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務堂外,降下一道白皚煙岚,化出一名三绺清髯,頗有威儀的中年道人,左右執役弟子見得他面,連忙行禮喚道:“劉執事。”
劉執事淡淡點了點頭,邁過大門便往裏間行去,還未穿過前堂,忽見一名發鬟抱面,簪着一枝金葉步搖,搭了件烏雲織絲披衫的清冷女子,手中握着一個繡囊款款從後堂行了出來。
劉執事眼前一亮,忙将笑臉堆起了,上前兩步呼道:“薛娘子!”
這忽然變化的神态令周近之人皆是面面厮觑,劉執事卻不以爲意,笑眯眯道:“薛娘子可是來爲許師叔取法物的?”
他人豈能知曉,眼前之人是可是沖雲峰洞府上的理事,随侍道妙尊者身前的人物,即使是門中高人拜會沖雲峰,都不會對眼前之人失禮,他劉某人區區一個庶務堂的執事,恭敬些又怎得了?
薛玉人隻是輕輕點了點頭,應道:“正是。”
她自随許莊回返以來,除了打理洞府便是修道,也确實隻有定時爲許莊領取法物之時,會離開沖雲峰,往庶務堂一行。
且因許莊修行之故,她每行除領取門中供給予真傳弟子的法物之外,還要兌取許多金丹、真砂,因數目過大的原由,沒少與堂中執事打過交道,這也是劉執事識得她的原因。
“哎,在下早同娘子說過了,您隻需發書過來,在下遣堂中弟子送上沖雲峰去便是了,何須親自跑上一趟。”劉執事也知她天生這般清冷,也不見惱,笑呵呵道。
薛玉人面上仍不見什麽表情,隻是推脫道:“這卻不合規矩。”
“欸,薛娘子實在見外了。”劉執事道了一聲,見她沒有回應,也不堅持,轉而道:“娘子可還記得,幾年前到堂中來問過的紅塵練?如今卻有消息了。”
薛玉人哦了一聲,語氣中終于有了些起伏,問道:“執事不是言說,庶務堂短時間内不會有此物進存麽?”
所謂紅塵煉,乃是修道人行走俗世,耗費無數苦功,采那紅塵之氣煉制而成,不僅耗費精力,煉制困難,用處還不甚廣,便造就了此物頗爲‘稀罕’的形勢。
至于薛玉人爲什麽會到庶務堂中過問此物,不想也知,自是許莊煉法所用了!
“此言倒非爲虛。”劉執事呵呵道:“不過在下有一位好友,周遊澤西大地之時恰巧煉制了此物,因也派不上用場,便兌予了堂中。”
薛玉人定定望了他眼,沉吟少頃應道:“即使如此,可請執事爲我兌取?”便從袖中取出一枚玉令出來,正是許莊的善功令。
劉執事喜道:“這是自然,娘子請到内堂品茗稍候,在下現在便遣弟子去取來。”
薛玉人婉拒道:“方才已在堂中等候許久,府中事務還未打理……”
聞言劉執事忙道:“是是,在下省得,那娘子在此處稍候便可。”言罷也不差遣他人了,急匆匆進了内堂,沒過多久,便自端着幾綢絲絹出來,言道:“薛娘子且看,這便是那紅塵練了。”
薛玉人輕擡素手,從盤中取過一綢絲絹,輕輕抖開一看,其上竟然繪着一幅傳神的畫面,尺幅萬裏,寸馬豆人,下筆神妙,其中遠山河面,城樓街道,行車走船,士仆挑夫,樣樣栩栩如生,好似真把一方塵世放入了畫絹之中一般。
紅塵練,果然名不虛傳,莫看這一絹不過幾尺來長,隻觀其中畫面,恐怕那煉制之人至少行過了數萬裏之遙,才能采得那紅塵之氣煉制而成。
而如此一般的紅塵練,劉執事手中還有數絹,薛玉人翻看了幾眼,見其中有山河村野,柳林田畦,竟也有那皇城巍峨,宮廷奢靡,每絹畫面各不相同。
薛玉人沉思少息,才道:“執事有心了,此事我會禀予老爺知曉。”
劉執事大喜應道:“謝娘子。”
這世上哪有如此多巧合之事?這幾綢紅塵練,自然是他托了許多人才煉制成的,隻是怕薛玉人不敢做主領他人情,才先兌予了庶務堂中。
薛玉人輕輕點頭,沒再言語,由他從令中劃去了善功,這才道:“如此奴家便先告辭了。”
劉執事自然不再阻攔,薛玉人便輕挪裙步出了庶務堂去,不待她使喚,便有一隻高大仙鶴從空中落了下來,親昵得垂下頭顱蹭了蹭她手掌,随後俯下身來。
這頭仙鶴還是許莊當年爲方便府中道童,才從靈獸堂擇領的,在沖雲峰這靈秀之地修行得久了,竟也通了人性。
薛玉人輕輕撫了撫它丹頂,這才坐到它背上,仙鶴清唳一聲,振翅而起飛入空中,便能遙遙望見那直入雲霄,煙岚缭繞的沖雲峰,于是徑直遁去,不過一二刻鍾功夫,便已到了峰頂之上。
才方落到峰頂,仙鶴忽然驚聲一晃,險些将薛玉人栽了下去,隻見雲海翻湧,似有什麽龐然大物在其中遊過,近了沖雲峰頭,忽然一頭遍身青鱗,四爪四指的獨角蛟龍一躍而出,血口咧張,大叫道:“沖雲峰!本座回來了!”
薛玉人鎮定環住仙鶴的長頸,喚道:“鶴兒莫慌,這是老爺靈獸,不會傷你。”
“哎呀!”這時那青鱗蛟龍才發現這兩個‘小不點兒’,仔細一瞧,不由大吃一驚,忙将蛟軀一收,化作一條四腳小蛇,飛落下來,谄笑道:“原來是薛娘子,沒有受驚吧。”
原來這條青鱗蛟龍,正是是裂雲,身爲許莊的靈獸,它自是識得薛玉人的,雖然不大熟悉,但可不敢怠慢,蛟首上堆出谄笑,言道:“本座久未回返,一時興奮沖撞了娘子,娘子勿怪。”
這頭疲懶蛟龍,自随許莊到了天瀑界,被他一道法旨派去行雲布雨,就沒一刻安生!
在雲瀾州時也便罷了,雖說職責不小,但雲瀾州地域不大,總有些閑暇可以偷懶,行雲布雨還有凡人祭拜,令他頗爲自得。
沒曾想到,真形觀竟然搬到了天恒域中,那大域何其遼闊?比一十六州并數還要廣遨!雖有龍相宗的蛟龍襄助,仍是日夜操勞,馬不停蹄,累的不成樣子……
所以回到玄黃界,沖雲峰來,自然令他興奮了。
薛玉人并未見惱,她本來情緒波動便較之常人淺些,也不覺得自己是老爺侍女,便能與他座下的靈獸、弟子相比,所以一直以來待人都是不曾拿大的,隻是應道:“奴家未曾受驚,恭喜道友成就尊者,回返玄黃了。”
裂雲聞言咧嘴大笑起來,它爲什麽遲了這麽許多才回到玄黃界來?
一者是彼時真形觀仍未穩定,想要治理一域,仍少不了它的助力,所以許莊特意将他留下。
二是它幾十年來,行雲布雨的同時也算是一種修行,功行增長不小,加上許莊終究是有點良心,見它辛勞,予了它不少好處,令它卸下職責之後,可以在天恒洞天之中好生修行。
所以直至不久前,它終于有所突破,凝成妖胎元嬰之後,這才回返了玄黃。
“謝娘子。”裂雲嘿嘿笑道:“老爺可在閉關?可容小畜拜見?”
薛玉人輕聲應道:“老爺自不曾怠慢了修行,不過未曾閉關,裂雲尊者若欲拜見,且随奴家入府便是。”
裂雲忙應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薛玉人翻了翻繡囊,取了一枚靈丹出來,喂過了那仙鶴,這才令它去了,折身往洞府行去。
裂雲眼巴巴往薛玉人囊中望了一眼,擺起尾巴,如若空遊飛在她身後,随着薛玉人來到洞府大門前,忽然道:“咦?老爺甚麽時候換了個大門,比以前氣派許多。”
薛玉人沒有應話,自掐了個法訣,啓開大門,露出一面白玉影壁,裂雲又“噫!”了一聲,随着薛玉人繞了過去,再往裏行,更是目不暇接,大奇道:“老爺洞府怎麽變了一副模樣?”
薛玉人答道:“這是老爺新近得的法寶洞府。”
“法寶?”裂雲驚訝地左望又望,竟是沒有察覺甚麽端倪,它自是不知曉,許莊經過數個月地祭煉,已經接近将這渡虛宮的寶禁祭煉圓滿。
将渡虛宮坐落在沖雲峰地脈之上,和原本洞府合于一處之後,外人輕易是分辨不出來其中的妙處的。
兩人穿過大殿,裂雲又驚訝發現迎面娉娉婷婷行來一名女子,朝薛玉人行了一個萬福,薛玉人便問道:“裳兒,老爺現在何處?”
那裳兒柔柔應道:“娘子,老爺在片玉潭。”
薛玉人便輕輕點首,腳下一拐,往一處行去。
裂雲趕忙跟上腳步,心中暗道:“噫!往常府中連童兒都不見一個女童,如今不僅有了薛娘子,竟還尋了這麽個好看女子?”
正思量着,忽然又見一名宮裝侍女端着盛有糕點與酒壺的玉盤行了過來,蛟龍頓時目瞪口呆:“壞也,老爺變了性子了!莫非是傳說中的虛妄纏身?……”
那宮裝侍女自不知曉裂雲心中胡思亂想,頗爲驚奇的瞧了這小小蛟龍一眼,朝薛玉人欠了欠身,幾人似是同路,一道行去。
沒過多久,前方忽然傳來一道悠悠揚揚的歌韻共泉之聲,間雜琮琤玉,聞者無不神怡。
二人一蛟轉過一座假山,隻見白練垂泉之下,一座并不寬闊,卻有水煙岚繞的碧潭中,一名女子半身露出水面,雙手捧心,高聲而歌。
山潭水岸邊上,許莊正卧在一道煙岚之上,手中握着一卷道書,也不知究竟是在品讀道書,還是正在聞歌賞韻。
那潭中女子正巧歌完一曲,見二人一蛟入了此間,面上忽然現出羞色,也未禀報一聲,便消失在了水潭之中。
許莊眉頭一挑,目光從道書之上挪了開來,望去一眼,見了裂雲這疲懶貨色,頓時心中了然。
其實無論那裳兒、宮裝侍女,都是渡虛宮中寄宿之魂靈,許莊雖不是專意享受之人,但既然這些人兒都寄宿在渡虛宮中,他更不會趕盡殺絕,還不如使喚起來,反叫他們安心。
如此一來,許莊府中頓時不複清冷,同門好友拜會之時,招待也周全了許多。
至于那潭中女子,與宮中侍女不同,乃是玄黃界世俗流傳之中,一種會在山中水潭歌唱,勾引男子的精靈。
不過民俗流傳多有不實,潭女其實甚是羞澀,見得生人便會躲避,所以被裂雲闖入此間,受了驚吓才躲了起來。
裂雲猶不知曉他打擾了許莊的雅興,見許莊望來,登時谄媚道:“小畜見過老爺,小畜幾十年沒能在老爺座下侍奉,老爺風姿依舊……”
許莊懶得與他計較,擺了擺手止住它的無聊吹捧,略略打量了兩眼,言道:“總算煉就元嬰,不錯。”
區區相比元嬰一重的修爲,在許莊眼中自然算不得什麽,一聲不錯已是難得的誇贊了。
“謝老爺誇贊。”裂雲也不以爲意,嘿嘿笑了一聲,爪子一掏,從不知何處取了一尊螭紋夔身爐出來,奉上道:“老爺,這是孟小子托小畜還予老爺的寶貝。”
許莊接過螭紋夔身爐,揭開爐蓋一望,其中果是滿滿的天淨真砂,微微點了點頭,問道:“孟師侄可還好?”
裂雲撓着腦袋道:“回老爺,小孟與小畜是一道回返玄黃的,不過他還要去登籍,所以沒有一齊前來拜會老爺。”
“哦?”許莊微微揚了揚眉,心中了然。
聽聞在他之後,宗門也往天瀑界派了一名煉就三重已久的大修士前去接掌真形觀。
這對虛弱的真形觀自然是好事,不過也意味着真形觀再不複原本被太素正宗放養一般的形勢,其他人的執掌方式也未必與許莊相同,如今的真形觀或許又生出了不少變化吧。
不過張道人、孟浮生是道辰真人的記名弟子,無論如何,定是不會受到壓迫的,這倒不需許莊操心,或許是因故裏已變,又有或者修行前路,或者仰念恩師之由,便選擇了引歸玄黃吧。
許莊輕輕搖了搖頭,沒有多問,自與薛玉人和裂雲道:“你們來得正好。”
薛玉人本來正待禀報往庶務堂一行的成果,忽然聽許莊此言,便按了下去,細細聽着。
許莊又将手中道書取來看了一眼,笑道:“我觀照空真人留書有所得,來了興緻,欲起渡虛宮往天外一遊,你們便随我一道吧。”
“什麽?”裂雲瞠目道:“往天外一遊?”
薛玉人卻微微一福,言道:“是,老爺。”
許莊沒再言語,起了個訣一點,也不見生出什麽動靜,其實渡虛宮已脫離沖雲峰地脈,化作一道惶惶仙光,沖天而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