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漏何處補。
趙姬半夜來秦王宮,深夜外頭一片嘈雜的動靜響起。
白桃這隻小狐狸聽覺敏銳了得,不耐煩的翻了個滾。
直到那動靜越來越大。
她才不得不迷糊睜眼,不過窩在羊毛被裏她就不想動彈,這幾日暴雨下得,出被窩就是鑽進骨縫的陰冷潮濕。
但外頭又是開始一輪争吵。
這是秦王宮,又不是菜市場,還有誰敢這麽放肆?
白桃一骨碌的爬起,煩悶的搖了搖床邊的鈴铛。
“叮叮——”
腳步聲響起,是蕊兒推門進來。
她拿火折子點染玉勾連雲紋燈,橘影晃了兩下後,她靠近白桃的床邊,道:“小主兒,外面是太後娘娘進來了,奔着君上來的。”
“趙姨她找政哥哥來做什麽?”
白桃醒了大半,睜着大眼睛眼不解道。
在她的印象裏趙姨和政哥哥母子形同陌路。
除了趙姨初初做了王後的時候,那時冠絕後宮,才想起有個政哥哥這樣的兒子。
隻是她和政哥哥兩兩相對,唯餘生分。
“奴婢不知道,也不敢打聽君上的事情。”
蕊兒給她蓋着被子,說道,“這件事情是君上和太後娘娘之間的事情,要說摻和,也不好摻和,小主兒你還是睡吧,不是說明日要出去玩嗎?”
“嗯,也對。”
奇怪的是白桃也不多說什麽,她乖覺的閉上眼睛,縮在暖和的杯子裏睡了下去。
門扉吱呀一聲,腳步聲遠離。
白桃長而卷的睫毛如蝴蝶振翅般掀開,一把扯開被子從胡榻上轱辘下去,穿好鞋子,就從側門溜出去。
蕊兒是政哥哥的手下,這點白桃是知道的。
所謂的耿直率真也不過是迎合她的喜好,投機取巧罷了,要說成熟穩重才是蕊兒的本性。
她怎麽做事很大取決于政哥哥怎麽下令。
不讓自己摻和,她就偷聽。
哼。
秦王還未及冠,亦無後宮,白桃住在他的側殿。
嬴政住在主殿,主殿内外面停着許多的奴才,他們身上披着蓑衣,戴着蓑帽。
黑沉的天幕下着斷了線的雨絲,如蜘蛛網般密密麻麻的籠罩下來,籠罩在他們的蓑衣上,割裂成一串串的水花,濺在下面的石闆上。
“嬴政!哀家命你即刻就下王書!将哀家賜婚給相國!”
寝殿内,燭火通明。
青銅十五連擎燈下,趙姬發絲淩亂,抖着身子,像是風中吹跨的草莖,“你若是不從,那就是不孝不梯!”
白桃剛來就聽到如此精彩的部分,狐軀一震。
關于太後和相國的事情,秦國上下傳得沸沸揚揚,她看到的其實沒多少,也就是聽到不少添油加醋的小道消息。
扒拉着窗扉,白桃悄咪咪的偷看。
後面的王城暗衛見此,嘴角抽動一下。到底是秦王護着不能動的人,也由着她了。
裏殿的秦王薄薄的眼皮向下傾覆,“太後倒是說說,怎麽才是孝道。”
趙姬沒有讀過什麽書,但是她爲了更靠近呂不韋,也讓宮人讀些艱澀的古書給她聽。
趙姬指着嬴政的鼻子道:“孝道是根本,君主做到孝,名聲才會卓著,臣子服從,天下贊譽。”
“臣子做到孝,才會忠誠的侍奉君主,勇于奉獻生命,士人做到孝,才會盡心盡力。”
“孝道,是天下人的根本,更是你這個當王的根本!更何況男歡女愛本就天經地義,就算是宣太後也多加和臣子有染,哀家隻是個女人,不是塊死木頭,追求情愛有什麽過錯。”
“你作爲哀家的兒子,就該順從哀家,體恤哀家,成全哀家,這才你爲君的孝道!”
嬴政:“呂氏春秋,太後熟讀于心。”
他看向自己這位眼睛猩紅,渾然聽不進任何話的母親,“這次來找寡人,想必不是一時興起。”
“你懂什麽?!”
趙姬看見他,極度的反感,“像你這種什麽都能不擇手段的人,懂得什麽叫情愛?你隻配無依無靠,孤老一生。”
“是,寡人是沒有依靠,太後就想找仲父當依靠?”
“是又怎樣?哀家和他早已成了真夫妻。”
“現在你們照樣可以做真夫妻。”
“那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
嬴政冷冷道,“婚約之言,隻有中原才看得重,在秦人趙人眼裏不過就是白紙黑字,空話之談,唯有情愛羁絆才真。”
他補道:“太後你也是趙人出身,你該明白此等道理,卻妄圖締結婚約之名,不過是場自我欺瞞罷了。”
趙姬臉色煞白,揚起一巴掌就要扇向嬴政,“你你這個不孝.”
嬴政鉗住她的手腕,繼續刺穿她的美夢,“太後既然對呂氏春秋讀的那樣熟稔,就不該忽視了上面的一段話,‘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
“一個情欲有止的聖人,他可以做商賈,做文信侯,做相國,但他決不會做太後的枕邊人。”
“啊!”
趙姬死死咬住下唇,她的容顔驟然衰敗了十年,崩潰大哭,“你騙哀家,你在欺瞞哀家,哀家和不韋情深似海,哀家絕計.”
嬴政一掃袖子,背對着神傷的母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太後若是能夠說動仲父,寡人絕無二話。”
“你”趙姬聲嘶力竭,跌坐在地上。
外面天雷大作,昏昏暗暗。
嬴政走出去時,趙高在門外弓着背道,“君上,不能讓太後去找相國啊,要是相國一答應,君上你還有”
他憋着臉,有點欲言又止,“這會遭到全天下人恥笑啊。”
“仲父不會答應。”嬴政邁着步伐,淡淡道。
趙高緊跟在他後面,惑道:“君上怎如此自信,确保相國不會答應?”
嬴政從旁邊接過棕油傘,“一位著書立說,企圖想流芳後世的人,是不會讓女人累及名聲,給後人诟病的。”
“君上先明之鑒。”
注意到他手上的桐油傘,趙高又問道,“這麽晚了,君上是要去哪裏?”
嬴政看了眼旁邊的某個小角落,削薄的唇彎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弧度,“去看看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小主兒。”
*
白桃回寝殿的時候确保沒有驚動任何人。
不過這個驚動,是沒有驚動任何人敢過來打攪她。
躺在床上後她三條大紅狐狸尾巴一甩一甩,甩個沒停。
尾巴上面的毛發蓬松順滑,連帶着她的思緒也飄浮起來。
爲什麽趙姨想下嫁給呂不韋呢?
呂不韋說年輕也不年輕了,要說是個美男子,四十好幾的人了,頭上還有白發。
以前美不美不知道,現在可能是美不到哪裏去。
再退一步來講,就算呂不韋權勢滔天,可是作爲太後也是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呀。
下嫁能讨什麽好處?
難道,就唯愛而已?
白桃尾巴甩的都快要打結,還沒想明白。
突聞外頭的腳步聲,她收了尾巴将被子往上扯了扯,閉上了眼睛。
玉勾連雲紋燈又被點燃,白桃感覺自己的眼皮子都在透光。
她怕自己演不像,狀似不經意的往裏面翻了個身。
胡榻一沉,有雙大手摟住她的腰肢,後背貼上熾熱的胸膛,白桃睜開眼,表情一僵:暴露了嗎暴露了嗎?
“别裝了,你的鞋底有水,被窩也沒暖到哪裏去。”
嬴政薄唇輕吐,這般湊上來顯得懶洋洋的。
白桃眼見暴露,翻了個面瞅着他,立馬扯了個話題掩蓋過去,“你不是說長大了就不能睡在一起嗎,你現在往我床榻上爬是要鬧哪樣?”
他捏了下她的臉,“你這嘴上可一點便宜都不給人占。”
“好吧。”白桃悶悶道,“我錯了,我不該偷聽,偷聽是不對的。”
“知道爲什麽還要偷聽?”
那不是.好奇嘛。
“那不是擔心你嘛。”
白桃張着貝齒雪白的櫻唇,可心的話就繞着舌尖上的一點嫣紅軟軟的吐出來。
嬴政眼眸一暗,将她的腦袋猛地扣在懷裏。
他的肩膀結實蘊含着無盡的爆發力,白桃被他悶的夠嗆,剛想一口狐狸牙咬下去,就聞得他道,“也隻有你會在意寡人了。”
她頓了下道:“其實.你不要不開心。”
“沒有不開心。”
胡說。
親娘要嫁給仲父了,仲父要成後爹了。
沒準親娘還下很多崽子,以後就不要他了,這種亂糟糟的關系能開心的起來才怪?
白桃說道,“你不要嘴硬,你要是不開心可以哭出來,反正我在你這裏也哭過很多次,你哭一會兒也不妨,我不僅不會笑話你,我也不會告訴别人。”
嬴政屈指在她雪鼻上刮一下,“嗯,是有些感到難過。”
白桃露出一副“果然如此,你剛剛就是在裝,現在被我撕破臉皮了,裝不下了吧”的小表情。
嬴政收在眼底,“你這心思,可是寫得明明白白的。”
白桃把腦袋低下去,藏着道:“我不看,你快哭。”
“.”
嬴政骨節分明的指尖輕輕薅着她的腦袋,他語速極其慢,似乎要理清什麽。
“倘若仲父能夠迎娶她,她能夠有場好歸宿,寡人也是同意的。”
“那你樂意,還難過?”
“不。”
他靜默良久,“可仲父不會同意,太後對于前情舊愛難以忘懷,輕易絕對不會罷休,作爲相國要想保全自身名節,從情欲過甚的太後那裏脫身,隻能使出移禍之計。”
白桃似懂非懂,說道:“移禍之計,那趙姨會怎樣?”
“無論哪種移禍之計,都逃不過辜負和中傷。”
白桃皺着小臉,“趙姨好可憐啊,不過我還是搞不明白,她爲什麽非要揪着呂叔叔不放呢?”
她慢條斯理道:“其實我覺得呂叔叔也沒什麽好,每天那麽忙,要是趙姨和他在一起肯定沒有空陪她玩,要我說啊,應該起碼能找一個天天陪她玩的,還能帶出去遛彎。”
“要不我改天幫你勸勸趙姨吧?”
白桃撲閃着大眼睛。
嬴政:“…………”
少女小嘴還在叭叭,“我勸她找個年輕點的,精力充沛點的,好看點的,有錢有權的不重要,能認字就好了,反正趙姨已經那麽有錢了,也養得起。”
嬴政捏了捏鼻梁:“你到底是沒開竅。”
“那怎麽樣才算開竅?”白桃反駁道,“選夫君肯定是要選好的,難道是往差了選,眼瞎才開竅嘛?”
他歎氣:“睡吧,明日不是要出去玩嗎?”
“哦你是不是說不過我?
“寡人讓着你。”
“好吧好吧,那下次我也讓你一回。”
嬴政:寡人很難過。
白桃:你休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