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位,本就是我的蛟兒的—”
韓夫人發出最後一聲嗚呼,好似整個人所有靈魂被揚棄,幹癟成空心稻殼,她氣急攻心,吐出一大口血來。
聲嘶倒地。
能逼得一個步步爲營的女人,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
收在眼底的老宮女眉峰一跳, 見那個少女撐着傘片葉不沾身的離去,她倒是心裏有些敬佩。
走近栎陽宮中,華陽太後還在閉眼祈禱,老宮女把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講給她聽,“那小娃子倒是厲害的,韓夫人說出的話, 足夠清殺全族。”
“老婦不聾,這宮裏的風往哪吹都聽得到,那小女娃…能把人逼成這樣,何曾不是在維護那秦王,你命些人直接将韓夫人幽禁,保條命也好。”
老宮女:“是。”
華陽夫人拿起竹筒晃了晃,抽了個簽,見到上面刻字,目光輪轉了番,她又講那竹片插入竹炭,“配得上秦王,又壓得住她這富貴命。”
白桃踏下了玉階。
風雪被抛飛在腦後。
在前方吹刮風雪中,描繪出一襲披着大氅的人影,他撐着把桐油傘,在等她。
于吞骨葬命的深宮裏,倘若有個人能夠一直在原地等你,不外乎天外放晴的日光,照在雪上, 融淌心尖之上。
一點, 一點。
慢慢化開。
他長眉挺鼻薄唇, 自有一派銳氣,“華陽夫人和你說了什麽?”
白桃撐着傘并肩和他行走,“說了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嗯,冷嗎?”嬴政也不多問,就要去牽她的手。
白桃卻頑劣的把一隻手藏起,還落後一步:“不牽不牽,我又不小了,又不是幾年前腿短,那時候下雪天都走不穩當。”
嬴政神色如恒,但是行動上不容置喙。
直接一把将她撈起來。
白桃還在踩着他的大腳印踩的歡實,乍然撞他懷裏,眉頭一蹙道:“疼疼疼,你硌到我了。”
少女嬌氣的跟瓷人一樣,磕不得碰不得。
嬴政的心變得跟布一樣軟:“怎麽了?哪裏疼。”
白桃左摸摸又摸摸,從鹿皮鬥篷裏的内膽中掏出個印章來,嘟囔道:“都怪這個,你一抱我,剛剛硌到我了。”
印章。
他接過。
上面刻着的是秦國的圖騰,一隻雄渾的鷹隼, 但是擰開後,裏面赫然刻着一隻神鳥。
“鴻前, 鱗後,蛇頸,魚尾、鹳嗓、鴛思、龍文、魚背、燕颌、雞喙。”
嬴政雙眸晦暗,仔細端詳道,“楚人歇冠子的《歇冠子》曾說,'鳳,鹑火之禽,太陽之精也'。”
白桃吸了口氣:“楚國多以敬奉鳳爲神鳥,這是鳳印。”
華陽夫人主動交出鳳印還能是何意?
無非——
無非就是主動退出這場攬勸的陰謀漩渦,隻是以這種方式着實讓人有點意外。
嬴政長眉微挑,“桃桃,你和華陽太後到底說過些什麽?”
“就是些神神叨叨的啊”
白桃有幾分心虛,總歸不能說她對他的祖母大不敬,還兇巴巴和他祖母說一句頂一句吧。
她磕絆道:“就問了點好我說好,她也說好。”
嬴政凜冽的眼睛能夠洞察出朝堂中任何的波瀾,何況是朝夕相處的身邊人。
見她不肯說,也不多問什麽,隻牽了她手:“不說就不說,說來這事寡人還得多謝桃桃。”
華陽夫人肯放權,秦國也能減少很多動蕩。
白桃撓了撓他的掌心,“唔,不用謝,我也是誤打誤撞。”
嬴政勾出明湛的笑意:“嗯。”
“我剛剛去華陽太後的栎陽宮,路上瞧見一片紅通通的花,那是什麽花?”
“那是梅花。”
“我瞧着真的好像啊。”
“像什麽?”
“像”
我的爪子印。
*
牆角的梅花在淩寒中獨自盛開,一樹疊一樹,一朵壓一朵,一瓣一風吹,在冰雪中是亮人眼睛的美景。
不過對于其他的人,這場隆冬過得格外的漫長和難挨。
不僅對于鹹陽城内衣食富足的貴族,更是對于秦國的腳夫布衣士卒。
六個月的隆冬,持續足足半年,何況尋常百姓屯糧不在家居,而在山洞石窟裏面。
如此暴雪,封山幾何,崎岖幾何,更是凍死餓死又有幾何。
這種亂象,老秦人人心惶惶,稱之爲“天遣”。
呂不韋上奏:開放糧倉,救災。
嬴政:駁。
乍看呂不韋宅心仁厚,心系百姓安危,但是秦國以法立國,自有一套成熟的體系,不是他這種外來之臣能夠道也。
秦法有雲:治災不赈災.
秦國以軍功自立,老秦人都以軍功爲安身立命之傲,若是依相國之令行事,如此無償救災,那豈不是讓那些立功之士無立足之地,老秦人奮發向上之心豈不是變淡,鐵杵般的秦法豈不是亂個幹淨。
邃:駁。
可并不是隻駁,畢竟生民是國祚延續之本,嬴政隻全權讓李斯頒發相對的法令,率領衆郡縣凝集一心,修築被壓垮的房屋,疏通山路,共赴難關。
但如此奇怪的天象,到底是凍死餓死無數。
有官吏記載。
秦王政二十一年,大雨雪,深二尺五寸,大兇之年。
被隆冬折磨的幾欲窒息的老秦人終于迎來了開春,等待他們的是翻土,播種,迎接新的一年。
俗語說瑞雪兆豐年,他們都在心裏殷殷期盼着能夠減少戰亂,家裏的妻兒老小能夠在今年年末的時候吃碗飽腹的飯。
心裏踏實了,鹹陽城的街道裏也在流動。
人群的攢動終給鹹陽城帶來幾些蓬勃活氣。
不過一堆拿着竹籃買新種的老秦人,現在卻紛紛拿着竹籃不動彈。
隻因他們注意到了人群中出現一個長得詭異的男人。
這個男人赤着腳,踩着薄冰也不怕凍。
他穿着身極其奇怪的袍子,那袍子說是白色不像是白色,帶點暗沉,還有些透明,被日光照射下來散發着種鱗光。
像.
像什麽也說不出來。
總之穿着這松垮奇怪袍子的男人,有着一頭暗紅的頭發,宛若是幹涸的血液,臉上光潔沒有一絲毛發,嘴唇猩紅的像是剛吸飽了血。
身量極高,是一眼望去絕不會忽略的高度。
按理說這種高度是當兵打仗的好苗子,但是當老秦人又看向他那單薄的身軀,無不啧啧的歎口氣。
可惜咯。
穿着粗麻棉衣的老秦人口中吐着熱氣,在甩着秦語叽裏呱啦的叨叨。
男人也不在意,全然當沒聽見。
他轉動他的眼珠看向某一個點,那是車馬粼粼的相國府。
府前站着兩個相同打扮的門童,像是兩兄弟,他們也在談論着什麽,看起來臉上頗爲愁苦。
男人的眼珠圓潤鼓漲,向外凸張,眼中發紅。
離了兩條街道,開始放慢他們的動作,讀出他們的唇語。
相國府的兩個門客正是左丕和右須兩個人。
自從上次呂不韋教給他們找天賦異禀的任務之後,掐着手指頭算算,已經過去很久了,馬上雪都要化了,還沒找到合适的。
“哎喲,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啊,真是看得我都長針眼了。”
男人嘶的吐了下舌頭,他這是在模仿右須說話,腔調有些古怪,帶着生澀。
“還記得上次有三個嗎?我瞧着就不錯,結果你說要去宮裏人拉個太監驗驗,看看行不行,結果我一拉過去,人直接吓得兩股戰戰,趁我不注意翻牆跑了,你說你幹的什麽事,全被你出的馊主意給攪黃了!”
這是模仿左丕,腔調已經開始順暢了。
“跟我有什麽關系,你就不會提前跟人隻會一聲嗎?”
右丕頂着雙針眼,已經快翻到天上去,左丕也是眼睛疼,“知會,怎麽知會?”
“進宮做鴨!”右丕梗着脖子,已經自暴自棄了。
“做什麽鴨做什麽鴨,有你這麽嚷嚷的嗎?”
左丕左右看了看,注意到對面街道有個極其惹人注目的紅發男人,但他也沒多留意。
他捂住弟弟的嘴巴,“你能不能小點聲,這是在大街上不是在太監房!”
“唔唔.”
右丕掙脫了他的手,“小點什麽聲,我們兄弟倆天天在大街上看鴨貨,就光彩了嗎?還小點聲,要我看直接貼個告示,開出重金不愁沒有人來。”
左丕眼睛痛到腦殼:“要點臉吧。”
“進宮做鴨?”
就在兩兄弟争吵時,旁邊陰冷的聲音響起。
左丕一愣,就見剛剛還隔着兩條街的紅發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了。
他長得實在是奇怪,尤其是披着一頭矚目的紅發。
右丕也是被他的發色吸引住,但是奇人怪士在鹹陽城内不稀奇。
右丕搭着袖子道:“是啊,你對這感興趣?”
左丕打量了一番,對弟弟搖了搖頭,道:“這位兄台,你走吧,你不适合。”
紅發男人道:“你知道我不适合?”
右丕恥笑道,舉起胳膊拍了拍,“這是個力氣活,你瞧見沒,就我一個拿着筆杆子的文人都比你有力氣,你看你那細胳膊細腿,二杆子一樣的,你還是回家多吃點。”
紅發男人又自上而下的看向左丕,重複道:“你知道我不适合?”
左丕道:“你我都是男人,不如敞開了說,女人講究個池深池淺,男人就講塊大塊小,這我們找的可不僅塊大,還要異秉。你看看你,你連個力氣都沒有。”
紅發男人嫌惡的皺着眉:“凡人目光短淺。”
他從旁邊石獸的嘴裏掏出個實心的圓潤石頭,那是凡人用來辟邪驅妖的心裏慰籍。
他嘲諷的一勾唇,白皙的掌心擠壓,石頭瞬間化成齑粉,随風揚起。
“?”
左丕右須懷疑自己看花了眼。
緊接着,他又單手舉起千金重的石獸,如捏起一根羽毛:“力氣?”
左丕右須又是齊齊看呆,不由自主的将目光向他下面順,似乎在打量着什麽。
右須上嘴唇下嘴唇一碰,打了個磕巴:“你你先跟我來。”
紅發男子放下石獸,“轟隆”一聲巨響,跟着他走了進去。
在經過左丕身邊時,左丕聞到了陣陣怪味,像是泥土裏的腥味,過了會兒就淡了。
左丕吸了吸鼻子,以爲這古怪男子是從深山老林裏跋涉帶過來的。
紅發男子走進去後,過了一柱香。
兩柱香。
三炷香.
左丕在外實在等得不耐煩了,放棄在相國府門口遴選路人,他拍了拍身上的衣袍走了進去,卻不料撞上了自家弟弟。
“哎喲。”右須揉着鼻子,眼裏的針眼瞧着好像比剛才更重了些。
左丕看了眼在他身後站着的紅發男人,問道:“怎麽了?異秉嗎?”
右須似乎是難以啓齒的點了點頭,伸出了兩個手指頭:“這樣的,你說呢?”
“啥樣的。”
眼看相國要人期限就要到了,急得左丕啪的下拍了他弟弟的腦袋,也跟着伸出兩個手指頭,轉了轉:“這樣的,是長度還是寬度?”
右須嘴唇翕張了兩下,咽了咽口水,艱難道:“是數量。”
“啥?!”
這下輪到淡定的哥哥跳腳,左丕眼睛都快要瞪眼脫眶了。
他猛的扭頭去看紅發男人,又扯着弟弟的袖子走到一旁,“你是不是長了個針眼,給看花了?”
右須閉了下幹疼的眼,又睜開,“不會錯,我整整看了兩柱香,我數數還不會數嗎?”
左丕不信他,怎麽會有這般天方夜譚的事情,他伸手請紅發男人再進去一次。
良久良久。
左丕揉着針眼出來了,嘴唇還在不住的顫動:“就就就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