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斯坦格爾作爲記者,素養很高,但在看林爲民時仍不免帶着一些歐米國家特有的眼光,而林爲民則輕松的用玩笑話打破了這種刻闆印象。
采訪進入到後半程,随着與林爲民越聊越多、越深入,理查德·斯坦格爾感歎道:“今天的素材實在是太多了,感覺可以寫個系列報道。”
“你們要是有版面的話,我倒是不介意。”
理查德·斯坦格爾笑了起來,“問你一個實際點的問題吧,我特别關心‘希望工程’這件事。《一個都不能少》在米國發布的時候,新聞宣傳陣勢不小,我聽說基金會也因此募得了不少來自米國的資金。”
“沒錯。這件事要感謝羅傑,就是FSG出版社的老闆,爲了宣傳我這部小說,他煞費苦心,不僅是宣傳了小說,也順便把‘希望工程’這個概念帶到了西方世界。”
“能說說這件事的源起嗎?”
“當然可以……”
林爲民将中國青少年教育發展基金會和希望工程成立的前後講給了理查德·斯坦格爾,還講了希望工程成立至今所取得的成績。
理查德·斯坦格爾不禁驚歎:“短短幾年時間,建造超過1600所學校?惠及超過百萬名失學兒童?”
“沒錯。很令人驚奇的數字對不對?中國是個人口大國,任何數字乘以十二億都會很大,任何數字除以十二億也會很小。”
理查德·斯坦格爾心有所感的點了點頭。
“中國青少年教育發展基金會是個成長中的基金會,如果有機會的話歡迎你去中國的中西部地區去看一看我們的希望小學。”林爲民發出邀請道。
理查德·斯坦格爾神色認真,“我會認真考慮的。”
接着,他又問道:“得益于對‘希望工程’的宣傳,《一個都不能少》在米國發布後取得了極爲出色的銷量,我記得蟬聯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前三近六周的時間,到目前爲止,累計銷量已經超過了百萬冊。看起來,伱似乎并不排斥營銷手段和市場行爲?”
“爲什麽要排斥?小說印成了書,就不僅是文學作品了,同樣也具備商品屬性。
既然是商品,營銷、宣傳不是應該的嗎?
我想我應該感謝,至少有很多人看到了我的小說。”
理查德·斯坦格爾順着林爲民的話自然而然的問道:“所以,正是因爲這種理念,你才會不遺餘力的幫助理查德·耶茨實現他出文集的遺願?”
“談不上不遺餘力。羅傑做的可能更多一點,我隻是提了個想法,做了些宣傳工作。”
盡管林爲民說的很謙虛,但理查德·斯坦格爾很清楚林爲民在這件事中所起到的作用。
“我想,這對理查德·耶茨很重要。”
“當然。”
林爲民說着,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當代》。
“這裏面有一部我剛剛發表的小說,叫作《南海十三郎》,裏面有一段話,正是我有感于理查德的遭遇,借着小說人物的口所說。”
理查德·斯坦格爾感到萬分好奇,他接過書,讓林爲民将那段話指給他看。
“我要證明文章有價!再過三五十年,沒人會記得那些股票。黃金股票、世界大事都是過眼煙雲。可是一個好的劇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賞,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戲,沒有人會忘記,這就叫作文章有價!”
聽完翻譯,理查德·斯坦格爾細細品味着這段話的滋味,他是記者,自然能理解這段話中所隐藏的一個創作者的理想主義。
他心中也有些激動,“這段話寫的真好,這就是藝術的價值!”
“沒錯,這就是藝術的價值!”林爲民鄭重道。
理查德·斯坦格爾看向林爲民,眼神中充滿了欣賞,甚至是仰慕。
借小說爲已故的摯友發聲,多麽羅曼蒂克的想法啊!
如果林爲民不說,可能他死後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知道。
可偏偏在自己采訪他時,他說出了這件事,這就是采訪和新聞的奧妙。
隻爲了這一個發現,今天所有的采訪都是值得的。
“這部小說一定要引進米國!”理查德·斯坦格爾滿是希冀的說道。
“這個,你得跟那些出版社商量了。”林爲民笑道。
玩笑了兩句,采訪繼續,理查德·斯坦格爾終于問起了最近席卷北米的《霸王别姬》。
“我一直認爲《霸王别姬》會取得不錯的票房成績,這一點在北米之前,已經在我們國内、香江都驗證過了,但在北米的票房能夠好到這個樣子,着實也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
“《霸王别姬》在米國的火爆已經逐漸形成了一種文化現象。有媒體說,你是二戰以來對米國影響最大的外國作家。對此,你有何評論?”理查德·斯坦格爾認真的問道。
“誇張了一點。”林爲民神色從容他淡然的繼續說道:“我們不能把《霸王别姬》的火爆當做單一的事件來看。”
“我們中國人經常說,天時、地利、人和,這都是事之大成不可或缺的元素。
《霸王别姬》小說登陸米國超過十年,收獲了上千萬讀者話劇在百老彙上演5年時間,也得到了超過200萬觀衆的喜愛,這是電影取得成功的先決條件。
但這部電影的成功同樣離不開投資人、制片人、導演、編劇、攝影師、演員的努力,戛納電影節、金球獎、奧斯卡……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獎項加持,還有米國媒體獨一無二的偏愛。”
說到這裏,林爲民促狹的笑了起來,“我很慶幸《辛德勒名單》早已經上映,我們不僅沒有了競争對手,正好給我們留下了大量的媒體版面。”
理查德·斯坦格爾也笑道:“這麽說來你應該感謝斯皮爾伯格導演。”
“已經感謝過了。”林爲民朝他眨了眨眼睛。
理查德·斯坦格爾恍然道:“對了,我差點忘了你們合作過的《觸不可及》票房也非常好。我記得此前還傳出他要執導《無論如何,人生是美麗的》的消息,後來是因爲猶太群體的反對取消了合作,是吧?”
“隻是一小撮人,但那一小撮人往往就可以影響沉默的大多數。”林爲民說道。
“真是遺憾,沒辦法在電影院看到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
理查德·斯坦格爾指的當然是《無論如何,人生是美麗的》。
“不需要遺憾。這部小說馬上就要改編成電影了,我把它交給了一位很有才華的導演、演員。”
理查德·斯坦格爾聞言來了興趣,又詳細詢問了幾句。
聊完題外話,他又回到了采訪的軌道。
“你的作品如今已經成爲了好萊塢的香饽饽,但根據我搜集的資料,你對跟好萊塢合作似乎并不熱衷,甚至似乎還有些排斥?”
林爲民沉吟道:“排斥倒談不上,我隻是想尋找能夠相對尊重我意願的合作者,而不是老闆。”
《末代皇帝》《觸不可及》《霸王别姬》……
林爲民編劇或者是原著改編的每一部電影都是叫好又叫座,所以他說“合作”,理查德·斯坦格爾并未覺得驚訝,林爲民配得上這樣的尊重。
“你的不少作品我都看過,極具改編價值,好萊塢絕對不會錯過這樣的好機會的,我覺得《追風筝的人》就是個不錯的選擇。”理查德·斯坦格爾饒有興緻的建議道,“這部話劇是改編自《套馬人》對吧?”
“沒錯。”
“《套馬人》在米國的銷量也突破了400萬冊,再加上《追風筝的人》在百老彙積攢的人氣,拍成電影一定不會遜色于《霸王别姬》的。”
采訪進入到尾聲,理查德·斯坦格爾放飛自我,開始向熱心讀者靠攏。
“有機會當然可以考慮,不過眼下還是要把《無論如何,人生是美麗的》的改編做好。”
等到最後一個問題時,理查德·斯坦格爾又恢複了他精英記者的理性和邏輯。
“不算中國國内的獎項,泥轟的直木獎、米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龔古爾文學獎、斯特雷加文學獎,在世的作家中很難找到得獎運比你更旺的人了。
拿了這麽多的文學獎項,對于諾貝爾文學獎你是如何看的?你覺得自己有生之年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嗎?”
問題很老套,不出人所料,林爲民也完全可以理解。
别管是米國國内的文學獎項,還是歐洲各國的諸多文學獎項,能夠擲地有聲的說自己具有世界性影響力的,有且隻有諾貝爾文學獎,這是上百年的積澱造就的。
“談獎項雖然很俗氣,但讀者們愛看。”理查德·斯坦格爾笑着說道。
林爲民微微颔首,他沉吟了片刻,然後緩聲說道:“關于這個問題,我曾經回答過幾次。答案其實沒什麽差别,諾貝爾文學獎是錦上添花的獎項,得與不得,獎項不會有什麽損失,我也不會有什麽損失。還是要以一個平常心來看待,沒有人能進壯士家裏搶奪他的家具。”
“馬可福音!”
理查德·斯坦格爾是個基督徒,立刻就明了林爲民最後一句話的出處。
他望着林爲民,眼前的男人神态自若,卻用雲淡風輕的語氣彰顯了他内心的強大自信。
沒有人能進壯士家裏,搶奪他的家具——《聖經》馬可福音3章27節。
在他心裏,“家具”已經在他家裏了。
理查德·斯坦格爾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他太狂妄了,竟然會引用這樣一句話。
可這個念頭在轉念被他抛在腦後,一屆泥轟直木獎、兩屆米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一屆龔古爾文學獎、一屆斯特雷加文學獎……
所有在世的文學家當中,有何人取得過這樣彪炳的戰績?
如果這樣的文學家不拿諾貝爾文學獎,又有誰配拿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