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梁大牙全身顫抖的原因,并非因爲大戰了一整個白天之後身體脫力,所産生的肌肉痙攣。
完全是因爲内心的強烈激動,才會出現如今的這種情況。
甚至因爲有點不敢相信事實,所以在開口之後嗓音沙啞得厲害:“娃娃,嫩們這是幹啥了?”
聞言後擡頭一看,胡彪立刻能看到好些火熱到發燙的眼神。
莫明得有些心虛中,這貨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後,開始用他們能聽懂的方式,半真半假地說明了起來:
“打算臨死前寫點東西,怎麽說了?算是家書吧。
當前吐蕃人大軍環繞,寫好了當然沒辦法送出去,但是我們可以先找個地方埋起來;萬一有誰活下來了,也能将這些家書挖出來、送回去,多少給家人留點念想。
又或者帶點頭發回去,埋在了家鄉的故土之中,不算是一個死在異鄉的孤魂野鬼。
萬一我們這些人死光了,說不定多少年後被好心人挖出來,他們順便帶将這些回關中去,交給朝廷。
也知道我們這些人是怎麽死的,都不是慫貨。”
心不在焉解釋着以上内容的時候,胡彪并沒有注意到一點:
在聽到了‘家書’這兩個字眼之後,猶如一道閃電劈中一樣,附近城牆上的數十名老卒渾身一震後,居然在一兩分鍾裏說不出話來。
直到胡彪調整了一下心情,打算開始繼續寫後。
梁大牙充滿了懇求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胡家娃娃,你們方便給我們也寫上一封家書了嗎?我上次聽到家裏的消息,還是36年前的事情了。
說是俺娘病重,一直想着要見俺一面。
自從21年前北庭都護府陷落,安西都護府與大唐徹底斷絕之後,很難托人帶家書回去,更不要說人回去了。”
“好~”胡彪答應了下來,語氣之中說不出的堅定。
他能想到,或許在36年之前,梁大牙聽到了不知道輾轉多少次帶來的消息後,他娘或許已經不在了……
沾染了血水的食指,一筆一畫在梁大牙臨時撕扯下了的衣襟上書寫着,每一個字都像是有着千斤重,寫得很慢。
不僅是寫慣了簡體字的胡彪,很多複雜一點的字,他都要想想繁體怎麽寫。
更爲關鍵的原因,是因爲胡彪正在記錄着梁大牙,這一個離家五十年遊子最後的遺言。
在這一個粗鄙厮殺漢的嘴裏,到了現在這一個最後的時刻,說的也都是一些大白話,甚至因爲緊張都有些絮叨和啰唆。
可是其中蘊含的真摯感情和力量,讓胡彪靈魂都受到了巨大震撼。
“石頭、栓子,我是你們大哥梁平安。
這些年陸陸續續也托來往的商隊,往家裏帶了幾封家書和銀錢,不知道送到了沒有?也不知道你們給我回了家書沒有,反正我也沒有收到過。
老話說七十古來稀,我十七歲參軍離家,如今也是六十有七了。
等到這一封家書送達,也不知道是多少年月之後,想來爹娘已經是不在了;若是收到了這一封家書後,記得替我在爹娘墳前多磕幾個響頭。
告訴他們孩兒不孝,沒有給他們養老送終。
順帶着将我的一點頭發,埋在了他們墳前;既然生前不能在他們身前盡孝,那麽死後也多陪陪他們。
若是官府的赙贈(撫恤金)下發,拿出兩成給爹娘修葺一下墳茔,其餘你等分了就是,也算是我這個不成器的大哥一點心意。”
胡彪寫到了這裏的時候,因爲血書的每一個字都不能寫得太小,一塊衣襟之上已經是滿滿的血紅字迹。
梁大牙一把抽出了腰間的一支短刀,割下了一把白花花的頭發。
用着遠比平時溫柔的動作,将頭發放在了自己的錢袋中後,就此的遞送給了胡彪。
同時在嘴裏,又鄭重地補上了一句:“麻煩你在家書上寫好,請把這一封家書和頭發送到,關内道鳳翔府岐山梁家村,村中間的梁老實家中就好。
錢袋中的資财寥寥,就算是對幫忙君子一點送回家書的心意;隻要将家書送到,老漢我下輩子一定結草銜環,報答這一份恩情。”
在梁大牙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滾刀肉,前所未有的謙卑之下。
胡彪将以上的内容加上後,小心地将滿是血字的衣襟,與那一個錢袋收好後,細細的捆紮了起來。
原本還想說點什麽,安慰上幾句這老貨。
但是最終開口之後,帶着重重鼻音的嘴裏變成了一句:“下一個~”
聲音才是落下,張鐵柱與另一個唐軍,擡着一個小腹插着一支長槍的老卒走了過來,嘴裏急促地說到:
“快點,牛瘸子扛不住多久了。”
哪怕是一個十足的菜鳥,胡彪也能看得出這樣的一點,牛瘸子小腹這一支長槍絕對不能抽出來,不然飙出來的鮮血根本就止不住。
而不抽的話,這老卒也因爲失血扛不住多久了。
當即之下,胡彪就從那一具粟特人的屍體上,割下了一塊下擺的衣服,開始細細的記錄了起來。
那牛瘸子的聲音很輕,胡彪需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清楚:
“麻煩小哥了,請先幫我寫明這一份家書,送給一個叫做姓張、喚作秀娘的女子;她在長安城的歸義坊,翰林院劉學士的家中當廚娘。
我們說好了的,等我軍功三轉之後,就回去風風光光的娶她過門了……”
聽到這麽一個說法之後,胡彪頓時有些遲疑了起來。
其實在剛才給梁大牙寫家書的時候,胡彪就想到了一點:以唐代的平均壽命,還有前些年年爆發的安史之亂等戰争。
這些老兵們心念念惦記的收信人,到了現在還活着嗎?
怕是有着極大的概率,這些人早就是不在人世,甚至連他們的後人有沒有活下來,也是在兩說之間。
還有他們這些家書,埋起來之後能讓人發現,也許也是千年之後。
并且發現的人能好心帶回去的幾率,根本就是微乎其微這些,那麽這樣的家書,還有什麽意義?
不過看清了牛瘸子在講述的時候,臉上的那一道幸福的光,胡彪覺得以上的這些擔心,其實已經不重要。
讓這些人帶着最後的一絲期盼和美好死去,反而是相當美好。
所以說,千萬不要去破壞這一份美好,打斷牛瘸子嘴裏的講述。
可惜的是,胡彪依然未能将這一封家書寫完,才寫到了一句‘那年’的時候,牛瘸子的臉上已經沒有的任何聲息。
那名老卒已經死了,帶着一臉包含了歉意、甜蜜、向往等複雜的情緒死去了。
深吸了一口氣後,胡彪并沒有去管張鐵柱将牛瘸子拖到一邊,與戰死的同袍放在一起的動作。
用手沾染了一點血迹之後,接着在衣襟上繼續寫了起來,腦補完了這一封家書後,還在後面補上了一句:
恭求過路君子高義,将家書送回,安西軍上下自當銘記恩情……
以上的情況,并非在胡彪身上獨獨發生;而是在一衆網友們身邊,每一個人都遇上了,還是好些次。
因爲在聽到了這裏有人幫忙代寫家書,并且有理論上有一點可能帶回去後。
不僅是玄戈營的衆人,就連更遠城牆上的老卒也是默默的排隊等候了起來。
看着那一些用兵刃支撐着身體的主人,那一雙雙充滿了期盼的眼神,他們哪裏說得出拒絕的話來。
而這些離家萬裏,在西域駐守了五十年的老卒們身上,哪一個沒有一點悲傷的故事。
總之寫着寫着,他們不僅是手指有些顫抖,連靈魂都是顫抖了起來。
隻是他們并沒有發現,以上的一幕讓郭昕、郭帥看在了眼裏,等到派出親衛去搞清楚了情況之後。
郭昕這一位有着武威郡王,四鎮節度觀察使等頭銜的老人,忍不住就是老淚縱橫。
在這一刻,他想到了太多的東西,比如說:皇帝陛下封他爲武威郡王、四鎮節度使的重托和榮耀,家族的榮光,替漢家守土的責任。
不過最多的還是上元元年,他奉皇命帶大軍巡河西、安西等地。
那一個時候不僅他郭昕,還有他手下的這些将士,哪一個不是正當青春年華。
他們從長安出發,跨過了灞橋和渭水的時候,每一個都在衣襟上别上了一支柳條,那是真是說不出的意氣風發啊。
隻是轉眼之間五十年過去,兄弟們都老了,也到最後的時候了。
最終他做出了一個原本在心中,根本就沒有想過的決定,對着身邊不多的幾名親衛,嘴裏大喝出了一句:
“磨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