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林爲民和佟鍾貴在全聚德設宴,招待來自西南地區的友人阿萊同志。
阿萊是藏族人,師範畢業後當了老師,82年開始創作詩歌,去年被調到了AB州文學局所屬的《草地》當編輯。
見到林爲民這個名滿全國的大作家,阿萊一開始有些緊張和羞澀。
最近,關于林爲民再次奪得米國文學大獎的消息傳的沸沸揚揚,這可不是人家第一次得到國外文學獎項的認可了。
在阿萊看來,至少在當代這些作家當中,林爲民應該屬于獨一檔的。
不僅是因爲他所獲得的那些獎項和榮譽,也因爲他的那些作品。
寒暄了一陣之後,幾人漸漸熱絡起來,阿萊也露出了真性情的一面。
林爲民酒量一般,跟人喝酒從來不勸酒,可阿萊這人喝酒從來不需要勸,他是藏人,愛喝酒且酒量驚人,常常說了幾句話高興起來便要喝一杯酒。
半個多小時時間少說也喝了六七兩白酒,看上去卻絲毫沒有醉意,反而有種越喝越清醒的感覺,眼神靈動。
“我最喜歡您的那部《套馬人》,寫的很有意思,對于我們西南地區的風俗和習慣寫的很像那麽回事,我一個藏人都沒挑出毛病。”阿萊對林爲民道。
林爲民笑了起來,“能得到你這個藏人這樣的評價,也算是對得起我查的那些資料。”
阿萊嘟囔道:“全是查資料嗎?我還以爲你在我們那裏生活過呢!”
林爲民笑了笑,佟鍾貴說道:“林老師的創作态度很嚴謹,凡是寫作涉及到的資料他都會一一查證,不僅是《套馬人》,寫《大明王朝1566》的時候查的資料更是繁多到讓人目不暇接。”
《大明王朝1566》查閱的那些資料有很多都是佟鍾貴經手的,他是有發言權的。
阿萊說道:“真羨慕你們這種查查資料就可以寫出小說來的作家,我就不行。”
“對于專職作家來說,創作是一個不斷消耗自我儲備的過程,隻有不斷的搜集創作素材,才能支撐我們的創作。
伱自小生活在西南地區,你們藏族曆史上有大量的口頭文學,這些都是你創作的養分,可寫的東西太多了。”
林爲民的話很對阿萊的胃口,他的創作從來都是即興的,充滿了藏人獨有的随心所欲。
這樣的随心所欲也讓他體驗到了創作帶來的快樂,反而是林爲民那種規規矩矩的寫作方式,讓他感到憋屈和不自在。
“林老師您說的對。我聽你們說寫小說還要弄什麽提綱、梗概、素材,我就感到煩悶,連我自己動筆之前都不知道我的小說寫出來會是什麽樣子,我怎麽能弄出這些東西來呢?”阿萊道。
他不耐煩寫作的案頭工作,不是輕視這些東西,而是天性使然。
這東西有利有弊,在他初出茅廬的時候,因爲自小生長的環境所帶給他的滋養,所以這些都不是問題。
可等到文學創作真正進入深水區的時候,往往就是這些細緻的案頭工作決定了作品最後的質量。
用後世脫口秀演員的話來說:誰一年還不寫五分鍾的好段子。
有人生前二三十年的經曆,很多作家在創作初期的時候往往會爆發出驚人的創造力。
可随着時間流逝,我們就會發現很多作家在度過了最開始的階段之後,便後繼乏力,甚至是江郎才盡。
阿萊聽完林爲民的見解,點了點頭,雖然不喜歡這樣的創作方式,但他知道林爲民說的是對的。
幾人邊喝酒邊聊,話題被引到阿萊的創作上。
他才剛剛由詩歌創作轉向小說創作沒多長時間,沒什麽經驗,聊起天來,林爲民偶爾的一兩句話往往就能讓他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你剛才提到你們那裏特有的‘土司文化’,我覺得就很有挖掘的空間,回頭可以嘗試着先寫寫,有了成品就給我們寄過來看看。”林爲民對阿萊說道。
林爲民的話算是一種變相的約稿,阿萊聽了很高興,他說道:“回去了我就寫!”
林爲民笑着點了點頭,磨了你小子半年多,總算是要出成果了。
林老師心中不由得感歎起來,現在組稿真是越來越不容易了!
阿萊到燕京出差,隻待了三天時間,兩天之後便回了阿壩。
林爲民交代佟鍾貴,一定要盯緊了這小子,可不能讓他三心二意,被别的刊物給拐跑了。
佟鍾貴不理解林爲民對阿萊的看重,但他相信林爲民的眼光,自然林老師都交代了,他肯定要盯緊阿萊。
四月份開始,上級部門要求各級政府和單位認真學習《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和《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産階級ZY化》兩本書。
國文社作爲出版單位,自然避免不了。
程早春主持會議,給大家宣貫上面的精神。
社裏面議論紛紛,有人想收緊,就有人想放開,就是不知道是誰壓倒誰了。
林老師熟知天下大事,前知五百年,後知四十年,從不參與這些讨論。
咱一顆紅心向太陽!
這天開完會,大家一起走出會議室。
林爲民問道:“老牛同志最近忙什麽呢?”
牛瀚自從去文協幫完了忙,再回國文社已經很少坐班了,一周能來三天就算是多的,平時不容易看到他的影子。
“寫詩、寫散文!”牛瀚回道。
林爲民點點頭,調侃道:“還成。沒跟那幫退休老頭兒老太太一樣,動不動整點兒這個錄、那個集的!”
“這話我回頭我跟大家夥聚會的時候,一定給你帶到。”牛瀚道。
“诶诶,牛大爺,你瞧你,我就開個玩笑。你可不能這麽幹,回頭再讓我把社裏那幫退休老頭兒老太太都給得罪光了,直接影響我以後的進步!”
國文社編輯很多,其中很多人都有多重身份,寫小說的、寫散文的、寫詩的、寫報告文學的,随便拿出去在外面都是響當當的存在。
尤其是在那幫退休的老前輩裏,德高望重的文壇前輩比比皆是。
林爲民說他們“這個錄、那個集的”其實也沒說錯,文人嘛,退了休沒事幹,自然而然的就會回憶一下往事,偶爾發發牢騷。
“我的意思是讓他們别總自己寫完了憋着,多往您那《新文學史料》發發,這不是互惠互利的事嘛!”
牛瀚哼了一聲,“這還是句人話!”
聊了幾句沒營養的閑話,林爲民回了後樓編輯部。
幾個同事正在聊前段時間見報的一個案子,甘肅的一個音樂老師裴樹堂因爲強女幹女學生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
“這種人就應該直接槍斃!”
“算這小子好命,沒趕上前幾年那一撥。”
“這才過了幾年啊,還敢幹這事,真是膽大包天。”
大家議論的時候義憤填膺,林爲民聽的直皺眉。
他理解大家的正義感,不過據他所知這個案子卻是個實打實的冤JC案。
裴樹堂是文化館的聲樂老師,因學生劉某的演唱存在瑕疵,便在演出前留她下來單獨進行輔導。
不想數日後,劉某在其未婚夫的陪同下,突然以強女幹罪對裴樹唐進行控告。
而後裴樹堂被判七年有期徒刑,而給他定罪的,僅有一份劉某的口供。
出獄後的2000年裴樹堂找到劉某,讓她承認了污蔑自己的事,可裴樹堂的無罪宣判卻是在2011年,這其中的辛酸和艱難隻有裴樹堂這個當事人才知道。
後世有段時間,關于這一類冤JC案的新聞甚嚣塵上,林爲民當時還特地上網搜了一下,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
除了裴樹堂的案子,還有很多案子的情況也很類似,無一例外都是因爲一些人渣出于某種罪惡的的心理,對身邊的人進行誣陷,因爲自身的絕對弱勢地位,這種事情一旦發生,哪怕沒有證據,這群被誣陷的人也百口莫辯。
因爲他們面對的不僅有法律,還有老百姓心中樸素的道德觀念。
在從衆心理下,很多人是不講什麽證據不證據的,後世的互聯網已經無數次證明了這件事。
林爲民無奈的歎了口氣,這個裴樹堂還不是最慘的,他看過一個最慘的案例,是六十年代被學生誣陷強奸的老師汪康扶,在監獄裏服刑了十年,出獄後仍然要承受着周圍人的歧視和侮辱。
出獄後汪康扶一直四處奔波,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而這份清白,他足足等了五十年,直到案件發生的五十年後的2016年,這位老師才得以沉冤昭雪。
一個小小的謊言,換來的是半個世紀的屈辱。
聯想到電影和自己知道的幾個真實案例,林爲民剛才的好心情瞬間沒了。
這個世界上的禽獸是真的多,明明是禽獸,卻還要披着人皮,不僅要披着人皮,還要披着弱勢者的人皮。
大家義憤填膺的聊着天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憤怒所傾瀉的對象隻是一個無辜人。
這種感覺讓林爲民感覺有些憋屈,一直到下班,他還坐在辦公室。
後世有部電影《狩獵》,講述的是老師盧卡斯因爲心地善良個性溫和被女學生卡拉示好,出于心中的道德盧卡斯拒絕了卡拉的表白,可卡拉卻因爲盧卡斯的拒絕而懷恨在心,撒謊污蔑盧卡斯侵犯了她,自此之後,盧卡斯的人生陷入了地獄,并最後失去了生命。
一個小小的謊言,足以成就一個惡魔,毀掉一個好人。
林爲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多管閑事的人,可那種明明知道真相卻無從開口的憋屈讓他不吐不快。
沉坐到天色徹底黑了,他終于回過神來,思想片刻,鋪開稿紙,卸下了桌上鋼筆的筆帽,既然說不出來,那就寫出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