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難以理解的行爲，臨死前，他剖開了自己的胸膛，露出那顆跳動的心髒，并揚言武則天的末日将至。
如果狄仁傑在這裏，一定會敏銳地聯想到那件發生在彭澤縣的失心案。
但李道玄可以确定，失心案的兇手，并不是張宗昌，因爲他剖心之時，用的是右手而不是左手。
武則天站在塔下，面色蒼白至極，那雙威嚴的鳳眸第一次露出茫然之色。
藏了多年的秘密被人一朝捅出，這一刻，她知道，自己完了。
辛苦多年才建立的威望全部毀于一旦，最主要的是，身爲天後，她的權力全部來源于李唐皇室，若是此事傳出去了，那她又該如何立身？
轉念之間，她心中甚至生出了一個想法。
将這裏的人全部殺掉！
可惜望着那道高高在上的白衣，武則天心中絕望，她知道自己就算殺得了全天下的人，也奈何不了他。
“仙尊，可否單獨一談？”
她目露哀求之色，還想做最後的努力。
隻要能獲得李道玄的支持，她就能東山再起，甚至更進一步！
李道玄搖頭歎道：“當局者迷，武如意，你本是一個聰明的人，難道還沒有發現不對嗎？”
武則天微微一愣，而後很快反應過來，望向張宗昌的屍體。
霎時間，她面色一變。
沒有血！
剛剛張宗昌落地時，明明是鮮血飛濺，血肉模糊，然而現在地上卻沒有了任何血迹，隻有一堆碎肉。
更詭異的是，那顆被他剖出的鮮活心髒，竟也不知哪裏去了，消失無蹤。
一種莫名的寒意湧上武則天的心頭，她想起張宗昌死前那怨毒的眼神，似是明白了什麽，目光駭然地盯着地下，後退數步。
其他人則是有些莫名其妙，到底是什麽事能讓天後失态至此？
很快他們就都知道了。
月夜下，高聳入雲的萬象神宮突然一顫，不斷有磚瓦掉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咚！咚！咚！咚……
腳下的大地深處仿佛響起雷鳴般的鼓聲，每一下都讓地面爲之震顫，衆人腳下不穩，連忙互相扶持，驚慌不已。
那是心髒跳動的聲音。
萬象神宮上的金鳳顯得越發躁動不安，李道玄瞥了它一眼，而後飄然而下，屹立在塔頂上，繼續自顧自地喝酒，如在看戲。
金鳳卻還是不敢行動，顯然是被打怕了。
“去吧，我不幹預。”
聽到此言，下一刻它便迫不及待地從鐵鳳凰中飛出，一聲鳳鳴，羽翼上好似燃燒着熊熊火焰，朝着地下沖去。
但是沒過多久，它又從地下沖出，金羽橫飛，遍體鱗傷，體型幾乎縮水了一半，狼狽地逃回了鐵鳳凰中，再也不敢出來。
很顯然那地下的東西非常強大，遠遠超出了它的能力。
咔嚓！
一道道裂痕蔓延，緊接着大地裂開，浮現出一條長長的階梯，一道身影踏階而上，看似單薄，卻有種可怕的威勢，仿佛洪荒兇獸，降臨人間。
濃郁的屍氣沖霄而上，遮住了明月，讓天地爲之一暗。
大明宮中，驟然刮起了一陣熱風，滾滾熱浪将梧桐樹的樹葉都給吹得焦黃，宮中的井水溪流也都迅速變幹。
旱魃一出，赤地千裏！
他穿着一身明黃帝袍，因爲時間久遠，龍袍上都開始腐爛，露出裏面古銅色的精悍肌肉。
長發飛舞，目如電芒，露出一絲激動和澎湃。
他握緊雙拳，感受着這具重返青春的身軀，不再有風疾，也不再有頭痛，從年幼時就伴随着他的病痛一一消失。
那無比強大的力量，讓他眼中露出一絲迷醉。
這就是……仙人嗎？
謀畫了這麽久，他終于打破了禁锢在天子頭上的魔咒，獲得了天下無敵的力量和永無止盡的生命！
“陛……陛下！”
武則天見到他時，瞳孔一震，整個人如遭雷劈，久久不能相信。
不僅是她，那些将士、不良人和蟄龍，以及宮女和太監們也都露出震驚之色，仿佛是在夢中。
真的是陛下，而且變得那麽年輕，就好像當年他剛登基時一樣。
不，不隻是變得年輕，那種可怕的氣勢，讓人看上一眼就心驚膽顫。
“媚娘，朕回來了。”
李治望着武則天，微微一笑，道：“你将朕葬于塔下之事，其實是朕安排的，并不怪你。”
武則天心中一震，她默然片刻，似是明白了什麽。
“陛下，明崇俨……是你的人？”
李治毫不避諱地點點頭，道：“不錯，他是朕的人，你還記得麟德二年時，咱們于泰山封禅的事情嗎？”
“明崇俨，便是朕在那時于泰山中請出的高人，隻不過一直讓他隐于暗中，帶領梅花内衛。”
武則天身子微微一晃，道：“陛下好算計。”
聰慧如她，已經全想明白了。
塔頂處的李道玄隻是搖頭冷笑，沒有說話，似是早已看穿了一切。
三皇五帝之後，天子便不可修行，李治爲了擺脫這一禁锢，便來了一手置之死地而後生。
天子不可修行，是因爲有人道氣運加身，雖然萬法不侵，卻也斷絕了長生之路，既然如此，李治便反其道而行之。
他不再強行修行，而是順其自然地死去，這樣一來，人道氣運就會從他身上散去，禁锢消失後，再由明崇俨以道術煉屍。
他身懷龍氣，再加上明崇俨四處搜集異人之心，做爲養屍的主藥，才能迅速從一個普通的僵屍進化爲旱魃。
當然，代價也很大，這些年大唐天災頻繁，各地幹旱、地裂層出不窮，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這件事。
至于彭澤縣的劉半仙，便是因爲他有着遇仙的傳奇經曆，喝過仙家之酒，古稀之年還能身強體健，所以便被明崇俨注意到了。
這樣的異人，其心髒精血都是用來養屍的上乘寶物。
當年李道玄曾在龍遊縣遇到過變成飛僵的楊廣，楊廣身上隻有殘餘的少數龍氣，就差點成爲旱魃。
可見天子龍氣，對僵屍而言乃是大補之物，傳說上古時的第一個旱魃，便是軒轅黃帝的女兒。
李治身上的龍氣必然遠勝過亡國之君楊廣，再加上無數異人心髒的供養，剛一出世便有莫大聲威，旱魃之中亦是佼佼者。
他負手而立，對着武則天淡淡道：“媚娘似乎并不想看到朕活過來？”
“還是說，你在擔心朕會治你的罪？”
頓了頓，他露出一絲笑意，道：“不必擔心，此事既然是朕一手策劃的，就不會追究你的過錯。”
當年他和明崇俨一起制定了這個計劃，爲了不讓新君繼位執掌大權，以免人走茶涼，他才選擇了武則天。
這也是他爲何默許二聖臨朝，甚至在病重時都不讓太子監國，而是放權給武則天的原因。
他要親手将武則天扶到高位，讓她感受到權力的誘惑，從而在他死後繼續制衡太子。
相伴幾十年，他太了解自己的這位妻子了，一旦成爲天後，她就絕不會甘心再下來。
所以她一定會聽從明崇俨的建議，秘不發喪，然後一步步走上他規劃好的路。
而事實也和他謀劃的并無二緻，這也讓他的心中有着一絲自傲。
哪怕暫時成爲死人，陷入沉眠，大唐這艘巨船也依舊會按照他規劃好的路線航行。
“媚娘，不要怕，從今以後，你依然還是天後，甚至朕會讓你也成爲旱魃，咱們夫妻一起統治大唐千年萬年！”
他充滿了雄心壯志，這具強大的肉身給了他無限的信心。
但可惜的是，武則天卻遲遲沒有動，而是輕歎一聲，道：“陛下，如此，咱們也算是兩不相欠了。”
李治眼中的神采頓時一滞。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在他的頭上悠悠響起。
“李治，你可知罪？”
聽到這個聲音，李治瞳孔一凝，數十年前的記憶迅速湧上心頭，那襲宛如夢魇般的白衣，不知在多少個夜晚讓他輾轉反側。
李道玄！
李治猛地擡頭，這才恍然發現，就在萬象神宮的塔頂上，一襲白衣于風中飄舞，手持紫青酒葫蘆，對月獨酌。
李治下意識握緊了拳頭，眼眸一眯。
當年他藏拙弄巧，好不容易才登上皇位，然而君臨天下後，聽到最多的，不是陛下萬歲，而是國師如何如何。
國師定下的規矩，連他這個皇帝都不能改動。
微服私訪時，長安城中的百姓也都在談國師，提起那個人，臉上的敬仰和崇拜幾乎都抑制不住。
就連他一母同胞的姐姐長樂，也是隻知有師父，而不知有皇弟。
李治總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得非常憋屈，這麽多年都活在一個人的陰影下。
“原來是國師大駕光臨，失敬。”
面對李道玄，李治并不像年輕時那般緊張，反而顯得十分放松，甚至有點故作輕視。
比如他口中說着失敬，卻負手而立，神情漠然。
顯然已經今非昔比的他，自認爲在國師面前也有了平起平坐的資本。
曾經聖佛座下也有四大法王，其中之一名爲焚天，便是旱魃邪神，死于李道玄之手。
李治知道這件事，但他瞧不上那個焚天。
焚天是複蘇的邪神，法力并未完全恢複，他卻不一樣，他是貨真價實的旱魃，巅峰狀态的僵屍之神，因此心中非常有底氣。
“國師雖然德高望重，有匡扶社稷之功，但朕爲天子，九五之尊，天下何人能治朕的罪？”
他長笑一聲，道：“倒是國師，身爲臣子，卻不敬君上，縷縷出言犯上，豈不知天道禮法，君爲臣綱？”
頓了頓，他吐氣如雷，道：“先帝能容你放肆，朕卻不能容！”
這句話在他心裏憋了幾十年，此刻終于吐出，當真是渾身舒爽，酣暢淋漓，每一個毛孔都在興奮。
周圍的人都驚呆了。
陛下……這麽剛的嗎？
就連武則天都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望着他，不明白自己那個極擅長隐忍的丈夫，此刻爲何會突然說出這等驚世駭俗的話。
李道玄微微一笑，倒并沒有多少生氣，隻是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着李治。
這傻孩子，劫氣臨頭了還不自知。
其實想想也能理解，這口氣憋在他心中太久了，再加上驟然獲得了強大的力量，又沒有與之匹配的心境，難免會有些得意忘形。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那無形之中的劫氣。
那是大唐之劫，最先影響到的，就是李治這位皇帝，讓他神昏智喪，行事大失水準。
好一個大唐之劫。
李道玄冷笑一聲，垂眸望着李治，淡淡道：“李治，你有三大罪。”
“其一，你爲了成爲旱魃，數十年來命人不斷搜刮人心，取心頭精血爲養料，害人無數。”
狄仁傑曾擔任過大理寺寺丞，他在遍閱封存的卷宗後，最先發現了這件事。
數十年來，大唐各地陸續都有失心案發生，上至百歲老人，下至襁褓嬰兒，都成爲了受害者。
這些死者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或多或少有些傳奇的遭遇。
比如有人剛出生時渾身直冒香氣，有人活到一百多歲卻還耳聰目明，健步如飛，有人天生神力，骨健筋壯，有萬夫不當之勇。
他們被殘忍挖走心髒時絕對想不到，這一切的主使，正是他們大唐的皇帝。
“其二，你身爲大唐皇帝，卻自甘堕落變爲旱魃，緻使國運受損，天災頻發，百姓死傷無數。”
李治和李世民不同，李世民是馬上天子，親眼目睹過底層百姓的艱辛與不易，李治卻自幼長在深宮，錦衣玉食。
李世民最初也沒指望他當皇帝，畢竟嫡子之中他是最小，因此就沒有花心思進行教育。
對李治來說，那些因天災死去的百姓，真的隻是一個數字。
“其三，你——”
“住口！”
李治突然咆哮一聲，聲如雷霆，露出兩顆尖銳的牙齒，滾滾屍氣遮蔽夜空，引得狂風呼嘯，殺氣縱橫。
很顯然，李道玄這種身爲臣子，卻爲皇帝定罪的态度，深深激怒了他。
腳下一踏，地面轟然震動，裂痕飛速蔓延。
李治如炮彈一般沖向那襲礙眼的白衣，指甲變得又黑又長，尖銳無比，在夜色中閃爍着寒光。
旱魃，能搏殺蛟龍，與真仙叫闆，當年軒轅黃帝的女兒，也就是女魃，甚至直接影響了人巫之戰的局勢。
他的肉身便是天下最強大的法寶，指甲和牙齒中蘊藏的屍毒能讓真仙隕落。
李治有自信，今夜他将一雪前恥，徹底結束李道玄的時代，樹立起獨屬于他的無上威望！
刹那之間，他的指甲便刺在李道玄的身上，對方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李治眼中露出一絲極度的快意。
然而下一刻——
铛！！！
撕心裂肺的疼痛傳來，李治的指甲在碰撞之中變爲一塊塊碎片，屍血飛濺，如岩漿般融化高塔。
玄功五轉，金剛不壞！
李道玄拂去衣服上的灰塵，靜靜望着他，目光深邃。
“這就是你的全力嗎？”
“既然如此，那我就出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