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已深，寒風凜凜。
長安仿佛被夜之巨獸給完全吞噬了一般，再也沒有往日不宵禁時的繁華璀璨，甚至連那青樓勾欄都是一片昏靜無光。
整座城，寂靜得有些瘆人，唯有不懼夜寒的秋蟬時不時哀鳴幾聲。
倒是長安往北數十裏的麓山燈火通明。
未跟随天子和衮衮諸公一同離開長安、前往洛陽的儒門學子們哪裏還有睡眠的心思？他們齊齊彙于書院課堂各抒己見，議論着武帝城破、北蠻南下之事。
而在麓山書院後堂先生們所居的木舍大院裏，諸位德高望重滿腹經綸的師長們也在商議着對策。
時間緊迫，蠻族先鋒鐵騎最多四日就能踏平麓山學院，兵臨長安城下。
故而是撤離還是與長安共存亡，今夜就要拿出章程。
“王兄，聖人曾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又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麓山學子可都是朝廷未來之棟梁，萬萬不能折損在南蠻手裏。杜大學士，你也一并勸勸王兄吧。”
一青衫教習先生給出了建議。
此時的麓山書院分成了兩派，以王陽明爲首的抵抗派，以陳清然爲首的撤離派。
兩派人數不分上下，故而争論了數日也沒拿出一個确切的方案。
杜宴并非麓山學院的教習先生，作爲禮部尚書的他本該是要跟随皇帝一起前往洛陽的，但他也不知發了什麽瘋拒絕東撤，甘願留下坐鎮。
景泰帝攜文武百官雖是去洛陽避風頭，但也并非是要直接放棄長安，故而長安還是要有人留下來鎮守的。
而各大名門世家也是如此。
世家嫡系、以及重要人物紛紛跟着大部隊撤離，而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旁系子弟中必須要選出幾個來留守長安。
畢竟短短數日，不可能将所有财富都搬離長安。
像那些店面、房子之類的不動産可沒法折現，更沒法裝車帶走，必須要有人留下看管。
萬一蠻族不戰自退呢？
萬一蠻族隻是搶掠一番就北歸了呢？
所以，犧牲幾個旁系就将家族的損失降到最低，這是可取之策。
皇室中留守皇宮的是慶陽殿下，她是自告奮勇，倒也讓整個皇室宗親們松了口氣，畢竟誰也不願冒險留下。
而留守長安的朝官，既然杜宴站出來了，那也是皆大歡喜。
“杜兄，你怎麽說？”
王陽明捋了捋山羊胡，将眸光投向杜宴。
簡玉衍遠在殇陽關，山長李岐在這關鍵時刻卻不知所蹤，麓山派系的所有壓力便都壓在了王陽明的肩膀上。
其他儒士們也都盯向杜宴。
杜宴并非屬于麓山派系，但又是禮部尚書，或許他的意見最爲公正。
不過杜宴可是老狐狸一隻，哪會輕易表露自己的心思？
他笑眯眯道：“不如派人去問問宮裏的慶陽殿下？如今的長安，就屬她的身份地位最高貴。”
力主東撤的陳清然對西楚那位三品大儒的“三綱”可是奉爲經典，他嘴角挂起濃濃的不屑：“慶陽不過一介婦孺，平日裏吟詩作賦也就罷了，可現在是要與南蠻生死作戰，在座諸位都是飽讀經書之士，又深谙兵法之道，何須經過她的同意？是退是戰，我等商量好了知會她一聲便是。”
“陳大儒此言有理。”
“老夫也主張東撤。蠻族大軍六十萬，長安城無險可守，我等退居洛陽，隻待勤王大軍一到，便可重新奪回長安。”
諸人再度議論起來。
而這時，一個渾厚的聲音突兀地于山谷中響徹起來：“南蠻鐵騎雖然鋒利如刀，但我大胤亦有熱血好男兒願以肉軀鑄鐵城。”
“何人敢在麓山狂言？”
“放肆！”
諸位大儒又驚又怒。
夜穹上，李諾騎鶴飛降。
清涼的月華映出了他冷峻的面龐，以及銳利的眼眸！
被這冰冷無情的眸子一剜，陳清然等人張了張嘴，說了一半的話語頓時卡在了喉嚨裏。
“哈哈，子安！你不是在嶺南嗎？”
王陽明猛然站起身沖出大院，一把鉗住李諾的雙肩，欣喜地上下打量着多日未見的得意門生。
從宮裏出來後，李諾便直奔麓山而來，他對衆人長揖：“王師、陳師、杜大學士，在座的諸位師長，學生有一言……”
王陽明拂袖打斷，沒好氣道：“有話就說，别學酸儒那一套。”
李諾哈哈大笑：“好！那學生就直言了，一個字——‘戰’！”
陳清然緊盯着李諾的眼睛，質問道：“這一戰必将生靈塗炭，九死一生。連陛下都放棄了長安，我們爲何而戰？平白犧牲學子們的性命，值得嗎？”
李諾眸凝決然之色：“陳師此言差矣！陛下放棄了長安，但慶陽殿下沒有！朝廷諸公放棄了長安，但土生土長的長安百姓沒有！”
“可是兵呢？将呢？長安無險可守，又無兵無将，拿什麽來抵擋蠻族鐵騎的沖鋒？隻憑熱血和義氣可不夠啊。”
陳清然一連數問，他并非故意反對，而是在陳述事實。
李諾伸出五指：“慶陽殿下有五萬精兵。”
陳清然心中默算一番，随即搖頭道：“五萬披甲戰士最多也就堅守五到十日。”
“以逸待勞，有心算無心，隻要我們能一戰滅掉蠻騎先鋒部隊，便能提升士氣。而之後便會有源源不斷的勇士挺身而出，一起守衛長安。我巡查嶺南之前，去了一趟揚州……”
李諾成爲武林盟主一事在江湖上自然是傳得沸沸揚揚，但麓山的這些教習大儒大多都是閉門苦讀聖言書之輩，對江湖上的事并不感冒，故而到現在還不知李諾已跨入三品境，成了武林盟主。
倒是王陽明還有一直關注着李諾。
他得意洋洋地解釋道：“諸位，忘記說了，子安已成三品武夫，更是在揚州劍冢大會上奪得了武林盟主之位。子安伱是用了《江湖令》，讓天下男兒來保衛長安是吧？”
衆人紛紛震驚。
能不能成爲武林盟主他們不在意，但三品武夫……這棄文從武也才不足兩年時間！
杜宴卻是一盆冷水潑下去：“還是不夠。據探子回報，蠻族先鋒乃是天下第一鐵騎——虎豹騎。即便子安你有金剛不壞之身，但在這鐵蹄之下，也會被踩踏成肉泥。”
以李諾的實力自然是不懼虎豹騎。但若讓虎豹騎凝勢結陣沖鋒，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個人力量難以左右擁有軍魂的大軍。
而且虎豹騎的軍魂，那可是最頂級的存在，據說是一統草原七部的鐵達瀚王的英魂！
李諾回道：“我有【兵家沙盤】。虎豹騎雖有十萬之衆，但這次作爲先鋒軍的隻有一萬，所以我們還是有機會的。”
杜宴眸中閃過一絲精芒：“沙盤？你是想……”
李諾點了點頭。
上一回的沙盤推演戰，他可是以個人之力攪和了杜宴的軍韬戰略，讓其慘敗在了執蠻棋一方的慶陽手上。
“不過要将沙盤的威力完全激發出來，可少不了幾位師長的幫襯。”
李諾謙遜道。
杜宴大笑：“好，此戰就由子安你來統帥，我們幾個老不死的給你打下手！”
李諾急忙回絕：“不不不，杜宴大學士您乃兵法大家，上一回沙盤推演戰可是一戰天下知。此戰，還是杜大學士挂帥，學生就做一個沖鋒陷陣的大頭兵！”
王陽明不耐煩道：“你倆就别推來推去了，杜宴挂帥，子安定計，就這麽定了。既然有沙盤，那我們确實有赢的機會。”
李諾點點頭：“不過此事隻有在座諸位知曉，萬萬不可讓透露給他人……”
“機事不密禍先行，我等自然明白。”
王陽明看了陳清然一眼。
陳清然大怒，差點就和王陽明掐架了。他們雖有不同意見，但都是同一繩上的螞蚱，自然知曉輕重。
“五萬精兵明日一早就會抵達麓山，【兵家沙盤】現在就交給杜大學士。”
李諾将沙盤拿出來。
杜宴問道：“你不留下一起制定策略？”
“學生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明日再來，拜托諸位了。”
李諾作揖告辭。
———
等他再次回到城西宅院時，已是三更天了。
院子剛一打開，便有一劍朝他刺來。
李諾微微一笑，兩指一夾：“紅雁，你怎麽在這？還有你這丫頭幾時也學會劍術了？”
眼前這個身着米黃色羅裙，手持長劍的年輕女子正是紫鸢的侍女紅雁。
紅雁見是李諾，臉上立刻綻起又驚又喜的笑容：“李公子！你可算回來了！”
“是我！”
李諾放開劍，笑着點頭。
“小姐，湘君姐，李公子回來了！”
紅雁則是立刻轉身直奔裏屋，愉悅的笑聲回蕩在甯靜的夜色下，稍稍驅散了一些寒意。
沒過一會兒，兩女便披着坎肩走了出來。
“兄長！”
“李公子！”
兩女滿臉激動地看着李諾。
李諾笑道：“你們都沒事吧。”
劉湘君點頭道：“這幾日倒也來了好些蟊賊，不過都被紅雁趕跑了。”
紅雁羞澀道：“李公子，是燦哥兒教了奴婢劍術。”
“燦哥兒？”
李諾挑挑眉，難道是陳燦？
劉湘君回道：“陳燦帶人護送一批烈酒來長安，正巧碰上武帝城破，蠻騎南下，他們就留了下來。”
“他們人呢？”
李諾欣喜道。
正缺幫手呢。
陳燦這幾個可都是老黃手把手教出來的，加入軍中，必能發揮妙用。
“他們去‘招兵買馬’了。”
“黃叔呢？”
“義父在後院閉關，說要鞏固三品境修爲。有義父坐鎮，我們才不怕，紅雁學了劍術就自告奮勇說要守夜，便随了她。”
李湘君細細道來。
既然家裏一切都相安無事，李諾這懸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李諾說道：“這麽晚還把你們給吵醒了，現在無事，大家都回去歇息吧。”
于是衆女都回了各自廂院。
李諾也回了主屋，屋内桌案床榻等家具都被收拾得纖塵不染，李諾推開窗台，看着天上的月亮，心中泛起了對娘子的思念。
之前被困在《九州圖》中可是都沒和娘子聯系。
心念一動，他用文氣寫下了對娘子的思念，化爲一隻文鶴，朝着蜀山飛去。
不過娘子不在長安也好，讓他少了一分擔心。蜀山遠在劍南道，蠻族的鐵蹄可夠不着。
然而李諾朝思夜想的娘子可沒在蜀山。
此時的绮羅可是慌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起初绮羅還以爲葉箐雨去修煉了，并未在意。但過了幾日，葉箐雨還是沒出現，這就讓绮羅感到有些不對勁了。
而接下來的半個月，绮羅和諸位師兄師姐們找遍了整個蜀山，哪怕是後山禁地也去過，但都并未發現葉箐雨的蹤迹。
小姐去哪了？
偷偷回長安了？
不對！
小姐做事及有分寸，哪怕要去也會帶着她，而不是現在這般突然失蹤。
難道被人擄走了？
更加不可能了！
這裏可是蜀山劍宗，小姐又是三品天命師，誰能有本事擄走她？
绮羅想了好久，隻得出一個結論。
小姐會不會是修煉時遇到了什麽困境？
蜀山山脈高聳雲霄又連綿不絕，可是有着許許多多的秘境。
而這些秘境的破解之法，唯有劍主師父知曉。
可是劍主師父卻去大雪山赴約了！
不行。
不能坐以待斃。
绮羅收拾好心情，再一次去了葉箐雨的山間小築仔細尋找蛛絲馬迹。
而這一次，還真被她發現了線索。
桌案上，擺放着十幾枚【傳音玉符】，绮羅匆忙間不小心碰到了一枚，結果彈出了一道爲發出去的訊息。
【傳音玉符】的持有者用書寫的方式将文字輸入玉符中，而後運轉真氣觸發玉符，就會施展出【千裏傳音】的功效。
這和儒道神通【文鶴傳書】有些相似。
區别是文鶴傳書必須要有指點的接收地點，而【千裏傳音】是直接傳給指定的人。
當然，若在秘境中，又或者空間紊亂的情況下，【千裏傳音】失效的概率就會大大增加。
绮羅是打翻這枚傳玉符後才發現小姐留下的訊息并未傳送給姑爺。
她好奇之下打開一開，上面留下的确實是小姐的字迹。
然而内容卻讓她大吃一驚。
小姐說她已知自身天命，若繼續和姑爺一起，會害了姑爺。她必須要斬斷和姑爺之間的情緣。
绮羅難以置信。
小姐深愛着姑爺，怎會落下如此絕筆？
可是這就是小姐的字迹！
相處這麽多年，她絕對不會認錯，而且玉符上留下的氣息也對。
作假的可能性基本上可以杜絕。
绮羅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擡頭看着天空。
天空格外晴朗，繁星點點。她依稀看到了北方的星空，隐隐有好幾個星連在一起。
她雖不是星象師，但也隐隐聽小姐以前提起過七星連珠，天将大災什麽的。
難道小姐正是因爲參悟了星辰的奧秘，所以知曉了她的天命，這才選擇放棄這段感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