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身上沾了一身灰塵和樹葉子,從樹縫中擠了出來。
因是爲了避開耳目,她出來的時候整張臉花得跟個花貓一樣。
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蕊兒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其實小主兒,奴婢不僅會吃會睡會玩,以前還給過村裏的大花二花小花洗過澡。”
白桃:“.”
差點就要問大花二花小花是誰,但是好險給咽了下去。
反正不是什麽好東西,問了也白問就是了。
白桃說道,“我們回去吧。”
蕊兒問道:“小主兒,我們不去找太後娘娘了嗎?”
沒準人家不稀罕有人找她呢。
白桃腦子裏閃過趙姨伸出長長尖尖的指尖,似嗔還笑的戳着呂叔叔胸膛的片段。
她也有樣學樣,伸出手指頭戳了下蕊兒的臉,“冤家,别問那麽多,走了啦。”
蕊兒:“?”
白桃也不管她,邁着小短腿就朝前走。
蕊兒當職第一天,就深刻明白了當值的辛苦,怕她又跑丢,趕緊飛奔着跟上這個不省心的小主兒。
很快就到了嬴政下朝的點,時值将近正午,陽光頗爲暖洋洋。
白桃埋在嬴政的書櫃叢林裏扒拉了一圈又一圈,散落了一地的竹簡。
趙高見她找不到左顧右盼的樣子,主動過來道,“小主兒,可是要找些什麽研習。”
白桃:“研習算不上,我怕研習到莊周頭上,小高子,你知道《周禮》在哪裏嘛,我過個眼就行了。”
趙高辦事極爲有條理,對着書櫃裏的書也是過目不忘的。
他從夾縫裏抽出來,奉到她手上,也不多說什麽阿谀奉承的話,“小主兒,請。”
接過竹簡,白桃就捧着去坐在秋千上翻《周禮》,企圖在文字上面找到有關凡人的公序良俗來。
假如我有個仲父,還有個親娘。
我的仲父和我的親娘在一起,我作爲一國的首領,到底能不能行?
還在她尋求答案中,書簡上投散了一片陰影。
嬴政下了朝立在她身後,瞥見她手中的書籍,喉嚨溢出懶懶的笑來,“在看什麽?”
白桃一愣,回頭見到是他,“咿,你回來了。”
嬴政湊過來道:“你還看這個?”
晃了晃兩條小短腿,白桃點着書簡的竹片片道:“唔,我喜歡看書,這個周禮講得好啊,你看有寫好多好多字呢。”
真是破了個天荒。
他輕笑一聲,摸了摸她兩個雙螺髻,而後扯着秋千繩往前推,“是那個婢女不順意麽,都改看書了?”
“不是這樣的,那個蕊兒很好,你不要怪罪她。”
白桃心裏揣着點事,在被推向藍天的時候,突然回眸道,“政哥哥,我其實有件事情想和你說,但是我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麽說,隻能先看看書上有沒有寫。”
嬴政顯然心情不錯,從鼻腔輕哼了聲,“嗯?”
“我剛剛”白桃咬了咬唇畔,“我看到了趙姨了。”
他語氣淡了下來:“哦,是太後。”
“我看到”白桃語速加快,幹脆一股腦的倒出來,“看到趙姨和呂叔叔呆在後山,抱了親了,他們還相約着一起晚上回宮說話。”
末了,她說完打量他的神色。
滿地花柳,錦樹繡帶下的他疏忽頓住,像是着不上分毫色彩,透露出大片大片灰黑的黑色,融不進這葳蕤的畫卷。
緊接着枝桠上的花瓣一點點打在他肩上。
他精緻的眉宇壓得緊了,過了良久,抿唇道:“太後也是個女人,父王逝世,她若是再續前緣,寡人這個做兒子的也不會攔着她。”
話說如此,但是他的輪廓卻顯得不是那麽自然,後面幾個字一下子好像變成了鐵砂冰沙,艱難的卡出來。
白桃一下子就意識到了,絞盡腦汁寬慰:“哪怕趙姨和呂叔叔在一起,你依舊是她最親的兒子。”
嬴政:“嗯。”
“每個凡人選擇不同,過的日子都是不同的,就好比你和我,你每日勤勤懇懇處理政事,我每日晃晃蕩蕩玩鬧,都一樣,趙姨她…她就算選擇和呂叔叔要好,也不會選擇忘記你,不要你的。”
白桃在努力憋話。
嬴政微擡眼皮,去看這千重樓宮檐,“好。”
白桃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她從幼時就不知道自己親爹親娘是誰,被阿兄一手扶養大,自然就不存在如此尴尬的事情。
她雖能夠感知他的情緒卻無法體會他的情緒。
就像闆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永遠不知道多疼一樣。
少年君王氣質沉郁,如同塞進蠶繭裏的蛹,看起來裹纏得密不透風。
白桃皺了皺鼻子,岔開話題道:“政哥哥,你很不一樣唉。”
他問:“有什麽不一樣。”
“年紀輕輕,我感覺你像是活了七八十歲的小老頭。”
少年劍眉裏淺藏着深海,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嘴角終于露出一點薄薄的笑意來,“每日上朝都在和老頭斡旋,你說呢?”
“好像有點道理.”
白桃嘟囔道,“我還在想你年紀輕輕就這樣,長大了可怎麽辦啊,是不是要像個老夫子一樣,說話一闆一眼,雙眉倒豎,鼻孔張大,好像還會噴火。”
嬴政啼笑皆非,“哪裏看來的老夫子。”
白桃當然不會說自己還是隻奶狐狸的時候看的。
那時候約莫兩三來歲,懵懵懂懂的,點着爪子就晃晃蕩蕩的趴在私塾裏去聽凡人講學。
那老夫子手裏拿個戒尺,口中會噴水沫子,眼裏還擦出火星子。
好勾當和壞勾當的區别白桃都是從老夫子裏的嘴巴裏聽來的。
她隻好胡謅道:“我做夢都在夢見老夫子說我上學不聽講,要打我手闆。”
“上學不聽也好,那些老古董都講得味同嚼蠟。”嬴政眉颌線條英挺,頗爲冷傲的開口,“有寡人在,沒人敢打桃桃的手闆。”
“等長大了.”他又頓了頓道,“不用等長大,寡人現在自會護着你。”
明明是信口胡謅的,卻換來這麽一句承諾。
白桃感覺自己的三條大尾巴都要晃的飛起,颠颠的用臉蹭了蹭他的胸膛,“唔,你果然是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我要和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少女臉頰雪嫩,嬴政擔憂她這麽蹭會衣袍上的金線刮傷,用手背隔着她那臉頰。
女孩仰起腦袋看他,杏眼晶亮,活像隻歡騰的小幼獸,“你真好,你還會保護我。”
在狐狸精的印象中,無論身處何處,保護本身就是最珍貴不過的情誼。
嬴政眼瞳漆黑又冷俜,又逐漸如碎玉一點點裂開。
他蹲下身子,王袍垂散在地面,女孩就坐在秋千上抱着他的脖頸,軟趴趴的眯眼蹭着。
像是行某種虔誠的禮儀一般,嬴政貼在她的額面,“桃桃,能夠遇到你真好。”
她眨巴眼:“我也覺得,相遇本就是件甚好甚好的事。”
是啊,相遇如同荊棘第裏盛開的鮮花,野地裏迷途旅人的沙喚。
甚好,甚好。
*
時光匆匆如流水,眨眼飛逝而去。
五年後,正是草長莺飛,燕子飛回之際。
白桃身形也随着凡人的速度抽長,長成了十五芳華的少女。
她腮凝新荔,鼻凝鵝脂,齒若編貝,俏麗若三春之桃。
杏眼雖天真浪漫,但是看人又總帶點下鈎子的魅惑,是絕對不容錯認的撩人心懷。
隻是這位養在鹹陽宮深處的精貴小主兒,樣貌雖改變了,但喜好卻始終如一。
小時候喜歡爬屋檐,玩鬧。
她長大了——還喜歡爬屋檐,玩鬧。
這就導緻現在入宮的太監宮女們或多或少都得會一項入宮必備技能
——抽梯子爬屋檐。
臨近黃昏,白桃正在屋檐上托着腮守着看朝霞。
殿門傳來宮女的喊聲,“小主兒小主兒。”
有位臉頰圓圓的少女沖了進來,是已經長大的蕊兒。
她手裏捧着卷羊皮見到在屋檐上的白桃,跳着揮了揮手,“小主兒小主兒,是子嬰公子來信了,您快看,快看啊。”
這大嗓門,白桃早就注意到了動靜,“好,你别往上爬,我下來了。”
摸摸了頭上梳着雙螺髻,白桃覺得手上戴着血紅絞絲花扣子礙事,幹脆脫了丢在一旁。
她哒哒兩下來個幹淨利落的翻跳,腳踝上系着兩顆金色小鈴铛,經過翻跳的動作,顫顫巍巍。
白桃平穩落地,拍了拍手:“公子嬰?他是誰啊,我認識他麽?”
扯過宮女蕊兒手上的羊皮卷,抖了兩抖,展開。
【嚴冬過去,又到春暖時節。夾道榆柳,春葳莺莺,誠邀白姑娘于渭水遊湖泛舟。落筆:公子嬰。】
公子嬰…
白桃突然記起來了。
因着先王的先王子嗣衆多,所以現在秦國還盤旋着很多宗室。
這幾年政哥哥也帶着她到處見宗事,雖自己不是秦國正統的公主,但是政哥哥也會讓她多多露面。
隻要乖乖當擺件的那種,不用怎麽說話,好似就讓别人認識一下,記住她不好惹的樣子。
這個公子嬰是和政哥哥在去年國宴上看見的,他是政哥哥的近支皇族弟,隻比政哥哥小得一兩歲。
她當時瞧着公子嬰頭頂上冒着若有若無的王氣,覺得奇怪就多看了幾眼。
那幾眼直看得公子嬰當場鬧了個大紅臉,後面她以爲自己看錯了,也就忘了這個人。
沒想到現在想找她遊湖泛舟,這是安的什麽心呐?
白桃跟在政哥哥身邊看了不少彎彎繞繞的人心,所以格外注重起目的和用意起來。
“小主兒,奴婢聽聞這個公子嬰工吟詠,擅書畫,品行正直,态度溫和,舉止文雅。”
蕊兒吐着舌頭揶揄道,“這麽好的才俊,看上小主你了。”
白桃檀口微張:“我他看上我什麽?”
少女十五歲的相貌,杏眼桃腮,脂粉不施生來魅,尤其是這般微張檀口的樣子,清純和妩媚混合到極緻,連漫天火紅的朝霞也要爲她沉醉。
“當然是好看啦!”
蕊兒想也不想,點頭道,“奴婢幼時家中清貧,混淆在市井裏,打小就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還沒有見過有小主兒這麽好看的可人呢,就算現在伺候小主了,讀的幾個書,識得幾個字,長了些見識,也見遍了宮裏的權貴,可是沒有哪個能夠和小主兒相比拟的,小主兒,你長得就像妖精一樣好看!”
白桃舌尖一咬。
她本來就是妖精。
狐狸精生得好看才正常,要是生得不好看,那多半就是變異了。
像她阿兄,其俊美無人能左,要是光是長得好看,就被看上,那豈不是看上的人看上的多了,也不稀奇。
白桃道:“我不去,我又不是盤菜,看上什麽看上,再說了,泛舟遊湖我一個人就能去,和他邀我一起去有什麽不同嗎?”
她把羊皮卷塞在蕊兒手心,“你去回了。”
蕊兒行禮:“是,小主兒,奴婢這就去回信。”
“等等。”
想起之前在子嬰身上看到的王氣,白桃叫住了蕊兒。
作爲一個妖精,王氣的吸引力究竟有多大簡直不言而喻。
旭日初升,白桃背後的黑影被拉得長長的辨認不出形狀,唯有兩個尖尖的耳影清晰可辨,“泛舟遊湖,我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