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跟在老夫人身後,又是開院門又是開車門,把兩輩子積攢的殷切都用來招呼老夫人。一來是因爲尊老愛幼畢竟是個傳統美德,二來則是感慨命運的奇妙,讓他就這樣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人物。
蕭然把老夫人請上車關好門,自己也在前排坐定。那個帶頭的保镖此時又充當起了司機的角色,順便遞給了蕭然一根布條,頭也不轉的地說道:“把眼睛蒙上。”
蕭然接過布條,轉頭看了一眼後排的老夫人,見老夫人并不看他,而是面無表情地直視着前方,于是隻好聽從指示,自己把眼睛蒙了起來。
畢竟有求于人,去的又是人家的隐秘老宅,按人家的要求來倒也沒什麽可屈尊的。
待他把布條綁定,他感覺那個镖頭仔細看了看他才啓動了車。在微微的轟鳴聲和晃動中,車緩緩上路了。
眼前一片黑,耳邊和身體又是有節奏的振動,蕭然感覺一股困意襲來,他竟然在這晃晃悠悠中打起了瞌睡。
他的感覺身體又一次飄了起來,接着耳邊一陣嘈雜。等他睜開眼時,他再次走在了那條狹窄的路上,兩邊是看不見的漆黑深淵,正前方則是那一團讓他恐懼卻又好奇的黑暗迷霧。
這一次,他距離那團迷霧更加近,他感覺自己似乎就要發掘出其中隐藏的真相,而那四個衣着相貌各異的人,也依舊努力阻攔他深入危險中,隻是力道比之前要虛弱很多。
突然一股炸雷般的聲音響起,同時伴随着如被閃電擊中般的酥麻傳遍全身。緊接着這陣聲音和酥麻一次次傳來,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不斷閃爍的光亮中坍塌,自己則要被埋葬在這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這時,他感覺脖子後面傳來一陣冰寒,如被冰錐穿透一般刺痛且寒冷。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去,卻見一個面容俏麗卻毫無表情的女性,正用手中的鋼針刺向他的後頸。
他想叫卻叫不出聲,隻好胡亂揮舞着手,突然面前的黑暗被他撕破,一陣明光灑向他的眼睛,他“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在一陣眼花中,那個俏麗的女性,變成了面前同樣是毫無表情的老夫人。
“你醒了?”
老夫人的聲音傳來,蕭然感覺手腕一陣酥麻,低頭一看,那個保镖虎鉗一樣的手正緊緊扣着他的腕部。而他的手伸向前方,距離老夫人的脖子隻有一指遠。
見他沒事了,老夫人示意保镖松開了手。蕭然甩了甩被捏出印子的手腕,趕緊向老夫人賠不是:“老夫人,對不住啊!我做噩夢了。這……多虧您銀針救命啊……”
蕭然道歉的同時,看見老夫人手裏正抓着一根銀針,想必剛才夢中頸後的冰寒就是從這裏來的,也正是這一下把自己從夢魇中解救了出來。
老夫人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裏的針,微微歎了一口氣說:“把眼睛蒙好,這次就别睡覺了。”
蕭然點了點頭,趁蒙眼睛之前快速打量了一下周圍,發現他們竟然已經開到郊外,他原以爲霍家老宅應該在核心區内,畢竟自古東富西貴,老夫人的舊寨,理應在京城的西區。
或許人家的宅子不止一處吧,普通人家都有些小秘密,何況這種江湖世家。
等他蒙好眼睛,車再次啓動了。這一次他沒有再睡覺,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困意,而是神清氣爽,看來老夫人那一針還真的有奇效,不愧是被稱爲“仙”的人。
車開了約摸有十幾分鍾,便緩緩停下來。保镖熄了火,對蕭然說了句:“到了,摘下來吧。”
蕭然摘下了眼前的布條,下車放松了一下身子,發現他們正身處在一大片舊式宅院前,看上去應該是前朝的富人區,隻是大部分宅院已經破敗,門上挂着一把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破鎖。
蕭然回憶了一下,如果沒猜錯,這裏應該是京城的南邊。不出意外的話,這裏會一直這麽相對破舊下去,永遠比京城其他地方差一截。
保镖在最前面引路,老夫人不緊不慢地走在中間,蕭然則小心地跟在後面。拐過了幾個院牆之間夾成的小路,三人停在了一處相對還算新的宅院門口。
院門口的石階和地虎石雕明顯有人經常打掃,連門都與其他宅院的陳舊木門不同,是兩扇新裝的鐵皮門,上面還有一個新式的鑰匙孔,唯有門上的椒圖銜環依然頗具古意。
老夫人上前,手握門環,輕輕地叩響。
“咚——咚、咚。”
一長兩短的聲音,配合着老夫人優雅的動作,又一次把蕭然拉回到那個想象中舊時光。
但美好總是短暫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顆枯棗一樣的腦袋伸了出來,讓眼前的景象變成了老年版中式“巴黎聖母院”。
“呦!是小姐回來了!”
嘔啞的聲音響起,好像砂輪劃過玻璃。再看門内人的外貌,雙眼渾濁發白,臉枯瘦多褶,面呈古銅色,光秃秃的腦後還有一條鼠尾般細的雪白小辮子,後背則隆起一個羅鍋,看上去就像偷油的老耗子成了精。
蕭然不由得皺了皺眉,單從外貌講,這個人很難讓别人沒有負面情緒。
老夫人倒是比對别人多了幾分親切,柔聲回道:“鄧伯,我都一把年齡了,哪裏還是什麽小姐……”
“小姐永遠是小姐,想當初庚子年我十八歲,剛入府時……”鄧伯說道。
庚子年?蕭然想起來最有名的那個庚子年是1900年,看着眼前這個枯棗一樣的老頭,心裏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鄧伯,咱們進去再說……”
老夫人打斷了鄧伯的話,鄧伯這才恍然大悟一般,把他們三人讓進了院子裏,嘴裏還在絮叨着:“老了老了,糊塗了,也活夠了……”
鄧伯把三人請進了正房的客廳,裏面點着爐子,烤的屋裏暖烘烘的。從屋裏的整潔度看,鄧伯把這裏維護的很好。
幾人在正中的大桌前坐定,保镖在鄧伯面前排開了一個個油紙包,裏面有兆京有名的老字号點心,還有兩隻燒雞和一大包花生米,最後又放上一瓶二鍋頭。
鄧伯伸着脖子嗅了嗅,頓時咧開了沒有幾顆牙的嘴,臉上樂開了花。老夫人笑道:“都是給你的,放開了吃吧,外面還有……”
鄧伯好像聽到了命令一般,先熟練的撬開了酒瓶灌了一大口,然後抓起兩塊沙琪瑪就往嘴裏塞。
接下來的十幾分鍾,蕭然滿臉驚訝的觀看了一場大胃王般的現場“吃播”。鄧伯的飯量和吃飯速度,比起他來都分毫不差,沒幾顆牙的嘴好像一個能吞噬一切的黑洞,把桌上的東西迅速掃空。尤其是他吃雞的時候,眼看着一整根雞腿塞進了嘴裏,腮幫子一鼓動,一整根白骨頭就吐到了桌上。
沒一會,桌上便隻剩下一些點心渣和能把狗都氣死的幹淨骨頭,鄧伯把最後一口酒灌進了喉嚨裏,然後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兒道:“舒坦!”
這一聲中氣十足,完全沒有了剛開門時那虛弱無力的樣子,連渾濁的眼睛裏似乎都有了光,佝偻羅鍋的背也好像直起了幾分。
蕭然驚訝地看像老夫人,卻更加驚訝地發現,老夫人雖然面帶微笑,眼圈卻泛起了一絲微紅。
“小姐,您大老遠來看我,是碰上什麽麻煩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了?我豁上一把老骨頭……”
這一番話連貫有力,确實是沒了剛才的蒼老虛弱。老夫人微微眨了眨眼,讓眼睛恢複正常,笑道:“鄧伯在,誰敢欺負我。我今天是來,是還一個人情……”
鄧伯轉頭看了看蕭然,仔細打量了一番,突然笑道:“我明白了,是蕭家那個小子吧?像,真像。是啊,人情也該還了,我也活夠了。想當初庚子年……”
蕭然原本好奇他們到底欠了二叔什麽人情,可沒想到鄧伯一開口就停不下來,蕭然也插不進去話,于是姑且聽着,這才知道了鄧伯的來曆。
原來鄧伯還真的生于前朝,原本是個當鋪夥計,憑着耳聰目明、激靈好學,迅速掌握了不少鑒寶的本事。
後來庚子大禍,當鋪被洋鬼子燒搶一空,他也身負重傷。幸虧得了霍家的救助,他出于感恩,就帶着自己的一身本事投了霍家,當年正是十八歲。
十九年後,霍老夫人出生,鄧伯已經是霍府的管家。老夫人自幼伶俐可愛,也因此深得鄧伯的疼愛,加上老夫人家族的某些特殊原因,讓老夫人比同齡孩子更缺父愛,因此鄧伯給與的疼愛便超越了老夫人的生身父親,兩人在朝夕相處間産生了一種特殊的父女之情。
後來霍家上一任當家的去世,霍老夫人自然卷入了家族内鬥中。而在這場内鬥裏,鄧伯始終堅定站在老夫人一邊,拼盡全力安内聯外,最終把老夫人送上了當家的位置,可以說是鞠躬盡瘁。
直到十幾年前,霍家在當時的運動中被挖出了老底,鄧伯爲了保護老夫人,便把所有罪責自己攬下,皮肉之苦自然沒少吃,加上多年的積勞成疾,内外傷病一起爆發,眼看着就要不久于世。
老夫人動用了家裏所有的關系,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時期,盡全力給鄧伯救治,但也隻能是拖延一時。
就在鄧伯即将撒手人寰時,一個年輕人的出現,給了鄧伯和老夫人希望。而這個人,正是蕭然的二叔,蕭長空。
“蕭家的那個小子,讓我延壽了十年,能多陪小姐一段時間,我已經知足了。現在,也是時候還了……”
鄧伯說完,臉上挂着坦然的微笑,好像要卸下什麽包袱一般。而反觀老夫人,眼圈再一次泛紅,嘴角也在不由自主的抽動。
蕭然沒想到,原來老夫人所說的人情,竟然大到這個地步,可以說是某種程度上的“救父之恩”了,難怪如老夫人這樣的大人物,願意在他這麽一個潘家園的小老闆身上花費這麽多時間。
可老夫人帶他來這裏,到底和他的事有什麽關系?怎麽還個人情又扯上了要不要繼續活這麽沉重的話題?
就在三人各懷心事時,院子裏突然傳來一聲帶着痛苦和瘋狂的喊聲:“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