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清晨,許莊彈指擊開窗戶,感受紫氣東來,直覺精神一振。
在玉仙閣落塌之後,許莊靜定一日兩夜,多日來趕路産生的微微倦意亦席卷一空,法力也總算回複盈滿,此時感受着旭日東出,紫氣升騰,甚至生出了金英迸濺,丹氣勃發之感,似乎立地便要修爲大進一般。
但許莊沒有過多的欣喜,他煉成金丹才不過多久,雖沒有疏于修行,但也還遠未到達金丹大成的關門,何況從北極閣出關以來,限于魔邪之擾,已經許久沒有正式修煉過了,錯覺轉瞬即逝,究竟是精氣神盈滿之感,還是魔邪惑亂之法,都猶未可知。
許莊回過身,步入室内,便見一尺來長的裂雲軟趴趴躺倒在案幾上,眼皮将沉未沉,蛟須耷拉,爪足無力,萎靡至極。
這頭蛟龍,全無一點以往嚣狂,不過這一副萎靡的模樣,幾分真實,幾分演繹,可實在不好說道。
倒也是時候解決這一樁麻煩。
許莊淡淡道:“裂雲,随我出行一趟。”
裂雲奄奄地在案幾上擡起頭,虛弱道:“老爺,小畜……”
“嗯?”
裂雲一個激靈,叫道:“小畜這就來了!”麻利從案幾上騰起,擺動着身子飛到許莊手上,爬入袖中躲藏起來。
“……”
誰人能想到這頭不敬龍宮,對抗海侯的大妖,如今這般疲懶滑頭。
許莊搖搖頭,大步下了樓,出到玉仙閣外,沿來時的路行去。
卻不是往沁芳水榭,而是沿着記憶返去,從山路下行後,經過瀑布回廊,到了一處分叉之處,許莊走上另一條未踏足過的道路,沿行百十來丈,果然便有樓閣庭院映入眼簾,許莊行至大門前,擡首一望,牌匾上書靈獸軒三個大字。
“正是此處了。”許莊邁步入門,此軒占地甚廣,光隻前堂,便據地百十來丈方圓,堂中擺挂各式籠欄、貨架,圈養着一些乖巧的小型靈禽鳥獸,擺放各種靈獸相關的商品,許多侍者忙碌打理,也有散客數位,或正被招待介紹,或自顧觀賞。
許莊方一入内,便有侍者上前招待,詢問許莊來意,是否需要侍從随行介紹。
許莊同侍者還未說過兩句,便見一人從堂内匆匆出來,環視一圈,瞧見了許莊,又仔細端詳了片刻模樣,這才堆出笑臉大步迎上:“許先生!大駕光臨靈獸軒,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行至許莊身前,上身微微傾前道:“許先生,不知您到靈獸閣可有什麽需求,可由在下代爲介紹。”
許莊身前和左近的侍者見此人迎上,急忙低頭行禮,齊聲道:“杜主事!”
原來許莊入門之時,便有機靈的侍者認出他的相貌,是昨日才通傳上下的閣主貴客,禀報了軒中主事。
許莊見此情景,也能猜出其中一二,微微拱了拱手,道:“有勞了。”
“哪裏!許先生,請。”杜主事笑着引許莊往内,邊走邊謙聲問道:“不知道您是想看看靈禽鳥獸,還是馭養靈獸之物……”
許莊微笑道:“前日我意外捕獲一頭靈獸,奈何不通馭獸法門,難以收服,杜主事可有建議之法?”
“原來如此。”杜主事喜道,“此事易耳,不需什麽法門,尋一件合用的馭獸器物便可,軒中便有售賣,我這便令人爲先生取來一觀。”于是喚過一旁侍者,低聲吩咐幾聲,令侍者速速去辦,又堆起笑臉引許莊往内行去,到雅間就坐。
此人實在沒有什麽包袱,姿态恭謙,盡心服務,入了雅間又親自爲許莊泡茶斟水,盛情難卻,許莊也隻好淺飲兩口,好在沒過得片刻,侍者便敲開室門,将許莊所需的東西呈了進來。
杜主事起身從侍者手中接過托盤,直接打發走人,這才将托盤置于桌上,親自道:“許先生,您瞧,這便是一些最常見的的馭獸法器,還有軒中珍藏的幾樣秘器,待在下爲您一一介紹,這是靈心牌,借此物最便于與珍獸溝通,這是緊箍咒,最合用頑劣猛獸,這……”
許莊微微皺起眉頭,打斷道:“抱歉,杜主事,或許是在下沒說清楚,我想知道這些事物裏面可有能制約住金丹期妖獸的?”
“金丹期妖獸?”杜主事笑容一僵。
許莊道:“不錯。”
“這……”杜主事苦笑道,“練成金丹的妖獸,何等強大,要想強制這般妖獸,談何容易。”
猶疑片刻,杜主事又道:“在下這裏,倒非沒有辦法,不過……”
他從托盤中取出一條細細金絲,綴着一枚金鎖,說道:“此物名曰血契金鎖,便可做到強制金丹期妖獸,但真要達成目的,卻十分困難。”
“想以此物控制妖獸,反而需得妖獸甘願配合,以精血洗練此物,再交由主人煉化,最後還需妖獸吐出妖丹,讓主人将此物纏與妖丹之上。至此契約乃成,主人便獲得了妖丹的控制之權,還在妖獸本身之上,且絲毫不影響妖獸本身催使妖丹……”
“哦?”許莊眼睛一亮,贊道,“真有這般功效,此物便甚合我心意……”
話未說完,外間忽然傳來聲響,隻聽一人喝到:“杜員去哪了?”
間隔傳來侍者的聲音,說道杜主事正在接待貴客,随着一陣紛擾,室門忽然打開,一人大搖大擺闖入雅間,瞧見杜主事,便目無餘子一般,大剌剌道:“杜員!”
“本公子托你尋的六翅白鹇,你找到沒有?怎麽一直沒有消息!”
許莊皺起眉頭,目光落在此人身上,見此人身穿黃袍,紋龍畫蛟,似乎俗世之中,皇族、王公子弟一般的打扮,他知道在東海之中,有一些修士家族,以身具龍族血脈爲傲,而且同氣連枝,勢力十分不小,難怪如此跋扈。
但是不管他人如何,許莊并不在乎,見杜主事臉上現出尴尬神色,正待回話,許莊沉聲道:“你是什麽人?沒見杜主事正在接待我麽?”
“哈?”那人這才發現許莊一般,斜眼瞧來,不屑道:“伱又是什麽人?”
正這時,又一人從他背後入了雅間,口中說道:“鄭公子,怎麽也不等我……”話音未落,見雅間内氣氛凝重,順着鄭公子的目光往前一望,忽然一怔,叫道:“是你!”
許莊一眼便認出此人,正是昨日才在玉仙閣前攔路的‘連公子’,心中忽然便升起了不耐:“爲何總有這般無趣之人紛擾?”
許莊沒了哪怕一絲再糾纏的興頭,冷淡道:“連公子,鄭公子,是麽?請你們去外頭候着吧,有什麽要事,也待杜主事與我談妥之後再說。”
“什麽?”那鄭姓公子大怒道:“你算什麽東西?你可知道我是……”
鄭公子怒氣上湧,一邊出言不遜,一邊伸指便要去點許莊,連公子見許莊眼神一冷,直覺隐有一股兵鋒寒氣蓄勢以待,幾欲勃發,忽然臉色一變,連忙上前兩步,攬住鄭公子臂膀,口中邊道:“鄭公子,鄭少!鄭少息怒,我們到外間稍等片刻便是……”手中邊使力将鄭公子死死按住,想要往外帶去。
鄭公子錯愕地忘了連公子一眼,其人雖然纨绔,但并不至愚不可及,口中胡亂說道:“連公子,你别攔着我!”腳下卻順從這連公子往外撤去,直到離雅間已遠,連公子松開他的臂膀,這才不解道:“連少,你攔着我做什麽?”
他忽然反應過來方才雅間内的一幕,又問道:“你認識那人,他是什麽來頭?能令你忌憚?”
連公子短歎一口氣,說道:“我昨日不是跟你說了,張機那厮莫名安排了個人住到了玉仙閣裏麽?就是此人了。”
“什麽?”鄭公子登時臉色一沉,“就是此人,居然住進了漱玉仙子的仙榻?那你攔着我做什麽?正該給他一些教訓才是。”回想起方才許莊的态度,不由越想越是氣急,一絲邪火燒上了心頭,“怎麽?因爲他是張機的客人,你便怕了不成?”
“哎,并非如此。”連公子郁悶道,“我自然也是十分不爽,連夜着人去打聽那人的來頭,隻打聽到他是從東勝洲來,據說是太素宗的真傳弟子,是以張機十分重視。”
鄭公子皺眉道:“太素宗?我似乎也聽過這個名頭……”
“太素宗鄭少都不知曉麽?”連公子道:“傳聞東勝洲有九大道門,實力皆不在三山仙宗之下,太素宗在九大道門之中,也是上宗,哎,也不知道真假。”
“九大道門,皆不在三山仙宗之下?”鄭公子嗤笑道,“陸上的泥猴子,慣會胡吹大氣,來到東海地界,還真以爲能吓唬到誰人。”
“哦?”連公子道:“難不成,鄭少要?”
“哼,得罪我鄭章,還想讨得了好麽?”他放下狠話,朝連公子擺擺手,便轉身大步離去了。
連公子見鄭公子神色恨恨,腳步匆匆離開了靈獸軒,臉上露出了莫名的神色,從鼻腔中擠出兩個幾不可聞的淡淡聲調:“蠢貨。”
然而鄭章邁出靈獸軒一刻,臉色也是一變,暗罵一聲:“姓連的,想把本公子當槍使,以爲本公子是蠢的麽?”
…
雅間内,經過鄭連二人一鬧,氣氛不免有些沉寂,主事杜員更感覺尴尬萬分,擡眼去瞧許莊臉色,隻見許莊面無表情,沉默不語,似乎心情大受影響,不由暗暗叫苦。
“許先生,您看……”
“好了,杜主事,便就此物吧。”許莊忽然開口道,“不知作價多少?”
“啊!這血契金鎖,乃是仙宗高人煉制……”杜員忽然頓住話語,幾欲給自己一個巴掌,怎麽又犯了慣有毛病,堆起笑臉道:“許先生,閣主昨日特意囑咐過,您在閣中一應消費,都由閣主買單,誰人也不許收受先生一枚靈石,這金鎖您隻管拿去便是。”
許莊聞言一怔,随即搖搖頭,隻是道:“日後我再問過張兄便是。”
于是接過血契金鎖,微微拱手道:“既然如此,便不多作叨擾了。”
杜員連忙起身回過禮,見許莊一拂袖袍,頭也不回大步出了雅間,不由悲從中來,暗叫一聲:苦也!
瞧那許莊模樣,顯是十分掃興,明明盡心接待,怎麽就莫名其妙,落得這分田地!
實際上,許莊自然不至于因爲這般小事,感到多麽不快,隻是回想着方才的沖突一幕,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問題,困擾了他,便是出了靈獸軒,行在路上,仍不覺有些出神。
方才那連鄭二人如果不識趣退去,許莊已預備出手,可是他這一動手,究竟隻是要教訓一番那纨绔子弟,還是一劍枭去他首及,圖個暢快?
“還不至于如此。”許莊在心中得出答案,不由暗松了口氣,但他心中也更清楚,至少在某一刻動念之間,他已起了殺意。
身懷利器,則殺心自起,自他煉成上品金丹以來,已經屢造殺孽,固然自己似乎不是濫殺無辜,但不可否認的是,自有了強橫的法力,道術,自身行事風格也與以往有了不同,依仗力量解決問題,似乎成爲了首選。
這是自己嗎?是!人性本來複雜,人的想法,行事,風格也随着人的經曆,成長,處境種種而變化。那這是自己的本心嗎?
修行既是修真,修行爲的是去僞存真,求得大道,無邊的法力,玄奇的道術,隻是求道路上的所得,不是修行的目的,力量可以作爲護道的手段,但絕不是爲所欲爲的依仗。
許莊很慶幸,自己還能稱得上“問心無愧”。
想到此處,對鄭連二人的些許不快也随之抛之腦後,塵世本就紛擾,既是求道之人,又何必在意路上的些許嘈雜,許莊心中升起通達清淨之感,更覺上下輕松。
這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回到玉仙閣中,許莊一揮袖袍,将蛟龍裂雲甩到案幾上,放下血契金鎖,淡淡道:“此物用法你也聽到了,去吧,勿要偷奸耍滑,早日洗煉完成,也好早日要回你的蛟珠。”
裂雲翻身從案幾上爬起,想到往後真受此物所制,前途灰暗,再無自由;又想到有了此物制約,好歹還能要回蛟珠,擺脫眼前虛弱的境況,隻覺又悲又喜,都不知哪般才是自己的真心實感。
不過好在自己并無選擇!這頭蛟龍垂頭喪氣,拖沓着從案幾叼起金索,應道:“是,老爺。”
許莊懶得搭理這小畜,自顧坐到塌上蒲團,所謂去僞存真,照見本性,堪破了一重‘魔障’的許莊,已經感到修爲增長的迹象,無怪有人說災劫魔障對修行之人而言,是禍亦是福。
入定之前,許莊忽然想到自己受魔邪之擾,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正式修行,忽然一笑。
修行之路,哪有一帆風順!法力神通,都可能化作一劫,外道魔邪,又算得什麽。
許莊忽然便覺得魔邪之擾,也變得不那麽急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