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
即便天降寒意,但也依然擋不住洛陽城裏的熱情喧鬧。
尤其是那些個靠近東華門的沿街酒樓茶肆,早已人滿爲患。而且都是士子們彙聚一堂,意氣風發,激揚文字,指點江山。
他們一邊高談闊論,一邊靜候佳音。
今日,便是秋闱放榜之日。
寒窗苦讀十數載,能否一舉高中,跨入士族階層,答案今日便見分曉!
清風樓。
崔立言等麓山學子彙聚一個雅間,國子監的盧枝山也不知何時混了進來。
李諾見狀,也沒提出異議。
這個江南大才子算是改邪歸正浪子回頭,便允許這盧胖子加入他們這小團體。
李諾笑道:“可有信心一舉奪魁?”
他問的自然是崔立言。
因爲盧枝山已是江南解元了。他現在在國子監進修,就等着來年開春的恩科。如若崔立言也能中得解元,那他倆就能同時考下一屆的恩科,然後在這個萬衆矚目的進士場上真正一較高下!
崔立言露着苦瓜臉:“李大哥,哪有那麽容易,小弟隻要能考中舉人,那就謝天謝地了!可不奢望一舉奪魁。”
“李師兄,崔師弟他的策論可是讓我等大開眼界,此番若中不得解元,我等定要上書朝廷,讓狄尚書吃不了兜着走!”
“崔兄,你就别自謙了,天下才一石,李師兄獨占八鬥,你占一鬥,剩餘一鬥我等分之。你若中不了解元,誰還有這資格?”
衆學子紛紛打趣。
李諾雖是太子太師,但在麓山的這些師弟眼裏,依然是他們最敬愛的師兄。
盧枝山也笑着說道:“崔兄,你這也太謙遜了,在座的都是自己人,真沒必要藏着捏着。你就老實說吧,中這京畿道解元到底有幾分把握?”
崔立言還是很謹慎的。
不然口出狂言卻沒實現,那這臉可就疼了……
他正經道:“天下能人輩出,可不能小觑,現在說這些也沒用,馬上就要揭曉名次了。”
“你這太老成了,一點都不像年輕人。無趣,甚是無趣……”
盧枝山撇撇嘴,很是不樂意。
少頃……
敲鑼打鼓震天響,接着便是一頓噼裏啪啦的鞭炮聲與之附和。
幾個報喜的小厮風風火火地跑進清風樓,眉開眼笑,大聲高唱:“永年一百零六年京畿道鄉試第五十五名林子钰林公子……”
連唱三響。
熱鬧非凡。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老天終于開眼了啊!”
一名儒衫上打着補丁的青年人瘋狂奪門而出,揚天高歌,喜極而泣。
七歲啓蒙開智,寒窗苦讀二十年,而今高中舉人,林子钰這般瘋狂,衆人皆是報以善意的笑容。
大家都能理解。
“還愣着幹嘛,快給喜錢啊。”
有同伴笑着提醒道。
“對對對,多謝幾位小哥報喜,區區小錢不成敬意,請你們吃幾壺暖酒!”
林子钰急忙從懷中摸賞錢。手在顫抖,摸了好幾次才摸出來,遞給了小厮。
“多謝舉人老爺賞的喜錢,俺們也能跟着沾沾喜氣了。”
小厮們眉開眼笑地接過。
“哈哈,恭喜啊林兄!”
“林兄終于考中舉人了,可喜可賀,林兄,小弟敬你一杯!”
林子钰昂首挺胸,接受着衆人的喜賀。
京畿道隻錄取六十名舉人。
而考生,足足萬餘人!
他考中第五十五名,确實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高中了!
李諾看着樓下的舉動,感慨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古人不欺我也。”
盧枝山立刻拍馬屁:“大哥随口就是妙語連珠啊。這話,還真是道盡了讀書人的真谛!”
李諾哭笑不得。
随着時間推移。
時不時便有鞭炮聲響起。
他們這個包間裏,也已中了十人。
這可不得了!
一個麓山學院,就有十人中舉。再加上另外一邊的國子監,也有差不多人數中舉。
可以說,麓山和國子監加起來,就占據了北方科考的半壁江山呢!
名次很快就來到了前十……
崔立言看似風輕雲淡,但李諾從他時不時就飲茶的動作中能夠看得出來,他還是很緊張的。
也是。
都前十了。
若還沒崔立言的名字,那就代表他落榜了。
崔立言雖然才二十歲,和那些三十來歲中舉的學子比起來,他還很年輕,有的是時間,但若真的落榜,這打擊還是不小的。
他好歹也是王陽明的得意門生,而且在麓山他更是有小才子之名。
若這都落榜,那就丢臉丢到姥姥家了。
當然,崔立言心中的真正目标是前三。
畢竟,他是崔無悔的孫子!
而且,隻有取得前三名,他和王家定親,便就有了更多的資本。
才子、神童……這些名号,唯有經過科考的認證,才是真金白銀。不然,都是吹噓的。
時不時就有小厮急匆匆跑來報喜。
雅間裏,氣氛卻稍顯壓抑。
現在,隻剩下前五個名次沒有揭曉。
李諾相信崔立言一定會拿下這個解元。他平日裏也看過崔立言的文,文風中充滿了蓬勃之氣。
崔立言之才,是得到他認可的。
至于那個八十三歲的主考官狄征明,李諾也相信,這老家夥絕對不會在這被天下人都盯着的時刻做手腳。
都是久經沙場的老狐狸了,應該不會糊塗到作弊,不然就要晚節不保了。
而且狄征明也沒這個必要。若是能點中崔立言爲解元,那就是一樁美談呢!
畢竟,這是崔家嫡子嫡孫!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誰不想和崔家交好?非要去得罪崔家幹嘛?
要試一試自己腦袋硬不硬嗎?
第四名……國子監張成大!
第三名……國子監許雲城!
隔街對面的狀元樓裏,鞭炮打的飛起,鑼鼓震天,熱鬧到整個洛陽都知道了。
李諾皺了皺眉。
張成大,這人是寒門出身,一直在國子監埋頭苦讀,從不參與任何文宴交際,他能中第四,并不意外。
而中了第三名的許雲城……李諾當然還是有印象的。
這是許家的老三。
當初秦老爺子的誕辰宴,他在秦府門口還和此人發生過沖突。
而許家老二許雲钏被他當街斬殺,他和許家的仇恨自然是不共戴天了。
但許家奈他不得,他現在可是太子太師!
誠然,李諾也沒想着将許家趕盡殺絕。因爲許家現在十分低調了。
那種直接用莫須有罪名将之誅殺的手段,這不是他的性格,他也不屑爲之。
殺人本就非他所願。
他可是,嗯……他可是一個非常善良正直的人!
盧枝山此時也是有些急躁起來:“第三被許雲城奪走了,還剩下兩個名額。崔兄别急,你一定會在這兩個名額之内!”
“……第二名,南宮子爍!”
報信小厮興奮地跑進了街對面的狀元樓。
“南宮子爍,他怎麽可能中第二?”
“不可能!他文心都出問題了!”
衆人一頭霧水,難以置信。
是他?
李諾稍顯訝異。
他的酒坊生意而今可是和南宮家全面合作,都賣到西域去了。
不過,他和南宮家的旁系南宮子煜很熟。這位走了墨道的南宮子煜可是秦小樓的跟班。
秦小樓那三色飛天遁地入海神牛,也有着南宮的一份力。
而且和南宮家合作酒坊生意,也是看在南宮子煜的面子上。
至于這個嫡系南宮子爍……
李諾有些不解。
因爲之前在灞橋送别恩師時,南宮子爍挑釁過他。然後他作出驚天下的送别詩,當場打臉,這個南宮子爍當時還是跪着念詩,文心破沒破裂他不知,但蒙塵那是一定的。
沒想到,都落得這般下場了還能中第二?
不過一想到南宮世家的财力……或許,他們也爲這嫡系子弟求購到了【文心】之類的靈丹妙藥吧?
崔立言額前也是滲出了絲絲冷汗。
許雲城才華橫溢,他認可。
但那個從未被他當做對手的南宮子爍卻占據了第二名……
如此一來,就隻剩下解元未揭曉了。
而他赫然發現,還有一個才華不輸給他的人沒有被點到名!
太平公主之子——鄭潇澤!
這家夥因爲各種原因錯過了之前好幾次秋闱,但才華絕對不遜色,而且人家已經二十七歲了,不知積累了多少才氣!
這才是他最大的勁敵!
所以,他們之間必定有一個人将要落榜了……
而這個人,很有可能會是他!
崔立言正襟危坐,很是緊張,尤其還從窗台看到對面狀元樓那個包間裏,竟然坐着鄭潇澤等人。
也許是心有靈犀。
鄭潇澤也轉過頭,和崔立言的視線對上。
而鄭潇澤邊上,也是好幾個國子監學子,他們也是投來了挑釁的眼神。
許雲城、張成大他們也在。
這還真是……
針尖對麥芒了!
而李諾因爲位置的緣故,恰好被窗台擋着,故而沒被他們看見。
許雲城立刻大笑起來:“崔立言,你還年輕,再加把勁,明年再戰,還是有機會中舉的!”
“解元非鄭公子莫屬,崔立言,回去再練練吧。”
“盧枝山,你個叛徒,你是國子監學子,爲何和麓山的攪和在一起?”
那行人紛紛嘲笑。
之所以敢有此把握。是因爲他們從鄭潇澤口中得知,太平公主和驸馬鄭欽文前天深夜去拜訪過狄大人……
再加上鄭潇澤确實文采飛揚,平日文宴裏都是獨占鳌頭的那種,這不中解元,還能有誰?
而原本有些緊張的崔立言,此時反而放寬了心。
李諾依然風輕雲淡。
格局不同,看到的東西自然就不同。
崔立言,必定是解元無疑!
除了他,沒人能夠勝任。
起碼在景泰帝繼位這一年,崔家,絕對不能倒下。
哪怕是這個八十三歲的狄征明,也要給崔無悔面子!
當然,前提是崔立言的考卷不能太差。
會差嗎?
自然是不會的。
不過讓李諾有些好奇的是,鄭潇澤怎麽連前三十都進不了?隻怕是要名落孫山了,難道策論寫偏題了?
不會。
鄭潇澤的才華,他也是認可的。
那麽……
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腳!
可是太平公主雖然有些失勢,但這公主封号依然還在,誰吃了熊心豹子膽,非要去惹一個嫡親公主?
該不會是……
李諾心中有了一個計較。
鄭驸馬!
他可是戴了整整二十七年的綠帽!即便現在太平公主願意和他好好過日子了,但這個怨念,哪有那麽容易消除的?
養着别人的種,還要看着中舉?
換做任何一個男人,心裏都會憋屈吧?
李諾心中甚至惡意揣摩着,前些年的貢試,鄭驸馬是不是也是使了一些小手段,不然怎會那麽巧,鄭潇澤老是完美地錯過科考呢?
……
一個報喜小厮從東華門跑來時,兩樓的學子們都是翹首以盼。
答案,即将揭曉!
小厮跑到了兩樓中間的街上,喘了喘氣……
衆人緊張不已。
小厮心有所感,擡頭一看,幾百雙眼睛直直地死死地盯着他,太可怕了。
吓得他連鑼都不敢敲了。
他咬咬牙,最終轉向了清風樓。
這讓狀元樓上那幾人面色慘白起來。
這小厮該不會是慌不擇路了吧?
而清風樓裏諸學子立刻喧嘩起來。
要知道,這第二和第三,可都在對面的狀元樓!
大夥兒可都是憋着一股氣要一較高下呢!
而今新科解元花落清風樓,狠狠揚眉吐氣了一番!
盧枝山大喜過望:“崔兄,解元非你莫屬了!”
果然,小厮進了大堂就立刻唱誦道:“解元,解元……乃是崔氏崔立言公子,還請崔公子出來答話。”
“快去!”
盧枝山急忙将崔立言推出房間。
李諾嘴角一勾。
小老弟可是麓山出身,這中解元,他也是臉上有光。
不過就在這時,他忽然有些心神不甯。
透過窗台,他将眸光投向遠方。
一群紅衣喇嘛緩緩走來,從兩樓下的大街經過,朝着東華門走去。而期間,有一個赤腳僧人,一手持杖,一手持缽。
李諾深吸一口氣。
密宗和尚……終于安耐不住了嗎?
果然,爲首的智澈和尚頓步大笑起來:“哈哈,這裏便是狀元樓和清風樓嗎?聽說京畿道新科舉人都在這裏,貧僧智澈,來自西域,願在東華門擺下擂台,與大胤士子切磋一二,不知諸位敢迎戰否!哈哈哈!”
智澈大笑着帶領紅衣僧侶們朝着東華門走去。
衆士子皆怒!
今日是放榜之大喜日,晚間還有謝師宴,這群喇嘛還真是會挑黃曆啊,選擇今日來鬧事!
這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晦氣!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須要給教訓!
于是,衆人齊齊喝道:“智澈?該不會是上一回如喪家之犬逃出長安的智清喇嘛的師兄吧?哈哈,真是不長記性啊,又來中原挑釁。”
“秃驢們,讓本公子的【唇槍舌劍】給你們刮刮腦袋,免得頭發又冒出來了!”
“諸位,走,且去看看這群秃驢搞什麽鬼!”
于是,士子們紛紛下樓,成群結隊,跟着去了東華門。
正好。
一會要經過東華門進皇城。
謝師宴就在皇城裏,他們中舉之士都要參加的。
“大哥,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盧枝山興奮極了,“這群秃驢,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的唇槍舌劍已是饑渴難耐了!”
見諸人鬥志昂揚,李諾當然不會擾了興緻。
于是他們一行人也跟着一起走去。
東華門前。
此時敲鑼打鼓非凡喧鬧。
尤其是那些原本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們,今日也是畫眉塗唇,濃妝淡抹,将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走上街。
嘿。
沒準還能榜下捉婿呢!
智澈一行人站在東華門下,不斷和挑戰的士子們辯論。
這個智澈也是了不得,文道造詣非凡,不消一會人,那些挑戰的士子就垂頭喪氣,羞愧敗退。
“阿彌陀佛,見過李施主。”
赤腳和尚走到李諾面前作揖。
李諾此時渾身汗毛炸立。
他竟感覺不出和尚的氣息波動!
這足以說明這個老和尚的修爲遠在他之上。
他可是武夫三品!
一個和尚比他還厲害,那不就是二品了?
文殊菩薩?
必然是了!
除了他,還能有誰?
李諾深吸一口氣,抱拳回禮道:“不知文殊菩薩當面,失敬失敬。”
老和尚笑眯眯道:“李施主果然聰慧多智,這麽快就認出貧僧了。”
李諾警惕道:“不知文殊菩薩此番前來尋我,有何要事?”
文殊菩薩意有所指:“貧僧丢了一件東西,此番不遠萬裏從西域來此中原,便是要将這東西尋回,不知施主可看到過?”
“看到過,在我手裏!”
李諾大方承認。
人家都親自找上門了,必然是有了把握。
況且,他也不屑于和對方虛與委蛇。
他走的是霸王路線,行的是霸王之道,而且有了【文膽】加成,自然不屑于那些小伎倆。
文殊和尚也是稍稍一愣。
他沒想到對方竟然大方承認了。
他道:“阿彌陀佛,李施主,【掌中佛國】乃密宗至寶,還請您歸還貧僧。”
“文殊菩薩此言差矣,此物與我有緣,我亦已将之渡入我李氏門下。”
李諾微笑着搖頭。
嘿嘿,誰出這句話,真是太解氣了!
文殊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這話聽着……怎麽那麽的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