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文社門口多了一對老夫妻,從早上沒上班就在院門口待着,到下班了才走。這幾天一直是這樣,已經快成國文社一景了。
最近這兩天,國文社衆人一直在讨論這件事,據說這夫妻倆是因爲兒子被水木開除求到了林總編這裏。
前陣子水木大學的學生公然焚燒總編小說的事,大家都聽說了,因爲鬧事,有兩個學生被開除,社裏人聽說這個消息無不拍手稱快。
燒在世人的東西,在中國人的觀念裏本身就是件很晦氣的事。
更何況國文社是出版社,絕大多數編輯對于書籍都是極爲愛惜的,對于燒書這種事深惡痛絕,而且這事也會讓他們有種很不好的聯想。
再說了,水木大學的學生與國文社沒有任何瓜葛,林爲民卻是國文社自家人,大家聽到這個消息,自然覺得解氣。
可最近,林祥榮夫妻倆每天都站在國文社門口,風雨不誤,也讓國文社一些人覺得不落忍。
兒子犯錯是兒子的事,父母卻跟着遭了罪。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那夫妻倆還沒走?”
林爲民正低頭批文件,小周站在他辦公桌前,“還沒走,我都勸過多少回了。”
說到這裏,小周猶豫着,“總編,其實他們夫妻倆也不容易,家裏好不容易出個水木的苗子,就這麽被開除了……”
林爲民擡起頭,小周的話沒有再說下去。
“怎麽着?想逞英雄啊!”
小周嘴唇嗫嚅,“沒有,我就是……就是可憐。”
“這天下可憐的人多了。”林爲民淡然的說了一句,他放下文件,又說道:“自助者天助!”
小周的眼中藏着幾分失望,在他的印象裏,總編是個好人,身上總有股人情味,可這次卻鐵石心腸,那小子犯了錯,可父母無辜啊!
他心情複雜的從林爲民的辦公室走出來,隔壁的小胡正好出來,問道:“怎麽着?又來給總編彙報林大叔的情況啊?”
小周點點頭,小胡瞧着他的表情,告誡道:“你可别分不清裏外。那小子對總編視若仇寇,他爹媽來認個錯就想讓總編幫他們說情?哪有那麽好的事?再說了那可是水木大學,署裏領導說話都不好使。”
“我就是覺得林大叔夫妻倆挺可憐的。”
小胡嗤笑道:“可憐?誰不可憐?自己闖了禍,怪得了誰?”
他說着拍了拍小周的肩膀,“我勸你啊,别去觸總編的眉頭,他這個人外圓内方,原則性很強的。”
小周點了點頭,走下了樓。
他看着門口的老夫妻,九月的天氣,不像是七八月份那種無處可逃的酷熱,但午後的陽光更加熾烈,夫妻倆就這麽站在大門口,皮膚被陽光曬的黑紅,汗流浃背,隻有在堅持不住的時候,才會到陰影下去坐一會兒。
小周明白,他們是想用這種接近自殘的方式博取林總編的同情心。
可惜了,總編這次似乎是真生氣了。
他不禁想起了小胡的那句話,那小子對總編視若仇寇,他爹媽來認個錯就想讓總編幫他們說情?
他心中不由得對林大叔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産生了幾分憤恨與不屑,自己惹的事,卻讓爹媽來受苦,真是窩囊廢。
總編說的沒錯,自助者天助,自棄者……
小周想到這裏,腦海中的念頭突然停住,總編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腦海中飛快的想着,突然覺得總編最後那句話,話裏有話。
他在屋裏坐着,心裏鬥争了好一會兒,眼神最終定在林大叔夫妻倆在烈日下暴曬的身影上。
不管總編什麽意思,大不了死馬當活馬醫。
小周決定告訴林大叔,讓他們務必把兒子拉過來給總編道個歉,總編說自助者天助,如果他不自助,别人怎麽幫他呢?
想明白了這件事,小周心情愉悅,腳步輕快的走向大門處。
他剛走到院中,就看見一個年輕人出現在林大叔夫妻身旁。
林大叔本來還有些虛弱,可看到年輕人,動作都變得敏捷了幾分,上前就一巴掌甩在了年輕人臉上,看得小周臉一抽,腦海中浮現出被父親教育的日常。
一巴掌打完,林大叔又指着年輕人破口大罵。
不用問也知道,這一定就是林大叔那考上了水木卻不成器的兒子。
林大叔教訓兒子,小周不好意思上前,腳步又收了回來,可眼神卻始終關注着大門口。
這幾天看着林大叔總覺得可憐,今天算是看到他威風的一面了,教訓起兒子來絲毫不手軟,連打帶罵光是耳刮子就抽了好幾個,看着可真過瘾。
又蠢又犟,該打!
看到最後,小周發現林大叔兒子竟然被打哭了,心中更加鄙夷。
這慫包,啥也不是,我當有多大能耐呢,就這還敢燒書?
不對,也就敢燒個書了!
看完了熱鬧,小周覺得還是得跟林大叔說一下他的猜想,不管成不成的,總好過這樣每天在這裏傻等着。
想到這裏,小周又朝外面走去。
“林大叔!”
小周來到林祥榮身旁,正打算說話,卻見林祥榮的兒子突然站起身,小周的肌肉下意識的緊繃起來,雖然像這樣小趴菜他可以打十個,但也不能輕敵,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同志,你是國文社的人?”林智發問小周,臉上還帶着幾道掌印和淚痕,看上去慘兮兮的。
“伱有什麽事?”小周的語氣有些生硬。
林智發沒說話,而是從随身的包裏掏出一封信和一疊信紙。
“我知道林老師肯定不想見我,這東西麻煩您轉交給他。就說我誠懇的向他道歉,燒書這件事,是我做錯了。”
小周翻了一下手中的東西,信肯定是道歉信,他揚着一疊信紙問道:“這是啥?”
“我燒了林老師的小說,這幾天給他手抄了一份。”林智發說道。
小周意外,抄書?這個道歉,有點敷衍吧?
他轉而想起自己每天在收發室登記,頂多千八百字,就已經讓他痛不欲生。
這麽一疊信紙,少說也得三四十萬字吧?
這麽幾天功夫,能抄完小說,也算是稍微有那麽一點誠意!
“周同志,您是有什麽事?”一旁的林大叔這時問道。
收到林智發的道歉信和手抄本《上帝保佑米國》,小周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再提醒的必要了。
他笑了笑說道:“沒什麽,就是問問你們渴不渴,渴了就進去喝口水。”
林大叔連忙擺手,“不渴不渴,我們在這站着就行。”
小周看着林大叔已經有些幹裂的嘴唇,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回到樓裏,小周上樓敲開林爲民辦公室的門。
“總編,林大叔兒子來了,挨了他一頓打,還送來了這個。”
小周将東西放到林爲民的桌上,林爲民看着東西沒說話,小周解釋道:“這是道歉信和他手抄的您的小說。”
林爲民搖了搖頭,說道:“這東西他送錯人了。”
小周不解,“他給您道歉不對嗎?”
“給我道什麽歉?這事跟我有關系嗎?”
林爲民的反問讓小周的腦子有點沒反應過來,這事……跟總編沒關系嗎?
林爲民沒給他反應的機會,說道:“東西給他送回去吧。”
小周聞言再度失望,原來總編剛才并不是話裏有話啊!
他好不容易機靈了一回,竟然是這樣的結果,小周有點郁悶。
他拿起東西轉身正準備離去,卻被林爲民叫住了,小周眼中再次燃起希望。
“告訴他們,有這個時間,不如讓兒子早點複讀。”
小周徹底失望了。
他來到院門口,将東西交還給林智發。
林智發的表情充滿愕然,“林老師不肯原諒我?”
“不是不肯原諒你。總編說了,這事跟他沒關系,你這東西送錯人了。”
林智發聞言心中頓時感到無比憋屈,他低下了高傲的頭顱,竟然連個道歉的機會都求不到。
這不公平!
小周說完,不管他的反應,轉頭對林大叔說道:“林大叔總編讓我給您帶句話。”
林大叔如同抓住了一顆救命稻草,“林作家他說什麽了?”
“他說,你們有現在這個時間,不如早點給兒子安排複讀。他能考上水木大學,再考上個好大學也不是什麽難事,何必在這裏浪費時間呢?”
最後一句話,是小周自己加的。
剛才從樓裏走到院門口,小周一直在想着林爲民所說的話。
他好像慢慢明白總編在這件事裏的态度了。
林智發作爲水木的學生,在學校燒書鬧事,雖然燒的是總編的書,但總編不可能真跟他去計較什麽,畢竟身份地位在那裏。
這小子被學校開除,那是他爲自己所做的事付出的代價,跟總編沒有任何關系。
林大叔爲了兒子求到總編的頭上,總編真幫了忙,那不是成了以德報怨了嗎?
他兒子的錯誤,說到底也不是總編造成的,道歉也好、哀求也好,都輪不到總編這裏。
小周也想明白了總編那句“自助者天助”的意思,求人不如求己,正如總編所說的,林大叔一家與其在燕京每天熬着,還不如回到老家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給兒子辦個複讀。
林智發既然能考上水木大學,肯定也能考上别的學校,何必在這裏一條路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呢?
其實總編還是給他們指了一條路。
“複讀?”林大叔聽到這個選項先是愣了一下,問小周:“複讀能行嗎?”
“爲什麽不行?你兒子連水木都能考上,學校應該沒理由不要,實在不行找人求求情,我覺得問題不大。順利的話,明年就又是大學生了。”
林大叔想象了一下小周給他描繪的畫面,現在水木是上不了了,複讀好像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好歹還能念大學。
林智發聽着父親和小周的對話,心中卻百感交集。
他可是堂堂水木學子,複讀?那他三年的大學豈不是白上了?
對于已經成功過一次的人來說,失敗更加不可接受。
“我明白了。周同志,謝謝你給我們指路。”
現在林爲民不打算幫他們的忙,小周給的這個建議就是他們最好的選擇了,林祥榮跟老伴商量了兩句,立刻便有了決斷。
小周笑道:“林大叔,這不是我給你們指路,是總編說的。”
“是是是,感謝林作家!”林祥榮猛的朝辦公樓的方向鞠了一躬。
“複讀一年,再考個大學也挺好,總比現在強。”他起身又輕聲說着,似乎也是在說服自己和家人,
林祥榮又使勁按着兒子的頭讓他連着朝小周和辦公樓鞠了幾個躬,然後對小周說道:“感謝你們的指點,老頭子我就不在這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說完話,照着林智發的屁股狠狠給了一腳,“不走還在這裏幹什麽?丢人現眼的東西!”
林智發欲哭無淚,這要是回去複讀,多丢人啊!
可迫于父親的淫威,他不敢不從,隻能垂頭喪氣的離開。
林祥榮和小周打了個招呼,也跟着離開,老伴緊緊跟在他的身旁。
小周看着一家人遠去的背影,心裏突然升起了幾分明悟。
其實總編應該是一早就預想到了今天的局面,晾了林大叔一家這麽長時間,也是爲了絕了他們的念想,如此一來,複讀才成了他們最好的選擇。
總編說他不幫忙,可到底還是給這一家人指了一條路。
小周歎了口氣,想着總編的良苦用心,想着林大叔在烈日下暴曬的身影,希望這個林智發出去以後能夠洗心革面,奮發圖強。
燒個書,燒沒了四年的青春,圖啥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