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神童甘羅,在秦王宮無故受傷,回府後就挂上了白繙,舉辦了喪事。
“唉,真的太可惜了,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是不是早慧都易傷啊。”
收到宮外訊息的蕊兒還在感慨, 端上個漆盤,對白桃道,“聰明有聰明的好,笨拙也有笨拙的好,幸虧奴婢笨,不然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白桃知道她在藏拙,也沒有戳破她。
“奴婢其實也有個弟弟,今年個也有十二歲了。”
蕊兒輕聲道,“可是沒有甘羅大人那般厲害, 甘羅大人勸導畏死的張唐将軍赴燕,将燕國太子丹扣留秦國做質子,又使秦國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十幾座城池,并且官拜上卿之位,君上封賞的那些田地,房宅,鋪子這些個功勳,都是奴婢去打自個弟弟打個好幾頓,打都不來的。”
白桃沒忍住被逗笑了,“你也别去打啊,有句話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蕊兒歎了口氣,說道,“長弟就是家裏的頂梁柱,誰家不盼望着成才呢,要奴婢說, 這甘羅大人一功成名就, 指不定鹹陽城多少稚齡學子遭受提拎和敲打呢?哪能光顧着奴婢一個。”
她這番話下來, 有兩個意思。
白桃也不是愚鈍的,戳了片羊肉,蘸了蘸花椒面。
見她不說話,蕊兒倒也不擅自接口,隻是娴熟的服侍她,“小主兒——”
将羊肉塞到口裏,白桃嚼巴嚼巴道:“你弟弟有什麽事嗎?”
蕊兒也知道她最煩繞彎子,退後兩步伏跪道:“小主兒聰慧,奴婢也不敢欺瞞。”
“實在是奴婢那個弟弟十二歲了,正正到了厲害關口,眼下正是尋好先生的時候,可惜奴婢進秦王宮爲奴爲婢,弟弟也隻是一介布衣。”
“因爲這些身份之顧,不管奴婢弟弟多刻苦多開竅,好先生都挑不上眼,奴婢得小主兒垂憐,得的那些賞賜全都用在他上私塾上了,可盡管如此還.”
“奴婢實在是沒法子了啊!”
她猛地磕頭,“奴婢也隻是想讓他能有些出息, 他是男子,和奴婢這種女子不同,奴婢也隻想讓他闖出一片天地來。”
白桃不解:“男子和女子有什麽不同嗎?”
“這”
蕊兒遲疑了一下,答道,“男兒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抛灑熱血,還要服苦徭役,鬼薪城旦賣力氣的活計也都是男兒上手,處境難些,前途自也不同些。”
白桃咽下羊肉,消化了她的意思。
從她說的話得知她家裏把她送進宮當奴婢,就是爲了幫扶弟弟上私塾。
白桃點頭,“我會幫你,等政哥哥回來,我會讓他下達旨意的。”
蕊兒說道:“小主兒,這等小事,不需要君上出手,您也可以的。現在秦王宮裏誰還不知道您就是未來的”
後面的兩個字她咬了下舌頭,“總之您的意思就是旨意,沒人敢不從的。”
白桃現在有點不喜歡她了,遮遮掩掩,彎彎繞繞的。
但是凡人誰不是如此活着,更何況還是生活在這詭谲莫測的深宮裏呢。
總也不能強求别人永遠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去活吧。
白桃櫻唇微抿,起身去書房,攤開筆墨,刷刷寫下幾個大字。
蕊兒接到此等書信,感激涕零伏跪道:“奴婢謝過小主兒,如若奴婢弟弟真有能成才那一日,當供小主兒驅策,萬死不辭!”
“去吧。”
白桃揮手将她打發出去。
此時外頭已經黑了,月皎皎,星迢迢,影綽綽,已值深秋更深露重。
白桃看了看時間,披上绯紅缂絲披風,提了個裝了胡辣湯的竹籃走去理政殿。
一路上她将小臉埋在貂毛内,眼神有如波光一樣恍惚。
宮裏人都在各司其職,看起來毫無異樣。
他們還不知道宮内有隻五千年的蛇妖。
“見過小主兒。”門口值守的侍衛舉着長矛,單膝跪地向她行禮。
裏面燈火通明,一看秦王還在批書文。
白桃溫軟道:“嗯,我要找君上。”
侍衛自是不敢攔,爲她推開了大門,白桃走了進去,将披風解了遞給老宮女,那老宮女聲音輕如浮沫,“君上下午接見大臣,現在正在批書文,拿尺子量了,還差三寸呢,估計也快了。”
白桃知道政哥哥極有目标和極其勤奮的,但是昨夜他一宿沒睡,不免有些擔憂,“知道了。”
老宮女退下:“唉。”
裏面寂寂無聲,唯有她行走的腳步聲,白桃見到嬴政埋在山一般海一般的事務中,也沒有發覺她已經來到他的面前。
白桃打開籃子,從裏面端出碗熱辣的胡辣湯,“喝點湯吧,政哥哥。”
嬴政長睫一顫,持筆的指尖一頓,側頭才發覺是她,“桃桃?”
“是我啊。”
白桃覺得他莫非是批文書批懵了不成,連她都認不出來了。
他放下手上的事,眼眸中似乎隻裝的下她,“除了必要,桃桃倒是少來寡人這殿内。”
白桃:“.”
好像也是。
她頗爲心虛的推了推胡辣湯,“送湯來了,政哥哥,你要喝嗎。”
“是桃桃親手熬的?”嬴政唇邊弧度緩緩勾起。
白桃:“.”
這怎麽可能是她親手熬的湯,要是她會熬湯要是她會熬湯
不不不,不可能的事。
她又将胡辣湯扒拉回來,“那别喝了,我拿回去,哼。”
嬴政圈住她的手腕,“别走。”
“那你喝不喝?”
“喝。”
他二話不說端起碗,喉結幾滾後下了肚,将空了底的碗給她看,“你送的湯寡人怎麽能不喝?何況現在正需一碗辣湯來醒神,送的剛剛好。”
“那就好。”
白桃狐狸尾巴都要微微翹起來了,她坐在他身邊說道,“你批書文吧,我就在這看着你,不打擾也不走。我很乖的。”
嬴政嘴角浮上笑意,“好。”
見時候不早了,他一揮厚重王袍,開始緊趕慢趕批奏文書。
他握筆的手修長又根根分明,狹長的眼尾仿佛被墨一筆暈開,唇薄薄的,不笑的時候總是感覺讓人難以靠近,又晦澀難懂。
白桃在旁歪頭打量他的側顔。
其實認識他已經好幾年,有時候她竟也不是很懂他。
但是就是覺得他很好。
記得他所有的好,是和别人不一樣的好。
他對别人往往就是混着冰渣一般的冷冽,唯獨對自己像含着溫水般的柔和。
唯一的例外。
倘若時光要是再回退幾年,回到白桃在紫山修行的時候,白桃也是樂意遇見他的。
哪怕這次大妖在秦王宮圖謀不軌,自己能夠在他身邊守護着,就算死掉了,白桃覺得也沒什麽關系,就是有點對不住阿兄,對不住阿兄養了她百來年。
五千年道行的妖,她自己也才百來歲,萬一真對上,如何打得過。
幾乎必死的局。
想着想着,白桃眼裏蓄滿了淚,心底無限感傷。
嬴政剛批完最後一卷,就見到少女淚眼盈盈的模樣,他過來拿指腹給她拭淚,“怎麽了?”
這一擦不要緊,淚水越擦越掉。
“嗚嗚嗚。”白桃脆弱的趴在他懷裏,緊緊抱住他脖子哭道,“我覺得自己很貪心,我想這樣好,又想那樣好,我又想這世上永遠沒有煩憂和苦惱。”
倘若,時間一直這麽如水的過,沒有波折曲瀾,那該多好。
嬴政脖頸處都是她滴答答的淚水,他還沒見她哭得如此傷心,“有什麽煩憂和苦惱?是你阿兄的事嗎?”
剛入秦王宮那會兒,白桃就因爲阿兄的事情老是拿着自己的枕頭跑到他床上哭,那時淚如連珠,哭得支離破碎,任何的寬慰對她都是蒼白無力。
嬴政也隻能一點點的安撫她,緊緊的擁住她,将她逐漸拼湊起來,拼成一個活潑開朗的白桃。
白桃這次也沒答。
她隻是緊緊攥着他的衣裳,像隻小獸般的天真依賴。
是他放在身邊養大了的小東西。
嬴政不允許她有任何私下的煩憂。他擡起手拍着她瘦削的背,一下一下,一如既往,“桃桃,告訴寡人。”
白桃抽噎不停,“我就是覺得難過嗚嗚嗚.我想要政哥哥你抱抱我,抱我一下下,我自己就會好.嗝..…好起來。”
嬴政垂下眼眸,微涼的唇瓣擦過她的耳垂,吻一點點的落在她挂滿小水珠的睫毛上。
“癢——”白桃顫着聲道。
“還哭不哭?”
白桃抽噎道:“好過分,你怎麽連哭也要管我。”她微微咬齧下唇,“管人精。”
他又扯着袖口給她擦淚,“寡人是管人精,管你睡管你吃還管你哭,管你你還哭嗎?”
“不哭了。”白桃趴在他寬闊的胸膛,“眼淚都要被你擦沒了,還哭什麽?”
嬴政将她打橫抱起,“既然不哭了,今夜就宿在寡人宮中,嗯?”
“唔,好。”
其實白桃是想和他說去見趙姨的事情,隻是情緒一時間崩潰了,沒想起來。
甘羅死後,她思來想去,覺得蛇妖目的不明,但是現在還沒有傷害政哥哥,代表政哥哥暫時是安全的。
但趙姨是他的母親,爲了探聽趙姨現在過得如何,也值得去冒這個險。
不過眼下太晚了,他又一宿沒睡,倒還是政哥哥重要些,她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趙姨,隻聽宮女說趙姨現在氣色好,又覺得有些心安。
妖精應該不會傷害那麽好看的趙姨吧
正在白桃糾結中,嬴政蹲下身給她褪了鞋襪,還像幼時那般照顧她。他将她放在裏面蓋好被子卷好後,輕輕拍着她背:“睡吧,别想那麽多,寡人在。”
白桃仰頭親了親他的臉頰,在他臂彎下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