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東門外,灞橋邊。
其實直接從麓山出發去北方才是最順路的。
但是在大胤長安有個非常奇特的風俗,那便是不論誰要遠行了,都會選擇在東門外的灞橋離别送行。
不知不覺中“灞橋折柳”便成了送别友人遠行的代名詞。
簡玉衍要從東門灞橋出發,繞道北向。
此時秋風瑟瑟、萬物蕭條、楊柳皆枯,想要折柳是不可能的了,但喝杯茶暖暖身子倒是不錯的選擇。
而且天邊雲叆叇,日曈朦,灞河水光潋滟,與天共色。更有大雁南遁,與霞齊飛。
這長安的秋日仰空之景絲毫不遜于江南的三月翠湖煙花。
不過今日爲簡玉衍送别的人不多,确切說來應該是稀少,隻有王陽明和杜晏兩位大儒。至于那些原本想要前來餞行的書院學子們也都是被各自的師長們攔了下來。
秋闱在即,學業科考勝過一切。
更何況,簡玉衍此番出仕,可是和景泰帝讨價還價了一番,所以還是盡量低調。不然引起這位新帝的不快,來年開春恩科殿試上,他這手一抖,那殿試的狀元文位可就和麓山學院徹底無緣了。
灞橋,餞别亭内。
三大儒把茶言歡,享受着這最後一抹溫情。
就在茶興濃高之時,卻見一大群儒衫士子們衆星拱月一般,恭着一名紫袍男子也來到了灞橋邊。
衆多書生一起出行,便如男子天團出行一般,聲勢浩大,道上行人紛紛避讓,爲之側目。
王陽明擡眼一看,臉上泛起古怪神色。
來者不善呐!
但,好戲也将開場了嘿嘿。
看戲,看戲……
來者乃是國子監祭酒,同爲【四品真意境】大儒,但這位祭酒大人的名望、地位遠遠不是簡玉衍和王陽明這等未出仕的大儒能夠比拟的。
甚至連堂堂禮部尚書杜晏大學士也要略遜一籌。
國子監和麓山學院的教學理念完全不同。
麓山注重培養學生性格、激揚文采、腹養學識。而國子監則類似于應試教育提高班,而且政治訴求非常明确,讀書就是爲了入朝做官。
故而近十年來,國子監所中進士的學子幾乎比麓山書院的要多了一倍。
好在麓山學院的底蘊在,十年來走出了兩個狀元,任天行和李子安,兩人還都是簡玉衍的門生。
然而誰能想得到,任天行得罪了崔相,直接被打發到嶺南鎮守梅關,十年不曾回長安述職了。
而李諾,去歲的新科宴上,将自己的大好前程給折了進去。
這狀元身份被景順帝收了回去,然後反手賜給了榜眼章見慎。
對别人來說這是喜從天降,走大運了。但對這位仁兄來說,卻是哭慘了。
原本榜眼的他也是很牛逼了,輸給才高八鬥的李子安并不丢人。
可是現在……
這個“狀元”不是憑真才實學得來的,純屬于撿漏。空有身份,卻無文位,因爲聖廟不認啊。
而且每每提及此事,總會有人有意無意地嘲諷:嘿嘿快瞧啊,那個章見慎真是走了狗屎運,白撿了個狀元。
然後,“補位狀元”、“撿漏狀元”這個莫名其妙的綽号就套到了他的頭上,摘都摘不下來。
莘莘學子,哪個沒有傲骨?但是國子監“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
雷霆雨露皆爲君恩,陛下封賞的,你丫得敢拒絕?
腿都給你打折!
無法怪罪到陛下頭上,那就隻能将這口怒火發洩到李子安這個始作俑者身上了。
知曉李子安的恩師簡玉衍要出仕了,而自家的祭酒大人也要去江南爲新帝牧守一方。
那還等什麽!
所以在師長們有意無意的縱容下,學子們也紛紛組織起來爲祭酒大人送别,然後惡心一下簡玉衍,誰叫他是李子安的授業恩師呢!
“杜兄,王兄,原來兩位也都在啊。簡兄這麽急,今日便要啓程赴任嗎?”
國子監祭酒王子韫臉上挂着虛僞的笑容。
當年他和簡玉衍、杜晏乃是同一屆考生,不過名次被這倆人穩穩壓了一頭,乃至殿試上,拿了探花的他也沒能高興得起來。
簡玉衍最看不慣的就是王子韫這種裝模作樣、明知故問的樣子。他沒有給王子韫任何面子,冷聲道:“王子韫,你來做甚?還帶了這麽多士子過來?”
王子韫卻笑呵呵道:“玉衍的性子還是這麽直接啊,不過去了殇陽關可要收斂一些,免得吃虧。那兒盡是蠻人和妖族,可比不了長安。至于老夫嘛……原本是定在來年開春去劍南道主政一方,可後來想想,還是早點去吧,也好早些爲黎民百姓造福,這才是我輩讀書人之責嘛!”
景泰帝爲了坐穩皇位,可是調任了好些官員。
王子韫便是其中一個。
總督劍南道,妥妥的封疆大吏。王子韫也是完成了三級跳。
“話說完了吧?說完了就走,這裏可沒位置招待你。”
簡玉衍面無表情道。
這個王子韫提前去巴蜀,還故意搞出這麽一個大陣勢,很明顯就是爲了擠兌他。
“唉,都幾十年過去了,玉衍兄還是不肯原諒我嗎?我那是身在國子監心在麓山啊。”
王子韫故意唉聲歎氣。
儒道【五品辯言境】,說違背本心的話那是可以張口即來,對文心毫無影響。
到了【四品真意境】,那真的是可以鬼話連篇,徹底放飛自我。
話不投機半句多。
簡玉衍不想再和這個叛徒玩什麽虛與委蛇的把戲。
王子韫當年和簡玉衍一樣都是麓山學子。然而科舉之後,王子韫卻“投靠了”國子監。
而國子監現在的教育文風,就是王子韫當上祭酒後搞出來的。這真是把簡玉衍惡心到死。
他沒有再去理會王子韫,而是繼續和兩友品茶閑聊。
差不多再有一盞茶時間便要啓程了,他可不想将這彌足珍貴的時光浪費在王子韫身上。
王子韫冷笑一聲,幾步走回了灞橋。
衆多的文人士子們爲他餞行,你一言、我一語,高談論闊,好不熱鬧。與餞别亭裏冷冷清清的場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興緻到了濃處,便有人提議學生們給王大儒做餞别詩,以全一段師生惜别之佳話!
這也将場上氣氛烘托至高朝。
而且這可是一舉成名的好時機,一旦把詩做好了,那就真的可以流芳百世,載入史冊。
衆學子們神情興奮,欲欲躍試!
“這王子韫,不好好潛心做學問,就會搞明面上這一套。不過這氣氛卻是被烘托得不賴啊。可惜子安不在,不然以子安之才,定能碾壓國子監學子。”
餞别亭内。
王陽明樂呵地捋了捋山羊胡。
“王兄,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杜晏輕輕拍打着石幾,随即看了默不作聲的簡玉衍一眼,輕聲歎道,“值得嗎?李子安雖有大才,然性情過于剛烈。須知過剛易折,而今自廢儒道根基,儒道前途已絕。你本年後開春便可入主翰林,三年内再進四大殿閣,授一品大學士頭銜,可你卻用自身大好前程保他一命,值得嗎?”
或許旁人會爲簡玉衍感到惋惜。但他文心堅定,既做抉擇,豈會後悔?
再說了。
誰說李子安儒道根基已廢?
人家文氣入骨,乃是千百年難遇之奇才!
數日前進宮面聖。
他擔下了北行的重任,但前提是,影衛大統領不得對李子安出手。
最終,景泰帝答應了。
當然,和景泰帝的這番交易,簡玉衍不準備告訴李諾,不然以李諾的性子,絕對會拒絕,甚至會惹出更大的麻煩來。
他眸中流露出一絲慈祥之意:“我以前程換子安一命,有何不值?子安年少失父,我這個做老師的若不護他,還有誰會護他?”
“哈哈哈,都說簡玉衍是李子安的半個父親,這回我算是徹底信了!汝之于他,亦師亦父也!”
杜晏大笑。
其實今日他本不該來爲簡玉衍踐行的。
畢竟在衆人眼裏,他和簡玉衍可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老友去了殇陽關,隻怕十年都沒機會回長安了。他若不爲老友送别,這輩子都要寝食難安。
就在這時,另一邊的驚歎聲響徹灞橋。
原來,是王子韫的得意門生許雲城作出了一首曠世佳作,令全場驚呼膜拜!
文采湧動,氣貫長虹。
看來明年的狀元,非許雲城莫屬了。
崔立言,華安,盧枝山等學子,隻怕也要甘敗下風啊!
許雲城下巴微揚,略顯得意。
其實早在數日前,他便得到恩師的暗示……
苦思冥想數日,再加上他本就才華橫溢,終于雕琢出了一首曠世佳作。
今日派上用場,尤其是在衆多同窗學子面前吟出,這感覺,比睡鴛鴦閣的大花魁還要爽。
王子韫也非常滿意許雲城的傑作。
他一把拉起得意弟子的手便去了餞别亭,找簡玉衍炫耀……哦不,是找人家指點去了!
“哈哈哈,老夫又來了。諸位仁兄,這小子是我門生,三位皆是儒學宗師泰鬥,還請不吝賜教,點撥點撥年輕人。雲城,還愣着幹什麽,趕緊向師長們行禮。”
王子韫說不出的得意。
“三位先生,學生許雲城,才疏學淺,拙作難登大雅之堂,還請先生們斧正!”
許雲城趕緊對着三位儒學宗師行學生禮,然後遞上了剛剛書寫的贈别詩。
當然,年輕人嘛,哪有那麽多的城府,故而臉上洋溢着濃濃的得意之色。
簡玉衍接過詩詞一看,确實是一首難得的上乘之作。
其實這個許雲城也是一個難得的好苗子,隻是一直以來都被“長安雙安”的光芒所掩蓋。
不過簡玉衍心裏依然不爽。
看看王子韫,那張老臉都笑皺成什麽樣了,這是赤果果的炫耀啊!
當然,簡玉衍堂堂大儒,肯定不會将氣火發洩在一個年輕學子身上,即便這個學子是國子監的學生。
他随意提點誇贊了幾句,便搪塞了過去。
王子韫心裏暗爽不已,更是得寸進尺,揶揄道:“喲,玉衍兄沒有弟子來相送嗎?真是人走茶涼啊,要不我讓這學生也爲玉衍兄做一首餞别詩吧。”
一旁,王陽明和杜晏這倆損友則是看戲,就差手中捧瓜了。
杜晏和簡玉衍之争,那是做給外人看的。
但王子韫和簡玉衍之争,那是文人之争,教育理念之争。所以大家都樂呵着看熱鬧。
不過大多數都是簡玉衍占據優勢,畢竟他自己就是狀元,然後還培養出了兩個狀元。
而今總算看到簡玉衍要吃癟了,這倆損友心裏正偷着樂呢。
就在簡玉衍想怒不能怒,進退兩難時,李諾救駕來遲,哦不,是風塵仆仆趕來。
他蠻橫地擠過人群,然後整了整衣衫,對着簡玉衍深鞠一躬:“恩師安康,學生來晚了。”
他知道恩師要去殇陽關赴任,但沒想到竟然瞞着他,不給他踐行的機會!
好在終于是趕上了。
簡玉衍走出餞别亭,一把扶起李諾:“你來做甚?徒添煩憂嗎?”
李諾則将背後包袱打開。
是一條虎裘大氅。
這虎皮皮毛柔順絲滑,顔色鮮豔光彩,一看就是頂級貨。而且做工細整,絕對出自行家之手。
李諾親自将大氅披到簡玉衍肩背上,關心道:“北方寒冷,此氅給恩師添一分暖意,也算是學生的一番心意。”
簡玉衍坦然接受,欣慰笑道:“你有心了。這虎皮不容易搞啊。”
這可不是一般的虎皮。
而是李諾進【煉獄塔】親自斬殺了一隻五品虎妖所獲之物,然後讓劉湘君幫忙,熬了數個夜晚才縫制好。
“李子安!上回在秦府門口的賬,我還沒跟你算呢!今日,師長們都在,正好跟你算個清楚!”
不識相的許雲城可不願給這對師徒上演師慈徒孝的戲碼。
“許雲城?你要和我算賬嗎?來來來!”
李諾直接不顧任何形象地卷起袖子,一副你再老老,老子就真揍你的模樣。
“呸!有辱斯文!”
“斯文掃地!”
“羞與豎子爲伍!”
當着諸多大儒的面,這要是被揍上一頓,那真是什麽顔面都丢盡了,大夥兒紛紛擺袖斥責李子安蠻橫無理。
不過渾然忘記了,人家現在可都是一直以武夫自居。
李諾大樂。
對付這些很在意臉皮子的讀書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們揍得鼻青臉腫,讓他們當衆丢面子。
“李子安你莫要得意。許少做了一首餞别詩,連你恩師簡玉衍大儒都誇贊不已,要不咱們這位曾經的狀元郎也來點評點評?又或者你有本事也做一首送别詩,也好讓你與你恩師成就一段師生佳話?”
國子監學子自然想要搬回一局,便立刻出言譏諷道。
“李子安,你作詩不是很厲害嗎?你若能在半柱香之内做出一首上等佳作,那我今後見了你絕對繞道走。”
許雲城一臉傲然地看着李諾。
現在得了這麽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正好痛打落水狗,報仇雪恨!
“許雲城,到底是誰給你的勇氣來挑釁我?咦,撿漏兄你也在啊?”
李諾嚣張質問,滿目蔑視。
他可是武夫,那麽儒士的虛僞面具就徹底撕掉不要了吧。
他就粗鄙了,就是滾刀肉了,你能奈我何?
而提到的那個撿漏兄,便是那個與他一同殿試的撿漏狀元章見慎。
可憐的章見慎估計這輩子都要活在李諾的陰影下了——
章見慎:本士子乃是永年一零五年、景順十五年的狀元郎!
旁人:不,你撿漏。
章見慎:我二十二歲就已儒道六品,天賦絕倫,才高八鬥!
旁人:不,你撿漏。
章見慎:我翰林修撰,平步青雲,二十年後将入閣拜相!
旁人:不,你撿漏!
章見慎:我将要迎娶崔相之女崔婉婉!
旁人大驚:卧槽,這你都敢撿漏?
章見慎,卒,享年二十有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