕身微,混個溫飽,本以爲這就是他不可改變的一輩子。
轉機發生在有一次他在茅房陰暗肮髒的角落見到了偷吃人糞的老鼠,也見過在糧倉裏偷吃老鼠的他,久久未語。
同樣爲鼠。
茅廁裏的老鼠隻能吃糞便,而糧草裏的老鼠卻能吃上佳肴。
同樣爲人。
他爲何隻能做一個小小的小吏任人欺壓,不能有朝一日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就這樣,以鼠爲志,成就一番功名是李斯瞬間釘在骨子裏的信念。
憑借着這個虛無缥缈又笃定的信念,他不遠漂泊,拜入了儒法大家荀子門下,刻苦研習他的帝王之術。
終于到了師出之日,他來到了七國之首——秦國。
可秦國也不是隻要你身懷滿腔抱負和真才實學,就能大舒胸襟,做人上之人的地方。
雖說七國中哪一國都一樣,不過秦國的外戚勢力尤爲的龐大,這導緻他不能直接對君王效命。
李斯左思右想,費盡心思投奔在呂不韋手底做事。
可呂不韋的風姿人人仰望,投奔他手下的如若過江之鯉,何況他不是純粹的儒家出身,這和呂不韋的主政思想相悖。
無論李斯屢屢施展見風行事的妙計也無可奈何,感受到的也隻能是無限的挫敗和碰壁。
論才幹,秦國有才之人何其多?
論博學,他也不過就是半路出家。
論能力,他也隻是初入官場。
是以,謹小慎微獨善其身,是一個毫不背景來異國求職的學子,最應該有的妥帖。
但李斯同時清醒的明白,他不能長期如此。
現在呂不韋和君上的暗流湧動,無異于吹刮起一場黑色風暴,在這場黑色風暴中,無數勢力盤根錯節,在地下洶湧猖獗。
他不僅須得在這場風暴中活下來,更是要讓年輕冷面的君上最開始看得到他,這樣他才會有機會。
于是他把目光放在薄弱處,深居在宮中的白桃的小主身上,就這麽布置出他第一條出路,可他以爲天衣無縫,可居然這麽快就被識破。
李斯抓着揉成一團皺巴巴的書信,閉上了眼。
他低估了這裏的人,他以爲自己自诩聰明,其實别人才把他當傻子。
李斯左右踱步,撩起袍子坐在案牍之上,懸腕提筆,又很快放下。
無法自我求索,他将目光放在案上的書簡上,拿手一抖,展開,黑白字迹蹁跹映入他的眼簾。
他一字一音滞澀道:“昨日之深淵,今日之淺談。”
昨日之深淵,今日之淺談。
深淵都走過來了,現在的他看着出路就在眼前,難道還要退卻嗎。
冒頭故然招禍,可又豈不能創造一番火中取栗的機會。
他鼠吏李斯,焉能毫無出頭之日?
*
翌日一早,很快,就到了上朝的時間。
邁上層層的白玉台階,李斯手拿着芴闆,腰配着書刀,耳上簪着白筆,筆挺官袍和頭上的官帶,理得規規矩矩一絲不苟。
他獨自行走,頗爲古闆和無存在感。
不遠溫溫雅雅的相國呂不韋周遭都擁堵着許多的官員。
他們臉上罩着一絲晨曦,昭示着阿谀和奉承,呂不韋鬓角斑白,偶爾歎喟一聲,其他的官員踩着他的節奏談笑風生。
“相國,早啊。”
“早早早,昨日吃酒,改日再來啊。”
“相國看着真是筋骨健朗。”
呂不韋沒說話,隻眼角的眼紋還在笑。
李斯用眼角餘光撇了幾眼,又繼續注視着腳下路,他邁上了一節台階,在上另一節的時候,他無端覺得有些眩暈和飄然。
如若某一天,他白身李斯也能有這般的亨通和這般的權勢,如若某一天,坐在丞相位置,權勢滔天的人,是他。
但現在這些都不是他能妄想的,李斯邁上的腳步又收回,連忙收了一己之心,排在末尾跟着上朝的官員走進去。
“君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君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的叩首,再叩首,年輕的秦王冷冷的調子回蕩在大殿上,“衆愛卿平身。”
“謝君上——”
這是早朝的開始,各官員有條不紊的禀報着政事給秦王。
可誰都心知肚明,秦王還是少年,未曾加冠,他們主要目的是奏給呂不韋,呂不韋端坐在左下方,雖已經半老,但是猶如一座泰山穩穩鎮壓着。
不過上面犀利又桀骜的秦王,偶爾發表的言談,就已經代表這座泰山能鎮壓的時日無多了。
一位雄心壯志的君王,要想掌權得先要鏟除誰呢?
李斯心裏盤算着,現在他已經開始期待風雲變幻,期待老臣少主的博弈了。
可他自己首先要解決的,是後宮裏的小主把他推出來的博弈。
尋了個和緩的檔口,李斯舉着笏闆邁出前沿,“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嬴政還沒開口,呂不韋對這個中規中矩,從自己門下出來的小吏有點意外,他揮了下袖子,“是李斯啊,說說看,有何事禀奏。”
全體官員的視線聚集在李斯的身上。
李斯低下頭,受着頭頂秦王探究的視線,“是關于昨日鹹陽城沸沸揚揚瘋傳一事,說綱成君的孫女在鹹陽城的大街上公然花費三千金買下五隻染色白鴿,不過雖說區區一件小事,很多人卻都在質疑綱成君緣何這麽有底蘊。”
三千金買下五千白鴿?
此話一出,沒有聽過此事的臣子嘩然一片。
綱成君腮幫子抖動,“外臣李斯,莫要在朝堂上胡亂編排,老夫孫女珠規玉矩,蕙心纨質,豈是這種在大街上豪擲傳绯之人,”
李斯不慌不忙。
他是個心思缜密之人,很是懂得行差踏錯的道理。
在危機四伏秦法嚴苛的大國之内,他已經預料到這個越老越暴躁的綱成君會有什麽反應了。
他不緊不慢道:“鹹陽城那麽多質樸簡約的秦人,他們的眼睛會看,嘴巴會說。”
“這等事情可不是李斯一介小吏能夠憑空捏造出來的。”
“若是令孫花些百來金買鴿子也就罷了,可那是整整三千金。”
“不說在鹹陽大市,哪怕就是在中原大市也是聞所未聞,前所未有,現在關中貧苦百姓吃不飽飯的何其多,令孫如此揮霍的做法,可謂是心寒齒冷。”
綱成君咬着牙,心裏暗罵:賊你娘,老子的孫女就算真買幾隻鴿子,你個小吏,還敢管到你爺爺頭上了?
大臣們互相對視,眼風掃動。
綱成君和國相呂不韋的利益糾葛,他們都是心知肚明的。
這剛來秦國的呂不韋就是通過和綱成君打交道,後來綱成君在先王眼皮子底下極其讨心意的退出丞相之位。
有點商業糾葛,這樣再正常不過。
三千金,對于綱成君那可是好幾年的俸祿,可對于攀附上呂不韋從商的綱成君,三千金,不過就是個小數目。
可居然有人敢堂而皇之的說出來,并且在秦王面上參奏,朝臣面面相觑了一會兒,已經在準備好打腹稿了。
嬴政冷聲質問綱成君:“有這事情嗎?”
綱成君不能說沒有,但也不能單說承認,他用餘光看了呂不韋一眼,呂不韋隻是悠悠喝茶。
“是!君上.但臣的孫女年紀尚小,不過就是”
綱成君擠着牙縫還欲再說。
呂不韋道,“令孫,本相見過,是有些頑劣,可要好好管教管教,那三千金也隻是空口之談,誰也沒有見過,誰也不能說明些什麽,綱成君你啊,可千萬不要跟着人雲亦雲。”
好老辣的手段!
就這幾句話,輕飄飄的把一國之君最忌諱的結黨私營,摘得幹幹淨淨。
綱成君忙道:“是!臣一下朝即刻管教那不成器的孫女。”
李斯卻不退讓,他肅然拱手,“老秦人樸素成風,可綱成君的孫女如此大手大腳,壞了老秦人的本質,讓老秦人在心底裏寒了心。這是其一”
“其二,這鹹陽城内湧入了許許多多的商販,他們在鹹陽城内拉價售賣,和官吏溝壑一氣,肆意壟斷,其中撈的油水不可言之。”
“曾經的秦國四面危機,靠的是舉國奮發,勵精圖治,才可成爲現在的一流強國。”
“可如今鹹陽城内生财計貨,官官相套,舉國豈不低迷,豈不危難?”
呂不韋臉色微變。
其他脫不了幹系生财計貨的朝臣更是在心中暗罵的同時,又将腹稿重新再打一番。
李斯正色:“其三,千裏之堤潰于蟻穴,官吏之後尚能如此帶頭,殊不知以後鹹陽城又是何種诳語醉态,頹廢腐爛!”
“爾等在繁華的鹹陽城内,看到的永遠隻是現在看到的,可其他在田地裏,受苦受難的百姓呢?”
“壟斷和揮霍難道對他們又有什麽好處?!”
“失了民心,諸位是想讓秦國落得因爲耽于奢靡,滅亡的陳國一個下場嗎?”
李斯噗通下跪,铿锵道,“以史爲鑒,才能明得失,今日之小事,又何不能促成明日之大事,陛下,臣請鬥膽陛下,掃除這種敗壞國祚,移風易俗的奢靡之風,徹查整饬吏治!”
一官員忍不住道:“倒也沒有李斯說得這麽嚴重吧。”
“這點小事,隻是晚輩的胡鬧,這麽興師動衆,有點不應該了啊。”
“不過啊,這些年來,大開方便之門,山東六國的商人頻頻流進我們秦國大行享樂,這種風氣,老夫也都看不下去了。”
“是啊,商君有言。富,則淫,淫則有虱,有虱則弱。治國之舉,貴令貧者富,富者貧,貧者富,國強,富者貧,三官無虱。”
“君上,現在應該獎勵耕戰,不應該讓民衆沾染這種奢靡之習,從而産生虱害!”有老臣铿锵開口。
其他的還在觀望。
确鑿的是,老秦人的樸實随着商旅車馬流水的逐漸拉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沾染,鹹陽肯定又要翻天覆地的大變樣。
李斯還在跪。
從綱成君令孫的買鴿子,到秦國現在的危害。
再到整饬官吏。
李斯跪得腰背筆直,跪的胸有成竹,他現在的行爲固然被人視爲肉刺,但是他也樹立了他在朝中的威望和形象。
落在他人眼裏,他就是一位爲秦國鞠躬盡瘁,體桖民情的客卿。
落在金與鐵寶座上高高坐着的秦王嬴政眼裏,也在李斯身上抓住了立權的機會,那就是召集所有的官吏和郡守縣前來,一起例行整治,敬事王命。
嬴政道:“準——李斯,此事就教給你處置,務必給寡人一個好的答複。”
話音剛落,李斯感到腦中一陣眩暈,而後就是眩暈過後的清明。
他賭對了。
是的,他賭的不是呂不韋的反應和阻撓,而是羽翼豐滿的秦王,迫不及待想掌權的心思。
李斯叩拜:“臣幸不辱命——”
而宮中那位小主教給他彈劾嫪毐的事情,李斯也順帶不動聲色的完成了,長信侯嫪毐在雍城大興土木,豢養門客,建立行宮。
要是整治,也必先從他入手。
既樹立了威信,又獲取秦王的重用,又獲取宮中那位小主的信任。
再多的風險,在此刻竊取勝利果實的李斯面前,都承擔的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