烜赫一時的第一屆中國互聯網大會結束了,但因爲國文集團的種種操作,大會的餘波恐怕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忙了好些天,林爲民剛打算歇歇,沒想到卻被朱相打電話叫了過去。
倒是沒别的事,主要是當面誇獎他幾句。
國内如今的改革仍在進行之中,密集勞動型産業有很多,但像互聯網這樣的高科技新興行業卻是稀缺的,國文集團如今重金投資互聯網領域,也算是給國内的企業界帶了一個好頭。
聽了一頓誇獎,最後卻沒得到什麽實惠,林爲民出了海裏便忍不住腹诽。
當領導的咋都這麽摳呢?
不過不管怎麽說,國文集團這一次的動靜弄的足夠大,足以改寫中國互聯網行業的發展曆史,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國内的經濟改革進程。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互聯網大會的餘波逐漸過去,林爲民終于可以好好歇息幾天了。
這天下午,他正在辦公室摸魚看書,看的是布老虎叢書3月份發布的新書《亮劍》。
這部小說在人物塑造上與徐貴祥的《曆史的天空》有異曲同工之妙,一經上市便受到了讀者們的熱烈追捧,首月銷量便達到了近10萬冊,次月銷量再次攀升到14萬5千冊,妥妥的又是一部銷量破百萬冊的暢銷小說。
隻是跟讀者們的追捧比起來,評論界對這部小說的評價卻不太好。
林爲民看了小說,自然知道評論界看不上這部小說的原因,還是有點太通俗、粗糙了。
八十年代以來,國内的文學創作蓬勃發展,讀者衆多,哪怕是走過了八十年代的黃金時代,國内的文學愛好者群體流失了不少,但數量依舊十分龐大,隻是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狂熱和占據社會主流了。
跟讀者群體的變化比起來,國内的評論界,或者說是主流文學界的變化則更加明顯。
這個圈子更封閉了也更排外了。
身爲業内人士,林爲民可以很清晰的感受到文學界如今的氛圍。
他不由得想起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個時間段,國内的文學期刊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每份刊物都會有大量的文學愛好者投稿,但能過稿者卻是寥寥無幾。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爲來稿質量确實差,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一些文學審美水平狹隘、思想僵化的老編輯占據了關鍵性崗位,他們對很多年輕人寫的新風格、新手法嗤之以鼻,根本不給那些年輕的創作者機會。
像覃朝陽這樣思想開明、具有深厚文學功底并且願意提攜後輩的前輩作家、編輯并不多見,林爲民他們這一代創作者當中有很多人在當年都遭受過這樣的待遇。
好在後來改革開放的風不僅吹開了國門,也吹開了文學界古闆守舊的大門,讓衆多優秀的文學創作者有了出頭的機會。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年輕的編輯和作家們成爲了這個行業裏的中流砥柱,行業的風氣并沒有因此變得更加開放和包容,相反,和二十多年前那些把持着話語權的老編輯們一樣,他們也開始定義起了“文學”“意義”“思想”這些高大上的名詞。
他正感歎的功夫,辦公室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面上露出幾分驚喜的笑容。
挂了電話,他走出國文社大樓,看到了陸遙。
陸遙還跟以前那樣身材微胖,精神看上去卻比以前好了很多,林爲民走上去親切的跟他擁抱。
“你怎麽有空來燕京了?”
陸遙笑着說道:“帶着你嫂子來燕京旅旅遊。”
剛才林爲民光顧着和陸遙打招呼,這會兒才沖林丹打了個招呼,“嫂子,好久沒見了。”
林丹笑着回應林爲民。
“遠遠呢?”
“上學呢。”
“上大學了吧?”
“何止是上大學,都快畢業了。”
林爲民笑着搖了搖頭,“真快啊,一晃她都快大學畢業了,我們家孩子還在上小學呢。”
陸遙調侃道:“誰讓你晚婚晚育呢?”
玩笑了兩句,林爲民将陸遙夫妻拉到辦公室。
這些年陸遙與林爲民的通信不算勤,前些年是一年一兩封信,後來電話越來越方便,就改成了打電話,頻率還是一樣。
兩人雖然常年不見面,但感情未變,一見面談笑風生,分外熱絡。
12年前陸遙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創作,這部鴻篇巨制對他的消耗是巨大的,長期不規律的生活和透支身體的創作讓陸遙患上了早期肝硬化。
後來在林爲民的規勸下,他放下了創作的事,安心養病。
這些年時間裏,因爲身體的原因,陸遙再沒有從事過高強度的寫作,都是以短篇小說、散文和評論爲主,篇幅短小,作品的影響力也就十分有限。
他如今是陝西文協的副首領,平時也會分出一些精力來參與文協的工作,工作和生活倒是過的充實。
隻是每每在談起創作的時候,總是還有些失落。
“我看現在身體很健康了,再寫寫長篇應該也沒什麽問題吧?”
林爲民問這話的時候眼神卻在瞟着林丹,林丹說道:“别這麽看着我,我可沒耽誤他寫作。”
陸遙擺了擺手,“不行了,跟不上時代了。現在回看我前些年寫的那些東西,說是現實主義,但太過樸素了。而且時不時的就要夾雜一些自己的看法和議論,說實在的,我是真佩服當年伱敢一力做主把東西發出去。”
“嗳,你也有承認自己不行的一天?”林爲民打趣道。
陸遙的性格受小時候的貧困生活影響,極度自卑,放在别人身上若是從小自卑,估計長大了也是唯唯諾諾,可在陸遙身上卻恰好相反,他性格張揚,有時甚至有點剛愎自用。
當年林爲民批評他生活花費大手大腳,他理直氣壯的反駁這樣是爲了抵消心中的自卑。
49年出生的陸遙今年恰好是知天命之年,雙鬓早早有了花白之色,他臉上挂着淡然的笑容。
“不是小年輕了,沒那個心力了。唉,最好的時候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現在再強撐着寫,隻怕也是狗尾續貂,徒惹人發笑。”
他的話語看似淡薄,卻透着一股英雄遲暮的蒼涼。
林爲民了解陸遙,他是那麽要強的一個人,每一部作品都是傾盡心力,燃燒生命去創作。
可時間會改變一切,他曾經引以爲傲的東西已經慢慢的落在了時代的後面。
與其繼續去創作平庸之作,還不如讓《平凡的世界》成爲絕響。
兩人在辦公室聊了半個多小時,說好晚上到林爲民家吃飯,陸遙夫妻倆先行離開,在街上逛一逛,等晚飯前再到林爲民家裏去。
當天晚上,陸遙夫妻倆在識住小院做客,林爲民家裏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宴,賓主盡歡。
吃完飯後,陸遙已經喝多了,林爲民本打算留他們夫妻兩人留宿,可林丹卻扶着陸遙說他們已經訂好了酒店,林爲民也不便再挽留。
送陸遙夫妻回到酒店,下車後,陸遙身形踉跄,林爲民用力的扶着他。
“慢點,慢點。”
陸遙身子大半的重量集中在林爲民身上,他醉眼朦胧,滿嘴酒氣。
“你說我要寫完《平凡的世界》就沒了該多好啊?”
面對陸遙突如其來的酒話,林爲民愣了一下。
林丹扶着陸遙,對林爲民露出抱歉的笑容,“這幾年一喝多了就這樣,你别往心裏去。”
林爲民點點頭,“沒事。”
目送着陸遙夫妻走進酒店,林爲民心情複雜。
回到家中,他獨自坐在書房裏很長時間,然後打開了文檔,繼續書寫那個叫李建國的男人的故事。
這一年多時間以來,林爲民忙着各種各樣的事,再動筆對筆下的人物早已陌生,寫寫删删,忙了一整晚的時間,光标還是在原點。
他無奈的歎了口氣,梨園行當裏有話說: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同行知道;三天不練外行知道。
一年多未動筆創作,再提筆自然是千難萬難。
林爲民心中雖煩躁,但也知道這是必經之路,他得耐着點性子才能找回創作手感。
今天再見陸遙,本來是件很高興的事,可最後送陸遙回酒店時他的那句醉話卻讓林爲民心情無比沉重。
“我要寫完《平凡的世界》就沒了該多好啊!”
陸遙當然不是厭世,他隻是讨厭現在這個平庸的自己,哪怕他擁有着健康的身體,妻賢女孝,可仍舊無法彌補心中的遺憾。
林爲民想到了萬先生總是對他說起的那些話。
一個創作者的黃金時代就那麽點時間,錯過了,以後寫出的東西也不堪入目。
陸遙今年知天命,林爲民也已經是不惑之年,他的黃金時代還會有多長時間呢?
林爲民不知道,但他必須抓緊時間。
腦子閃念晃了個神林爲民覺得肩膀有些酸疼,他起身來到院中踱步休息了片刻。
感覺身體舒暢了不少,便又回到了書房繼續挑燈夜戰。
一萬年太久,隻争朝夕。
文思泉湧,奮筆疾書,林老師又找回了年輕時激情澎湃的狀态。
翌日一早,餐桌前,父女倆萎靡不振。
一個愁的是昨天的作業還沒寫,一個是因爲昨晚睡得太晚,還沒恢複過來。
陶慧敏唠叨道:“讓我說你點什麽好,都多大的人了,一點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還當自己是年輕小夥子呢?”
林爲民不服氣道:“多大?我才四十,身體棒着呢!”
“得了吧,你身體棒不棒,我還不知道?”
林爲民趕緊捂上女兒的耳朵,虎狼之年的女人出口便是虎狼之詞,林老師多多少少有點不滿,這還是他當年的那朵小白花嗎?
“吃完飯趕緊送她上學,父女倆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陶慧敏先吃完了飯,起身離開,臨走前叮囑道。
餐桌上剩下了父女倆,小豆包忍不住吐槽道:“你老招惹她幹什麽?”
“什麽叫我招惹她?明明是她看我,看我們倆不順眼!”
小豆包捧着碗吸溜一口大米粥,“欸,你說我媽是不是更年期了?”
林爲民立馬不樂意了,“胡說八道。信不信我給你告訴你媽?”
小豆包将碗中的粥一飲而盡,不理會舔狗老父親,背起書包,林爲民趕忙吃兩口飯送她上學去。
過了幾天,陸遙夫妻二人再次來到國文社。
這次他們夫妻倆是來向林爲民告别的,夫妻倆在燕京玩了快一個星期,期間見了不少親朋好友,林丹是燕京知青,當年嫁給陸遙算是下嫁。
如今燕京和西安通了飛機,陸遙夫妻倆來去都是坐飛機。
林爲民把二人送到機場,陸遙拍拍林爲民的肩膀。
“再見了,爲民!”
“再見!”
林爲民看着陸遙夫妻二人的背影,口中輕聲道:“再見,陸遙!”
标題本來想叫“再見,陸遙”,可想了想覺得還是現在這個标題更契合我認識的那個路遙。
若有來世,願你仍可以寫盡那山川溝峁之間的桃花與杏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