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
大胤北境愈發苦寒,飛雪夾砂,殇陽關外八十裏,鎮北軍精銳斥候正與蠻士生死拼殺,被潔白飄雪覆蓋的大地上,點綴着觸目驚心的绯紅。
而大胤的江南,秋意漸濃,繁華如故,佳人才子吟詩作對,登花船,上錦樓,爲賦新詞強說愁。
揚州城外。
夕陽西斜,吞吐金輝,籠卷殘雲,翻湧着如詩畫般的雲卷雲舒之美景。
官道上,一輛華麗的寶馬雕車由遠及近,緩緩駛來,車轱辘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并不刺耳,倒與飒飒秋風合奏了一曲定風波。
馬車行至城門附近停下,一青衫虎帽扈從将車簾掀開,便見一個身着錦袍、腰懸寶劍的玉翩翩公子哥從馬車裏鑽出。
他眼簾微擡,望着連石頭縫都充滿了柔情韻味的揚州城,自言自語地搖頭感歎:“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小杜啊小杜,你這詩未免有些傷感呐。揚州,不應該歌舞升平,醉生夢死。”
“公、公子?你可算到了!”
一聲略顯粗犷的聲音傳來,打斷了李諾的惆怅心思。
順眼望去,正是在城門附近晃蕩的大黑夔,咧着嘴笑呢。
這家夥按照李諾的囑托,把小洛神安全送回鹫鷹山,又浪蕩了幾日,想起李諾與他約好八月十五前要在揚州城彙合,這才收起了心思,拍馬趕往揚州城。
一路披星戴月,在八月十日抵達了揚州,看着江湖各大門派的長老、掌門等重要人物意氣風發地被引進藏劍山莊,他這心中真的是說不出的羨慕。
十年前,初出茅廬的他便想要進藏劍山莊,會一會天下英雄豪傑,然而卻被拒之門外,滿腔熱血便被澆滅。
哪怕已過去了十年,更有李諾當靠山,可他依然有些自卑,隻是遠遠望了一眼藏劍山莊,不敢直接登門。
“大黑牛,你來的倒挺早啊。”
李諾臉上挂着春風笑意。
大半個月不見,對這鐵憨憨确實有些想念。
大黑夔立馬跑上前,露出憨厚的笑容:“俺不是怕耽誤公子的大事嘛,所以就提早幾日抵達揚州。”
“洛宓姑娘那邊都還好吧?”
李諾點了點頭,問道。
他和洛宓也算是孽緣吧,一提到“滿船清夢壓星河”,腦海裏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起那個從天而降落入湖中,飛濺起十丈高浪的大噸位女子……
好在将人家送回了鹫鷹山。接下來,應該是沒什麽交集了。
當然,并不是他以貌取人,而是他已成親,必須要遠離一切異性!
“俺把她安全送回了鹫鷹山,不過洛姑娘老慘了,被她師父關了禁閉。公子,洛姑娘的師父好兇好兇,這眼睛一瞪,吓得俺這小心肝就是一緊。”
大黑夔雙手捧着心口,充分發揮出了肢體語言。
李諾忍俊不禁道:“伱好歹把洛宓送回去了,鹫鷹山堂堂天下大派,應該對你有所表示吧?他們有沒有招待你玩幾天啊。”
大黑夔似乎想到了什麽,大粗脖子不由得縮了縮,黑臉上更是難得露出一抹紅暈:“招待自然是有的……就是她們太熱情好客了,俺、俺差點就吃不消被她們得逞了。”
大黑夔突然扭捏起來。
而一個黑臉大漢子這般怪異的行舉,立刻逗樂了衆人。
大黑夔瞪了瞪眼,氣勢洶洶地吓唬道:“王朝馬漢,張龍趙虎,你們四個笑啥笑!”
王六子竹竿一般的瘦弱身子可經不住大黑夔一拳,他立馬繃緊臉:“黑牛哥,你看錯了,我們真的沒笑!”
馬漢立馬點頭附和:“黑牛哥你誤會了,我們以前幹的是獄卒的活,早就練成了一張面癱臉,喜怒哀樂不表于臉,泰山崩而面不改色,論憋笑,我們是專業的!”
張龍趙虎相視一眼,深以爲然:“除非忍不住……”
話未說完,沒能忍住的四喽喽再一次捧腹大笑,氣得大黑夔直跺腳。
這四喽喽在得知李諾接了欽差的活要南下巡視嶺南道,他們便立馬自告奮勇,願棄了城門巡檢這九品武官,隻做一馬前卒,爲李諾鞍前馬後。
李諾知曉他們的心意,加上自己身邊确實缺少人使喚,便收下了他們。
“好了,别笑話咱們這位大功臣了。快說說,鹫鷹山是怎麽個熱情好客法?”
李諾笑問道。
能将洛宓安全送回鹫鷹山,确實是大功一件。
大黑夔扭捏了半天,心虛道:“就是、就是……鹫鷹山的弟子都是女俠,她們老喜歡拉着我比武。”
“隻是比武,這有什麽?”
李諾一臉錯愕。
大黑夔:“她們十幾個打我一個呢!我若輸了,那就得輪流陪她們困覺。”
卧槽!
這不是天降豔福嗎?
李諾好奇問道:“十幾個打你一個,你輸了沒有?”
四扈從也是伸着脖子,羨慕得連口水都流出來了。
大黑夔露出一排大白牙,傲然得意:“一群弱女子,怎麽可能打的過俺!俺一個【黑虎掏心】,一招【旱地拔蔥】,又一式【雷峰夕照】,就把她們統統打趴下了!哼,還想以多欺少,沒門!”
李諾伸出大拇指,不得不佩服道:“活該你沒有女朋友,服你了!”
四扈也是紛紛失望搖頭。
“黑牛哥,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就是,能做鹫鷹山女婿的機會你都不把握住,怎麽說你好呢!”
“可憐我王六沒這個福氣啊……”
大黑夔氣怒不屑:“你們懂個屁,女人隻會影響俺拔劍的速度!”
李諾搖搖頭:“好了,天色不早了,咱們先進城吧。可有落腳點了?”
大黑夔滿臉羞愧:“俺來時各大酒樓都已人滿爲患了。”
李諾:“那你這幾日都睡哪裏?”
大黑夔指了指城郭下,咧嘴笑道:“俺皮糙肉厚的,随便一鑽就能睡到大天亮。”
李諾皺了皺眉。
如果沒有住處的話,那還真是有些麻煩了。
總不能和大黑夔一樣以地爲席吧?
他才來揚州,肯定要先了解一下情況,可不想第一時間就住進藏劍山莊。
當然,也不能暴露他欽差的身份,所以官驿也是不能住。
“先進城再說吧。”
李諾道。
一行人進了揚州。
現在正值飯點,作爲武夫的李諾飯量極大,無肉不歡。
可一眼望去,大街兩旁燈紅酒綠,各大酒樓、茶肆、客棧别說包廂了,大堂都人滿爲患,連拼桌的機會都沒。
連續問了好幾家食樓,不是沒空位,就是要排隊等。
又逛了一會,看到了一座紅瓦綠牆的高樓,門匾上書“清風樓”三字。
“走,去清風樓。”
李諾臉上浮現起一絲笑意。
吃飯的地方有着落了,今晚應該是不需要餓肚子了。
大黑夔有些畏畏縮縮道:“公子有所不知,【清風樓】可是江湖大派,而且這家店還是揚州城的總樓,招待的也都是江湖大門大派的子弟,咱們過去,隻怕他們不會認啊。”
王朝立馬呵斥道:“大黑夔你這是什麽話,咱家公子可是武道大宗師,随便把氣勢放一些出來,哪個家夥敢吱聲?”
大黑夔撓了撓後腦勺,讪讪一笑:“嘿嘿,俺差點忘了,公子除了是官身以外,還是武學大宗師呢!”
“也許……沒這個必要。”
李諾意味深長一笑。
剛踏進清風樓大門,便見一個機靈的小厮身體一僵,不過很快反應了過來,急急跑去,臉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喲,這一看就是貴客臨門啊。敢問公子打尖還是住店?”
李諾微笑道:“可還有上等客房?”
店小二:“自然是有的。”
李諾豪橫道:“那就來六間……”
“不不不,公子,我們擠一擠就行了。我們倆間就夠了,也不用上等客房……”
王六子急忙道。
他們隻是下人侍從,哪能和公子一樣住最上等的客房?
李諾卻笑眯眯道:“本公子又不差這幾個錢,你們忠心耿耿,怎能委屈了你們。就六間上等客房,店小二,可有?”
“有有有,公子裏面請。”
店小二熱情好客地帶路。
不過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裏,那就不樂意了。
正堵在櫃台前的幾個武林人士臉色一青。
憑什麽啊!
他們來就沒房間,可這群人一來,立馬開六間上等客房?
難道他們付不起銀子嗎?
這也太區别對待了!
不服!
就在這些人準備鬧事時,清風樓掌櫃把眼一瞪,氣勢如虎:“你們幾個想在這裏鬧事?”
這些青年劍下刀客們立馬就慫了。
哎呀,差點忘了,這裏可不是普通客棧,這裏是清風樓啊。
江湖第一樓!
樓主百曉生!
就是排《江湖風雲榜》和《紅顔榜》的那位爺,聽說背後更有江湖四大門派的影子,這可得罪不起。
李諾自然是将這些人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盡收眼底,他嘴角勾起略大張狂傲然的笑意,帶着這五個跟班大搖大擺地上了樓。
當住進上等客房後,他這才收起了笑容。
清風樓。
果然大有問題!
之前在渝州和在長安時,他就覺得清風樓對他過于熱情了。
而剛才,他要六間上等客房自然是存了試探之意。
清風樓爲什麽對他的态度那麽好?
那掌櫃看似一直低着腦袋在櫃台前打着算盤算賬,但李諾還是能夠細微感知到,人家分出了一道神念時時刻刻留意着他的一舉一動。
李諾在腦海裏仔細回憶了一遍和清風樓的交集……
他不記得曾幫助過清風樓啊。
難道清風樓認出他的身份了?
也不對。
他沒打出欽差的儀仗,又是第一次來揚州城。
事出反常必有妖!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可不能着了清風樓的道!
等入了夜,把掌櫃的綁了,仔細問個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