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第三周,《當代》編輯部被招到了前樓會議室開會。
今天社裏各編輯室的骨幹力量都被叫來了,會議由總編衛君怡主持。
覃朝陽問林爲民:“這不年不節的,開哪門子會?”
開會是總編室通知到林爲民,林爲民再通知編輯部的同事們,故此覃朝陽才問他。
林爲民說道:“說是要讨論一下明年的發稿路線。”
今天的會老蒙不在,不用參加,覃朝陽和林爲民是編輯部的主力,兩人聊了幾句,摸不清具體情況。
等到會議開始,衛君怡發言。
大意是近一年時間文壇的關注方向正在發生急速的變化,最顯著的一個現象是發表的長篇小說當中,寫改革的越來越多,不僅是出書種數增多,題材面也較之兩三年前更廣。
這其中還有個現象就是改革文學的“長篇小說化”。
前幾年改革文學發轫之時,基本以短篇、中篇小說。
但是現在,越來越多的改革文學作品是以長篇小說的形式出現在讀者面前。
這種變化所反映的更加深入的問題是,改革文學正開始慢慢的将改革的精神保留到文本的叙述當中,作爲一種基本的理想繼續作用于文學。
說的更直白點,就是改革文學越來越像個殼子了,什麽東西都開始往裏裝。
所以,改革文學變得越來越雜糅、綜合,故事線索、人物關系、時間交叉等方面都變得更爲複雜。
衛君怡又拿今年社裏再版的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來舉例。
《沉重的翅膀》是作家張婕創作的長篇小說,國文社首次出版于1981年。今年再版,相比于81年那一版有了重大的調整,隻在第一章内容裏就加入了一千多字關于生計的描寫。
“這充分說明了改革文學的題材領域正在逐步擴大,對人的關懷也更加細微……”
“改革英雄喬廠長‘上任’已有五年之久,模式單一,再加上時間的洗滌,客觀上已經産生了讓讀者們審美疲勞的弊端。
純文學也不能局限于單一的寫作方式,束縛于政策圖解之中。因此,即使是改革文學,也必須要更具可讀性,才能夠吸引更多的讀者……”
衆多同事在聽到衛君怡說到這裏的時候,忍不住朝林爲民望了過來,眼神怪異。
前不久林爲民剛要搞叢書,說是要強調通俗性,今天總編開會說小說要有可讀性?
湊巧也沒有這麽湊巧的吧?
大家合理懷疑林爲民一定是得着衛老太太提前面授機宜,才搞了這麽一出。
爲民同志可以啊,現在跟領導的關系都混到這種程度了嗎?
大家不禁開始回想起林爲民往日裏跟衛老太太的接觸,别看每次這小子總是挨罵,可實際上吃虧的事從來沒沾到過,全是占便宜的事。
幾個來參會的編輯部同事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再次看向林爲民,眼神都不一樣了。
“在這一年時間裏,通俗文學已經悄然興起,對于純文學構成了相當大的壓力。《故事會》雜志發行量高達三百多萬冊,《山海經》更誇張,已經突破了四百萬這個關口。
我們社裏賣的最好的雜志是《當代》了吧?最多的一期也不到二百萬冊,以後這個差距恐怕會越拉越大。
同志們,我在這裏給大家透個氣。十二月份,上面會頒布一份文件……”
衛君怡說到這裏,所有同事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大家都知道,能讓她如此嚴肅對待的文件,絕對非同小可。
“這份文件讨論的是關于期刊出版發行實行自負盈虧的問題。”
“轟”的一聲,會議室内在衛君怡說完這句話之後如同一鍋熱油内被倒進了涼水,炸開了鍋。
建國以來,國内的所有報刊雜志背後都是各個級别的政府機構、國營單位,吃的都是财政飯,盈虧從來不在大家的考慮範圍内。
現在,國家竟然要實行期刊自負盈虧,這得有多少家刊物要倒掉啊!
不是大家悲觀,而是大家太了解如今國内的期刊情況了。
這幾年時間,全國各個地方的刊物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絕大部分都是各地自己搞出來的,基本都是靠背後的各級單位撥款維持,真正能夠做到自負盈虧的,少之又少。
很簡單的道理,一份地方刊物,通常的銷量幾千冊到幾萬冊不等,個别影響力較大的刊物可以達到十萬冊以上的銷量。
以每期發稿三十萬字來計算,稿費标準再低,每期的稿費支出少說也是兩千塊錢左右。
再加上人工、行政、發行等各項支出,不算印刷費用,賣個一兩萬冊是根本回不了本的,至少也得是五萬冊以上才有可能達到收支平衡。
可問題是,别看這幾年國内很多純文學雜志動辄都是幾十萬冊、上百萬冊的銷量,但那很大程度上屬于幸存者偏差。
《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十月》、《花城》、《鍾山》、《燕京文學》、《滬上文學》、《青年文學》……
刨除這些全國的一二線文學雜志,真正能夠做到期期銷量五萬冊以上的地方刊物有幾家?
答案是:屈指可數。
而一旦這份文件下發,等待這些刊物的命運隻有一個:停刊。
唯一可以畫上問号的是停刊的時間,看看哪家刊物撐得時間相對長一些而已。
想到這裏,大家不禁感歎起來。
身在國文社,背靠的是國字号的牌子,社裏有《當代》、《人民文學》這種每期行銷上百萬冊的一線雜志,哪怕是偏向紀實、史料性質的刊物《新文學史料》每期都可以賣到六位數。
所以大家震驚歸震驚,但是對于即将要下發的文件是沒有切膚之痛的。
心中除了震驚,更多的是惋惜。
衛君怡的講話進行到了後半段,提到了《當代》編輯部之前拿到社裏編前會的那部《便衣警察》。
“現在改革文學的内容正在逐步橫向發展,發展出不同的分支,《新星》的發表爲改革文學提供了一個新的分支,那就是官場小說。
近一年我也看到了一些涉及到反腐、刑偵内容的小說,應該說這些都是改革文學的變種,他們未來很有可能成爲支撐文學持久走下去的重要分支。
就比如《當代》之前拿出來的《便衣警察》,爲民當時給出的審稿意見是:通俗性很強,但文學性不足,所以放到了長篇小說精選叢書裏。
這部小說就很符合現在改革文學的發展方向……”
被領導當成三好學生表揚了一番,《當代》算是在社裏的各個編輯室面前出了個風頭。
開完會之後回到編輯部,大家圍住了林爲民。
他們最關心的當然是,林爲民爲什麽會未蔔先知,居然開會之前那麽多天就開始布置叢書的事。
林爲民一臉懵逼,我他麽哪兒知道啊!
他是根據自己對曆史的了解,而今天的會議,他隻能歸結爲是對于文壇大勢的把握。
自己隻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像衛老太太這樣的才算是高瞻遠矚吧?
林爲民心中不禁升出幾分敬佩之情。
會後的編輯部讨論的很熱烈,今天的會議主題談到的不光是改革文學的問題,更多的是對未來發稿方向和路線的探讨。
改革文學之所以受到重視,很大程度上跟大時代的背景有關。
除了改革文學之外,更值得重視的如何能将小說的藝術性和可看性融合。
蒙偉宰回到編輯部後,林爲民向他傳達了一下今天會議的精神,他沉吟很長時間。
“改革文學作爲一個文學類型經過這幾年的發展,類型的不斷龐雜是不争的事實,看來以後是有必要對這個方向進行重點傾斜的。”
林爲民卻蹙眉道:“要是作品足夠優秀,誰不願意登呢?可事實是,很多投稿的作品題材老舊、情節流于俗套、人物扁平,真的撐不起‘改革文學’這個大帽子。”
“唉,這倒是個問題。改革、改革,沒想到把自己給改革了。照這個路子發展下去,好像什麽都可以往這裏裝。”蒙偉宰歎道。
林爲民道:“這倒是。你看二月河的《康熙大帝》,其實就是官場小說,也可以算作是改革文學的一個變種嘛!”
蒙偉宰笑道:“這麽說起來的話,我們刊物也算是提前把握了時代脈搏。”
“哈哈!”
玩笑了一句,蒙偉宰道:“玩笑歸玩笑,這個方向是對的。曆史題材中的‘改革文學’,這個方向可以挖掘一下。不過二月河的《康熙大帝》側重權謀,還是差點意思。”
林爲民點點頭,“确實。”
說到這裏,他心中靈機一動。
“要不……我寫一本?”
蒙偉宰詫異的看向他,“你寫一本?寫曆史題材的‘改革文學’?”
“對啊。這倒是個沒嘗試過的類型,我覺得可以嘗試一下。”
蒙偉宰的表情透着幾分不信任,讓林爲民很受傷。
“領導,您這就過分了。我一心爲公,你那是什麽眼神?”
“我什麽眼神?我的眼神很正常。伱小子看過幾本史書?就敢寫小說?”
林爲民狡辯道:“我是寫小說,又不是寫《史記》,小說是主體!”
“行行行,你願意寫就寫。要是真寫好了,說不定也是給那幫作家們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
林爲民戲谑笑道:“那以後我這本小說就是他們的老祖宗了!”
“又開始胡說八道,你這張嘴就不能謹慎一點?”
“知道了,那沒事我就先走了。”
從蒙偉宰辦公室出來,林爲民腦子裏仍在思考剛才的話題。
他沒有開玩笑,半年多時間沒動筆,他确實有點技癢,恰好今天談到了這個話題,又是自己從來沒嘗試過的題材,他現在想想居然有點躍躍欲試的沖動。
回想着後世看過的那部神劇,對比其他的曆史題材小說改編的電視劇,這部電視劇簡直如鶴立雞群。
林爲民有信心,如果把它拿來改成小說的話,效果同樣不同凡響。
想好了下一部作品的内容,林爲民感到身體裏積蓄了半年的力量在勃發,好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
林老師的大刀已經饑渴難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