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樹便開出了染着月暈的銀花。
李諾走後沒多久,劊子手村長便折了回來,問站在樹下賞月的王婆:“鄭公子都說了什麽?”
“三哥,你不放心他?”
王婆露齒而笑。
隻是她那略顯病态蒼白的面頰再配着這等笑容,在月色下就顯得十分瘆人了。
好在村長也已見怪不怪了。
王婆子“鬼見愁”這個綽号可不是平白無故得來的。
他點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他可不想在最後的陰溝裏翻船。
王婆子似乎是被李諾的風度給迷倒了,爲他說起了好話:“三哥應該是多慮了。也就随便閑聊了一會,依我看啊,這個鄭公子倒也是個顧家好男兒呢,我向他說了好多的帶娃經驗,他也是不厭其煩地聽進去了。”
“依你看來,他也是有情有義之輩了?”
村長問道。
王婆點了點頭:“隻要提到季瑤姑娘和那個孩子,他的眸光就會變得柔和。我這雙眼睛,很少會看錯人。”
“你用鬼眼術了?”
村長訝異道。
王婆滿臉皺紋中擠出了自信的笑容:“雖然用一次就要折損一年壽命,但這可是關系到我們後半輩子的幸福,在鄭公子身上夠用一次,倒也無妨。”
看了一眼王婆子那衰老的臉,村長唏噓歎道,“辛苦你了。如此看來,咱們定能成功!”
這時,秀才大步走來,眉宇緊皺,急切道:“三哥,剛縣裏傳來消息,說有一支朝廷軍隊路過,人數大約在三千人左右。”
“朝廷軍隊?可知他們目的?”
村長心中咯噔一下。
這該不會是來抓他們的吧?不過很快這個顧慮就被打消了。
“他們軍紀嚴明,隻在縣城外紮營。縣太爺倒也親自出面了,卻是連軍營都沒進就被轟出去了。”
秀才陰沉着臉道。
王婆子有些驚慌:“他們不會是來剿滅我們的吧?”
村長搖頭道:“應該不至于。第一,這二十年來,我們僞裝的很好,身份并未暴露。第二,若真要來剿滅我們,必定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我等之不備,又豈會在縣外紮營?六弟,你腦子靈活,你覺得呢?”
秀才思考了一番,忽然想到了什麽,驚喜道:“三哥,你說他們會不會是去天劍山?”
王婆子急忙問道:“老陳,他們去天劍山作甚?那群劍修誰敢惹?”
“别忘了,近日天劍山可是熱鬧得很呐!”
秀才冷笑道,“如今山上彙聚了衆多劍修,聽說天劍閣大弟子娶親一事被人強行破壞了,這一旦鬧起來,那可不得了。想必是朝廷也得知此事,便派來大軍維持秩序,又或者宣示一下朝廷威嚴,讓天劍山盡量不要影響到凡塵。”
誰也不願往壞的方面想,秀才這也是找了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唯有如此,心才會安。
村長眯起眼睛道:“六弟說的有道理。朝廷真若要來剿滅我等,那一定是派遣一萬人以上的大軍了,而非區區三千人,這可不夠我們殺的。不過不管如何,咱們小心爲上,派人給盯緊了。”
“三哥放心,我已派人和張縣令聯系上了,讓他盯緊軍營的一舉一動。一旦有風吹草動,就立刻來報。”
秀才捋了捋須,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樣。
“六弟辦事我放心,來,今日我們就喝個痛快。”
村長笑着給秀才丢去一小壇烈酒。
正是大名鼎鼎的【仙人醉】!
秀才打開壇蓋,一股濃烈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酒未入口,人已迷醉。
秀才本就好酒,哪裏還能忍得住,便立刻揚起脖子灌了一大口。
咳咳……
不愧是這個世界最猛的烈酒!
秀才一時不察,便咳了起來。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大喜過望道:“三哥,你從哪裏搞來的【仙人醉】?這酒,可稀罕的緊!”
村長笑道:“你忘了一個多月前那支去西域十六國的商隊了嘛?被鐵匠帶隊洗劫一空,這【仙人醉】,嘿嘿,足足五十壇!”
“我想起來了,那天我有事便沒去,好像是個大霧天吧。聽鐵匠回來說過,那商隊是一個好高骛遠的世家少爺帶隊,竟爲了行程而脫離了大商隊,正好便宜了我們。”
秀才又喝了一口仙人醉,由衷贊歎起來,“三哥也太壞了,這麽好的酒還藏着掖着不告訴我。”
這才是男人喝的酒嘛!
他們自己釀的杏花酒雖好,但酒性太溫和了,偶爾喝一喝,還不錯,可天天喝,便會感到乏膩。
“你老是貪酒誤事,三哥不告訴你是對的!”王婆子歡喜道,“今日三哥是見你辦事牢靠,這才賞你的。”
“去去去,男人喝酒,你個女人少摻合,趕緊去給我們弄點下酒菜。”
秀才沒好氣道。
就在這三人以爲大勢已定時,縣城外十裏的軍營大門前,張縣令又恐又怒!
他沒想到這些大頭兵的膽子這麽大!
陳校尉手搭寒刀,凜冽笑道:“張大人,請吧。”
張縣令憤怒地指着陳校尉,氣急敗壞道:“陳校尉,本官乃是朝廷命官,正兒八經的七品縣令!即便本官犯了法,那也是交由刑部審問,在本官還戴着這頂烏紗帽之前,你若抓捕本官,那便是形同造反!”
張縣令又指了指自己頭上的烏紗帽。
“不愧是科舉出身的文官,這口才着實了得。不過本校尉乃是奉了武安公、征南大元帥之令前來緝拿暗中勾結通緝犯的張大人哦。武安公還說了,若敢反抗,就地處決!”
“殺!”
“殺!”
“殺!”
陳校尉手下的三十個身穿鱗甲,手持斬馬刀的戰士将長刀刀柄往地面重重一踱,殺氣大綻!
他們都是參加過長安保衛戰的鐵血勇士,他們是慶陽公主的親軍,他們的信仰便是戰無不勝的武安公!
強大的殺氣讓張知縣心悸膽寒,忍不住後退卻數步。
他乃【文道七品境】,練了數十年的唇槍舌劍,若真要硬着幹,其實也能殺出一條血路。
但之後的路,也将成爲絕路。
因爲這代表他徹底站到了李諾的對立面。
而李諾的人品……那可是衆所周知啊。被這位爺惦記着的人,沒有一個能好過。
所以在這一刻,他也隻能認慫。
至于文人那铮铮傲骨和赳赳傲氣?
在李子安這尊殺神面前,可值不了幾個錢。
“張大人,執迷不悟可非君子所爲。”陳校尉見張知縣已經失去了反抗之心,便道,“将安甯村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或許,你還能留一條命。否則,武安公的刀,一定會将你的頭顱割下!而朝廷,也絕對不會有人會爲你說情。”
張知縣心中的驚恐,真是無處可以傾訴。
一想到李諾那把動不動就上斬貪官,下斬佞臣的“尚方寶劍”,他就深深感到無力。
連朝廷上那麽多大佬都吃過李子安的虧,他一個小小縣令,還不趕緊夾起尾巴做人呐?
“也罷,老夫便将知道的全都說出來,隻希望武安公讓老夫能告老還鄉。”
張知縣歎道。
“請進軍營一叙……”
陳校尉将張知縣請到軍營中帳。
張知縣入座後,回憶道,“這事兒,還要從十五年前說起,我那兒媳難産……”
邊上,書記官立刻提筆一五一十一字不落地記錄下來。
其實張知縣犯的罪孽說輕也輕,但說重也重。
王婆子從中搭橋牽線,他不知不覺就被安甯村的糖衣炮彈給腐蝕了。
但他并不知道,這三人是惡人谷的三大惡人,更是朝廷的通緝犯,否則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包庇這些人呐。
陳校尉仔細查了一遍簽字畫押了的案卷,滿意道:“武安公派我等前來,便是要将這些賊子一網打盡。張大人,你若好好配合,戴罪立功,武安公那邊,看在同朝爲官的份上,興許會對你網開一面。”
“老夫願意配合。”
張知縣爲了保命,也隻能将安甯村給賣了。
悔不當初啊。
他違背了文心呐!
好在最後關頭幡然醒悟,總算是能夠稍微彌補一些。
……
是夜。
月昏星稀。
人閉口,馬銜草,三千軍士在夜色的遮掩下,包圍了安甯村。
“奇怪,這心跳得有些厲害,總覺得今夜有些不太平……”
三人飲酒至深夜,村長已是處于朦胧醉酒的狀态,被夜風一吹,忍不住一陣哆嗦,心跳也是加速了幾分。
按理說,他身爲四品武夫,即便是大雪天赤膊上陣也是無懼任何風寒。
可今個兒,怎會感到絲絲寒意?
秀才笑着安慰道:“三哥,你喝了整整兩壇【仙人醉】,體内血氣自然會加速湧動。你無需緊張,之前張知縣那邊不是派人來說了嗎?那三千軍士,明日一早就會動身去天劍山。還說了,在我們安甯村十裏外就會直接繞過去。”
王婆子醉眼迷離道:“嗝……三哥,張知縣也算是咱們同一條船的人,你就放心好啦。”
村長揉了揉太陽穴:“嗯,可能是我多心了,來,咱們繼續飲酒!”
“好!我再敬三個一杯!”
秀才豪氣萬丈地端起酒杯。
一想到二十年來的謀劃,明日就能成功,他高興呀!
而這一番暢飲,直到深夜醜時才結束。而這三人也是醉的不省人事,都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
耳邊隐隐傳來嘈雜聲。
緊接着。
一道極其凄慘絕望的叫聲刺破了夜的甯靜。
漫天殺氣席卷而來!
三人瞬間酒醒大半。
“爹,娘,三叔,不好了!朝廷軍隊殺進來了!”
衣衫不整的陳二狗倉皇跑來,臉上露着濃濃的驚恐。
而他身後,一根利箭奪命飛來!
秀才大急。
這可是他唯一的兒子。
他急忙動用【唇槍舌劍】将那利箭斬落。
“兒子,沒事吧?”
王婆子飛快上前扶起跌跌撞撞的陳二狗。
“嗚嗚嗚,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們被大軍包圍了。鐵匠叔他們不敵,死傷慘重。”
陳二狗嚎啕大哭起來。
“不是說朝廷大軍的目标是天劍山嗎?張知縣,誤我啊!”
村長無比憤怒。他急忙運轉内勁,放開感知力,随後,渾身顫栗不止!
“姓張的狗賊謊報軍情,老夫與你勢不兩立!”
村長咬牙道,“六弟,七妹,别猶豫,趕緊逃!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到底是在江湖上縱橫數十年的人物,他也算是當機立斷。
隻是。
現在想逃,爲時已晚。
他們忘記了李諾的存在。
“想跑?晚了?”
李諾帶着俏丫頭于黑夜中慢慢走來。
陳校尉、王六子,便如護法一般,持刀緊随左右。
“鄭公子,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爲何要害我們?”
村長還是沒弄明白。
一切都好好的,都在他的計劃之中。可爲何一夜之間,這天就變了樣?
這番轉變太大了,大到他根本無法适應。
“你再仔細瞧瞧我是誰。”
李諾揉了揉臉,臉上的易容被破去。
村長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還是一頭霧水。
畢竟,李諾名聲是響亮,但真正見過他的人,也确實不多。更何況是遠在西南的這些人。
而且,李諾行走江湖,成爲武林盟主那會,還是以李尋歡的面貌出現的。
陳校尉冷冷道:“這位乃是當朝武安公!”
“你、你、你是太子太師李子安?”
村長渾身哆嗦,難以置信。
李子安,不去南疆平叛,來他安甯村作甚?
這還真是不務正業!
“劊子手、鬼見愁、秀才公,三位大惡人,人在做,天在看!十六年前,你們縱火焚村,殺害鄭氏滿門,十六年後,這報應可就來了!”
李諾眼中迸射出滔天殺意。
“啊!”
陳二狗修爲低劣,早已吓破了膽,哪裏還能抵抗住這股殺意,瞬間就七竅流血,在撕心裂肺的慘叫中一命嗚呼。
“啊啊啊!你敢殺我兒子,老娘和你拼了!”
王婆子眼見兒子被殺,哪還管三七二十一,一股鬼氣湧動,她便化作了一隻紅衣厲鬼,張開大口,要将李諾一口吞掉!
“區區不入流的鬼道,也敢猖狂?”
鬼道神通雖然非常詭異,但王婆子也隻是【五品鬼道境】,在李諾面前,還真不夠看的。
李諾抽出【浮屠刀】随意一斬。
佛音炸裂!
王婆子身上附着的本命厲鬼,立刻就化作了一縷青煙。
慘叫聲響起。
王婆子倒在了地上,更是被鬼氣反噬,整張臉皮便被腐蝕,半血肉半頭骨,觸目驚心。
又蹦跶了幾下,她便生機耗盡,不再動彈。
“娘子!”
“七妹!”
劊子手和秀才公齊齊絕望嘶吼。
“是束手就擒,還是本公親自送你們上路?”
李諾的眸光幽冷地瞥向剩下的兩人。
劊子手凄慘一笑:“武安公,我與你無冤無仇,請你放我一馬!”
秀才滿臉驚恐:“我們有鄭氏玉佩,隻要武安公放了我們,這玉佩就雙手奉上。不然……”
李諾挑挑眉:“威脅我?”
“不敢不敢。鄭氏寶藏足以買下半個中原,武安公若是有了它,招兵買馬不在話下,甚至讓中原易主也是大有可能。”
秀才急忙搖頭。
爲今之計,隻有讓李子安對寶藏産生興趣,他們才有一線生機。
“任你舌綻金蓮也無濟于事,你們接下來的路已經注定了,那就是黃泉路!”
李諾轉首對绮羅說道,“這三人就是十六年前放火燒村的馬匪頭領,你的族人就是死在他們手中。”
“姑爺,這便是你說的那份大禮嗎?”
绮羅無比感動。
李諾笑着伸手拭去绮羅臉頰上的淚珠:“滿意嗎?”
绮羅破涕爲笑:“滿意!”
村長難以置信:“你就是當年那個被人救走的女孩?”
那一場大火,若說漏網之魚,便是那個才三歲的女娃了。
有人看到了一個老道在漫天火海中,将一女娃抱着飛走……
绮羅殺氣騰騰道:“你害死了我的族人,害得我和父母骨肉分離整整十六年!”
村長苦澀一笑。
這便是命運輪回嗎?
報應,終于還是來了啊。
他自嘲道:“老夫認輸。但老夫也不會讓你們好過,鄭氏寶藏,将永不見天日哈哈哈哈!”
秀才也是跟着大笑起來,笑容扭曲猙獰。
身上的玉佩,飛了出來,卻已悄然碎裂。
而兩人也是直接震破丹田,咬舌自盡。
他們深知落到李子安手中,絕對會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看着兩人口吐鮮血,即将死去,但臉色卻是有些得意。
李諾歎道:“鄭氏寶藏?本公并不稀罕。不過有一點你們算錯了,鄭氏玉佩,隻有鄭氏血脈才能激活,你們拿着也是沒有任何用的,而且,你們也無法破壞得了。”
绮羅翩然上前,撿起碎裂的玉佩,然後滴了一滴血進去,便見玉佩重新融合,恢複如初。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村長和秀才,瞪大眼睛,伸手想要觸摸那玉佩,以證真假。
可惜。
他們血氣耗盡,最終還是沒能得逞,死不瞑目。
随後,從王婆子身上也搜出了最後一枚玉佩。
如此,五行玉佩也算是集齊了。
“陳校尉,安甯村所有人都要一一審問,絕不冤枉一人,也絕不能放過一個惡人。讓張知縣戴罪立功,幫你審案。”
“大人放心,卑職定不辱使命。”
陳校尉行軍禮道。
“嗯,等此間事了。你就帶着戰士們直接趕赴南疆。”
“末将遵命!”
“天亮了,時間剛剛好。绮羅,叫上冉兒,我們現在上山!”
看着天際處泛起的一抹魚肚白,李諾淡淡說道。
安甯村,隻是一碟小菜。
天劍山,那才是真正的大餐!
劍魔師父,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便幫你讨回這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