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山。
大霧吐日，朝輝噴薄，積攢了一夜的深秋蕭瑟之氣被驅散得一幹二淨，隐隐有了一絲暖意。
山門前，數百頭縛綸巾、身着儒衫的翩翩學子們望着山間石徑，翹首以待。
昨日深夜裏，他們得知李子安來過麓山後可是興奮得一夜睡不着覺。師長們也明确表示，子安今早還會再來書院，共商退敵之策。故而剛一天明，他們就彙聚于山門前等待李子安的到來。
麓山學子爲何不像國子監學子那樣，跟着大部隊一起去洛陽？
還不是他們身懷一腔熱血，要施展畢生所學保家衛國。這些其實也都是師長們平日裏教授他們的學理。
這正是麓山學院和國子監的最大不同。
麓山的理念乃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國子監奉行的是爲了做官而讀書。
“立言，你爲何一直悶悶不樂？”
原本是在國子監進修的盧枝山走了杜晏大學士的門路，混進了麓山學院。
作爲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手握一個解元文位的盧枝山早已改邪歸正了。
當初得罪李諾有多狠，現在就有多崇拜李諾。
當然，盧枝山本性不壞，隻是之前身爲世家子弟，年紀輕輕就展露文學才華，在衆人的追捧下，有些傲氣也是很正常。而被李諾數次打擊了傲氣後，他也是徹底服氣。
作爲土生土長的江南人，他原本是可以直接離開的，但他沒這麽做，他留下來了，表示要和長安共存亡！這也讓麓山其他學子們對這個走了後門的插班生刮目相看了。
他身旁的崔立言面色沉重，混迹在滿臉興奮激動的衆學子之中，是有些格格不入的樣子。
崔立言擡頭瞥了盧枝山一眼，搖了搖頭：“沒什麽，可能是昨夜太累了。”
“哦，我還以爲你不想見到子安大哥呢。”
盧枝山笑道。
崔立言張了張嘴。
他心裏還真是有些怕見到李諾。
他和盧枝山不一樣。
盧枝山的家在江南，而他的家可是在長安。
自從崔無悔在泰山刺殺一事中失蹤後，崔氏大宅中可真是鬧翻了。崔立言的那些叔伯們各個都是野心勃勃，争權奪勢，而他的父親脾氣溫和，老好人一個，沒有崔無悔的鼎力支持，确實有些難以招架。
這次蠻騎南下，他們舉家遷往洛陽，而爲了留守的事情也是吵鬧得不可開交，就差動手了。
最終，是他站了出來，表示願意留在長安看管老宅，這才讓崔家獲得了短暫的安甯，沒有因此分崩離析。
但他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
除非，祖父能夠平安歸來。
不過這個希望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愈發的渺茫了。
倒是父親和姐姐都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聯姻！
和另外一個世家聯姻，借外勢而鞏固自身在家族裏的核心地位。唯有如此，崔家才能不倒。
不然，一旦崔家家主的位置落在那些眼高手低的叔伯手裏，隻怕要不了幾年，崔家就會退出一流世家的序列。
而這也正是他頭疼的地方。
能和崔氏聯姻，隻怕沒有哪家姑娘不願意，更何況崔立言長得也是風流倜傥，而且文道修爲又是那麽的出色。
可是一旦聯姻，那就表示崔立言要放棄绮羅了。
讓绮羅做小？想都别想。
崔立言這幾日也是扪心自問，他對绮羅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如果是真心的，那爲什麽父親和姐姐提出爲了家族的長存興旺而聯姻時，他猶豫了，并未直接拒絕。
其實愛情對他來說，還太過遙遠。
在他這個年紀，被美好事物吸引很正常。
而且，他自幼讀聖人書長大，所受教育都是要将家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兒女私情，個人利益自然都是要往後靠。
更何況，世家子弟本就不配擁有愛情。
崔雲雲、崔婉婉……這些可都是前車之鑒。
若說例外，大約也就北月飛槐是個例外，竟爲了一個犯官之女而放棄秦家大小姐。
當然，劉湘君身後站着大靠山，李諾和黃九劍，哪怕是世家也不敢過分得罪。這也是北月氏和秦家最後選擇甯事息人的原因，不然，此事還真沒完。
“你倆個在嘀咕什麽呀？”
又有一年輕學子見崔立言和盧枝山在咬耳朵，便好奇問道。
盧枝山昂首挺胸，一本正經道：“自然是讨論破敵之策，我已有腹稿，等子安來了就說。”
“呵！盧老弟，我承認伱的文采勝我一籌，但論兵法，我在書院可是名列前茅，連王師都曾誇贊過。”
那位書生也是起了好勝之心。
“是嗎？那就走着瞧！”
“哼，拭目以待。”
……
少頃。
諸人終于看到山間一人影出現，慢悠悠地走來。
李諾擡頭望向山門，發現數百人站着迎接他。這架勢，貌似有些……
他立刻揮手笑道：“諸位師弟都在啊。”
盧枝山無比雀躍道：“子安兄，我們恭候你多時了。據探馬回報，蠻族鐵騎最多還有三日就要踏臨麓山，你可有破敵之策？”
李諾很快走上山門，打量着衆人，搖頭道：“哪有什麽破敵之策，無非就是拿命去填這個坑罷了。你們既然都留下了，應該是準備好爲國捐軀了吧？”
被李諾這麽一掃視，衆人心中忍不住一陣哆嗦。
雖然他們也很願意保家衛國，但李子安這話說的也太……直接了。
這讓他們有些心慌慌。
如果看不到赢的希望，那将性命填進去豈不是白搭？
看着衆人都流露出不太自然的神情，李諾心中暗暗偷笑。
他當然知道這些學子沒有經過真正戰場的厮殺和磨砺，還處在紙上談兵的階段。
這當然不能怪他們。
每個人，都是慢慢成站起來的。
而且，他可舍不得将這些師弟們犧牲掉。
他們的用處可大了，要用到該用的地方。
論大軍正面厮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所起的作用幾乎是微乎其微，但若論鼓舞士氣、小範圍戰鬥，那他們絕對是首屈一指。
“哈哈，諸位，大戰馬上來臨，你們這幾日什麽都不用做，好好養精蓄銳便是，會有用到你們的時候。不過等你們真正見了戰場上的血腥厮殺可千萬别吓尿了。”
李諾稍稍用了激将法。
“子安，你可别小瞧人！我等雖沒有你的修爲高，但論戰場厮殺，也絕對不會皺一下眉頭。”
“我的【唇槍舌劍】已經磨利了，必斬蠻族大将項上人頭。”
“就是！我已将斬蠻戰詩背得滾瓜爛熟，到時候，定殺個蠻族片甲不留。”
衆人齊齊嚷嚷起來。
“哈哈，諸位有心就好。我先去找師長們商量退敵之策。”
李諾笑着進了山院，很快就來到了山後别舍。
王陽明正在和杜晏研究兵家的【戰旗沙盤】。
見李諾來了，便點了點沙盤，道：“子安你來的正好，你覺得此處安下一支精兵做埋伏如何？”
沙盤上，出現的可不是麓山的地勢，而是遠在嶺南道的天下第一雄關——劍門關！
有詩曾言，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而劍門關，那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關外左右兩山頭，更是埋伏的最佳地勢。
李諾看着【沙盤】，認真道：“決定好用【劍門關】了？”
這就是兵家【戰旗沙盤】的強大！隻要是大胤的江山，都可以納入【沙盤】之中模拟推演。
當初鳳凰宴上，李諾進入【沙盤】可是深有體會，那絕對不是什麽幻境！那簡直就是真實的存在！
如果是【劍門關】的話，北蠻鐵騎還真是有麻煩了。而要模拟【劍門關】也沒那麽容易，十分考驗持陣者的能力。
當然，任何事情都要找好退路！
萬一蠻族有大能破解了沙盤，那他們就要直接完蛋了。
所以李諾又耐人尋味地提醒了一句：“兩位師長，就怕蠻族也早有料到我們有兵家沙盤啊。”
杜晏深谙兵法之道，他早就做了兩手準備，道：“一明一暗。【劍門關】可以用來迷惑蠻族，至少能拖延十萬鐵騎！”
王陽明又伸指點了一處沙盤，接話道：“所以，我們真正的殺招在這！”
李諾仔細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這會不會太冒險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向以穩著稱的王陽明，竟然也要兵行險招！
原來此略乃是任由蠻族鐵騎直入，兵臨長安城下。而他們要做的就是鎮守長安城十日不破。
埋伏在城外的精銳部隊則直搗黃龍，擊殺蠻族大帥！
當然，這自然是有極高的難度。且不說蠻族大帥身旁時時有一萬虎豹騎護衛，他本身可就是三品蠻境！
甚至，據說這次随軍南下的還有蠻族大薩滿！
這位精通巫、力、術三道的大薩滿，才是真正勁敵。
王陽明冷靜分析道：“昨夜我與杜兄推演了數次，唯有兵行險招方有一絲勝算。”
杜晏點點頭，神情凝重道：“确實如此。哎，我們手中的牌還是太少了。”
李諾仔細思量道：“十日……隻怕長安城守不住這麽久啊。”
杜晏道：“十日還是最少的，畢竟要找到蠻族大帥可沒有那麽容易。”
李諾：“那誰來守城？”
杜晏眸光一綻：“這麽說，你願意刺殺蠻帥了？”
李諾撇撇嘴，沒好氣道：“杜大學士，你早就算計好我的吧？”
杜晏哈哈大笑：“老夫再怎麽算計你，最後還得你同意才行嘛。”
上一回沙盤推演，正是因爲李諾直搗黃龍抓了扮演妖帥的慶陽公主才讓他這邊的殇陽關人族大勝。
當然，這功勞全是李諾的，讓杜晏心很是憋屈呢。
而作爲一名兵家大能，杜晏很清楚，李子安對戰場有着極其敏銳的洞察力。這正是他在兵道上無與倫比的天賦！
正因爲有李子安這張奇牌，杜宴和王陽明商讨了一夜，才最終決定采用這個看似兇險萬分，但得益最大的戰術。
“就怕我還沒找到蠻族大帥，長安就被蠻族鐵騎攻破了啊。”
李諾擔憂道。
真若如此，哪怕殺了蠻族大帥也沒用了。
王陽明目露精芒：“我們還能再布迷陣，虛實結合。隻要能堅守前五日，那麽你的《江湖令》應該就能發揮出作用，有絡繹不絕趕來的江湖豪俠幫忙守城，再堅守後五日應該沒問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這确實是打退蠻族的唯一辦法。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李諾咬牙道：“好！那就這麽定了！也許蠻族大薩滿沒來也說不定，那就沒人能夠破解【戰旗沙盤】，【劍門關】至少能擋蠻族兩個月，一旦入冬，蠻族必将自潰。”
“不過孤軍深入……沒這個必要。既然是要斬殺敵将之首，那麽人數不宜爲多，我隻需三個幫手即可！”
李諾伸出三指。
王陽明道：“你要誰？”
李諾：“慶陽，晉陽，還有章見慎！”
兩大儒四眼相對，一臉懵逼。
這人選，太出乎他們的預料了。
杜晏茫然道：“小子，你沒找錯人嗎？”
李諾含笑不語。
杜晏沒好氣道：“理由！”
李諾這才道：“慶陽殿下乃先帝之女，她應該能拿得起【人皇劍】吧？”
王陽明冷吸一口氣：“好小子，你打這個注意？”
杜晏略作思索，大喜：“好小子，還是你想的周到！”
人皇劍，可是《神兵榜》第一！
這次蠻族南下，極有可能也帶了【虎魄刀】！
李諾這是防一手呢。
而【人皇劍】，唯有皇室子嗣才可以使喚。當然，想要得到【人皇劍】的認同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最起碼，景順和文宗兩帝就沒得到【人皇劍】的認可。這也讓大家都快将【人皇劍】給遺忘了。
而今，大胤遭遇大難，國祚不穩，【人皇劍】不看僧面看佛面，應該會勉強答應給慶陽殿下使喚。
畢竟，神兵有靈！
“那麽晉陽小公主又是怎麽回事？難不成你怕慶陽不成，所以也要讓晉陽一試。”
杜晏打趣道。
畢竟，晉陽的劍道天分可是比慶陽還要強啊。
李諾微笑不語。
其實他還有一個打算。
晉陽可是國師的愛徒，若真遇到危險，國師能袖手旁觀？
“那第三人爲什麽選擇章見慎？他這輩子都不想見你呢。”
王陽明饒有興緻地打量起李諾。
章見慎，人稱撿漏狀元，李子安的陰影是要籠罩他一輩子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