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狗的家,離着開封城的東面城牆,算起來其實沒有多遠。
算上了一些彎彎繞繞的巷子,所有的路程全部加到了一起之後,一共也隻有兩裏多一點而已。
可偏偏在這一段不長的一路上,他在當前這麽一個原本人迹稀少的時候,居然遇上了好些意想不到的人。
除了黃老夫子、趙大官人兩人之外,前後還是遇上其他好些人。
比如說:在‘泰峰樓’這一家馬市街上,以物美價廉而著稱,自己和娘子當初也去吃過幾次酒肆的小二。
又或者叫‘博士’,二十來歲的小哥周昆。
這小哥據說也是一個苦命人,爹娘早死、在街上要飯爲生。
好在後來被‘泰峰樓’的老掌櫃收留,也算有了一份衣食來源。
可惜的是,昔日每天都是坐滿了販夫走卒,其中也不乏商賈的‘泰峰樓’,現在已經連同着周邊幾個成衣、藥材鋪子,被燒成了一片白地。
老掌櫃夫妻,直接被燒死在了其中,唯有這周昆幸運地活了下來。
原本在陳二狗的猜測之中,周昆這小哥如今不知道狼狽成如何模樣了。
畢竟偌大的一個開封城中,哪裏還有什麽酒肆瓦舍營業,他就是想要尋得一份差事糊口,怕也是找不到地方。
結果了?出現在他眼前的周昆小哥,穿着一身有些發白,但是明顯漿洗得很幹淨的短打褂子。
兩人見面之後,都不等陳二狗開口說話。
對方的臉上,已經是露出了燦爛而熱情的笑臉,主動開口就是一句:“陳哥兒許久沒見,氣色看起來要多注意一下身體了,也不知朝食用了沒有?”
好家夥!這樣的一句熟悉問候。
差點讓陳二狗一陣精神恍惚,以爲自己回到了昔日手裏錢财寬裕時,帶着娘子去泰峰樓吃酒的時日。
莫名的眼睛一陣發酸,有些想哭
類似于周昆這樣的人物,後續陳二狗還遇上了不少。
有每日挑着一副馄饨擔子,四處走街串巷販賣的謝老漢;有在國子監讀書的馬謙易,他們這一片公認未來能有大出息的小哥。
還有‘李記湯店’的小掌櫃,‘南北醬料行’的一個自己忘了叫什麽的夥計。
以及戲班‘雲興班’,三個見過好些次,但是同樣不知道如何稱呼的中年樂師。
總之,在這麽一個有些清冷的早上,在時隔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後,陳二狗見到了十五六個這種熟人。
他們身上,幾乎有着一些同樣的東西。
幹淨,就算沒有換上一些簇新的衣物,但是絕對漿洗得很幹淨;同樣幹淨的還有頭臉、手掌這些,明顯是好好洗漱過一次。
高興,更爲準确一點地說,應該是叫輕松,如同放下肩頭巨大的擔子一樣,整個人都松快了起來。
但是要說讓陳二狗最爲記憶深刻的,還是他們在挺直了腰杆大步向前時,那樣一份決然和灑脫。
然後,更大的問題就來了。
什麽事情讓他們如此,他們又是打算去哪裏、做甚?
帶着這樣的一份疑惑,陳二狗來到了東面城牆上,原本懶洋洋扛在了肩膀上的長槍,變成了端在手裏。
做出了一旦是有閑雜人等想要登上城牆,就将其驅趕下去的模樣。
隻是在心中,依然是不斷疑惑着早上遇到的那一切;而這樣的一份疑惑,并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就讓陳二狗明白了過來。
隻是明白了之後,受到的沖擊實在太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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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前幾日一樣,城外那些金兵在吃罷了朝食之後,率先就是用着大量的石炮,對着炊餅山上就是招呼了起來。
好像要用鬥大的石頭,生生将這一個山頭給砸平一般。
砸了大概兩三刻鍾的模樣,又是數百弓箭手對着山頂射了起來。
因爲有着好些弓箭手替換,他們也不用擔心自己膀子上的力氣,不斷開弓射箭之下,密集的箭支如同下雨一般。
在這樣的箭雨壓制下,金兵的步軍開始攻山了。
不同的是,今日攻山的金兵數量更多了一些不說,居然人人身上都好像穿了一件盔甲,穿着鐵甲的人甚至能占到一半。
看樣子,那些金兵今日可算是發狠了。
之後的時間裏,雙方的戰鬥就是開打。
等到那些金兵沖到了半山腰後,原本好像空無一人的山頭,那些爺爺和讓他們這些漢子都羞愧的婦人。
猛然間,就在山頂邊緣冒了出來,手中的利箭、石頭,不斷對于攻山的金兵們招呼了過去。
頓時一衆金兵死傷慘重,卻是依然是死命向前。
不得不說這些金兵蠻子,真是兇悍得緊了。
就在陳二狗爲了眼前的戰事,很是有些揪心的時候,眼中餘光卻是看到了這樣很是揪心的一幕:
包括了黃老夫子、趙大官人、周昆、謝老漢等在内,一共是三十餘人的隊伍,就在城牆外三百多步的地方,正向着炊餅山走去。
當時的陳二狗,連忙将腦殼探出了牆垛,嘴裏喊出了一句:
“黃老夫子、趙大官人你等趕緊回來,要去玩樂也去其他地方,這是不要命了麽?小心被那些金人一并殺了。”
之所以這麽說,那是如果隻有零散的城中百姓出城,在城外拾取一切柴火,弄一點野菜果腹,那些金人還是不管。
畢竟偌大的一個開封城,光是每日做飯用的柴火數量都是驚人,若是嚴令不準出城,怕是要餓死好些人。
但如果是膽敢靠近他們大大小小的軍營和哨卡,當場就是射殺了。
同樣道理,靠近了炊餅山這樣戰場,金人怕是同樣不會手軟。
隻是很快之後,陳二狗就反應過來;不對!這些人不是走錯了地方,而是打算沖上了炊餅山,與那些爺爺一起打金狗。
因爲面對着他嘴裏的喊話,還有一隊金狗騎兵發現了他們後,已經是拍馬飛馳過來的場面。
這些人不但是沒有如同陳二狗預計的那樣,掉頭就是慌張地逃回城來。
而是齊齊的撒開了腳丫子後,向着那炊餅山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他們這一群人,能沖過了金兵的封鎖,殺上炊餅山與山上的衆人會合嗎?以陳二狗這樣一個民壯的見識,都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實也是這樣,随後一幅幅讓陳二狗和城牆上衆人,看得肝膽俱裂的場面出現了。
人腿、哪裏跑得過馬腿?城外的三十餘人才跑出了四五十步,那些迎面沖來的騎兵,就是離着他們不遠了。
手中的弓箭張合之下,轉眼間就是有着近半數人員中箭;十來人當即倒下,其中就有陳二狗認識的‘雲興班’兩名樂師。
僅剩的一名樂師,似乎在擡手抹了一把眼淚後。
又是随着剩下的人繼續踉跄向前,手裏抽出了各種的武器,正面迎向了這些讓他們曾經聞之變色的強悍對手。
他們又複跑出了十幾步後,那些騎兵已經殺到。
然後,雙方展開了一場戰鬥,又或者叫做屠殺才對。
雪白須發皆漲的黃老夫子,面對着一個正驅馬沖過來的騎兵,手中長劍刺過去的時候,嘴裏張合之間隐隐喊出了一句:
“冒鋒镝赴疆場,孔子曰仁、孟子曰義;執幹戈衛社稷,生而爲英、死而爲靈、不甚快哉呼~”
下一秒,他手中輕飄飄的文士佩劍,就算打磨了一個晚上。
在刺破了戰馬兇前一點皮肉後,當即就是斷成了兩截;接着黃老夫子單薄的身體,就被撞飛了起來。
店小二周昆,手中的菜刀才是揚起。
就被一柄狼牙棒砸在了天靈蓋上,打得腦漿飛濺。
謝老漢手中揮舞着一根用了半輩子的扁擔,都尚未砸中對方,就被一支打着旋扔過來的飛斧劈在了胸口。
大家公認,未來搞不好能進翰林院,能有大出息的謝謙易小哥。
手裏拿着一根棍子迎上去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跄就直接摔倒在地;不等他成功爬起來,算上了上面騎士後,有着上千重的戰馬就是從他背上踩過。
當場之下,就是踩得他筋骨俱裂而死。
哪怕四十有二,一頓依然能吃一斤多豬肉,一壇子酒、好些炊餅。
殺豬時,一個人按住了一頭肥豬,那肥豬半點也無法掙脫的趙大官人,在一個金兵長刀對着自己劈下的當口,本能間就是擡起了一條左臂擋在身前。
瞬間之後,左臂就被砍斷。
但是趙大官人手中,不知道殺了多少頭肥豬的殺豬刀,也是捅進了那金兵的小腹,并且習慣性地一攪合,讓那金兵慘叫着落馬。
這也是他們三十幾人,唯一造成的一個戰果。
僅僅是一個照面之下,黃老夫子等人全部戰死;其中離着炊餅山最近的一個,也有着一裏多遠。
區區三十餘人的平民,居然想要殺上炊餅山?出現這樣的一個結果,那是非常的正常和合理的下場。
整個過程對于胡彪等人,似乎也沒有絲毫的支援作用。
然而,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後世,有野史記載:靖康二年正月十三,共有開封城義民三十一人馳援炊餅山未果,當場全沒。
城中數萬人痛哭,哭罷、民心終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