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臉中年意外的看了林爲民一眼,沒說話,将包裏的稿子掏了出來。
看起來是新謄寫的,林爲民當了這麽長時間的編輯,一眼便看出稿子的情況。
他打開院門,讓圓臉中年進門,将車子在院子裏停好。
“進屋坐一會兒,我給你看看稿子。”
他領着圓臉中年進了書房,用暖水瓶給他倒了杯熱水,“我先看看稿子!”
林爲民說完便坐在書桌前翻閱稿子。
被晾在那裏的圓臉中年表情平靜,帶着幾分好奇的神色打量着林爲民的書房。
看到挂在牆上的那副李可染的《秋郊牧牛圖》,他的眼中閃過幾分欣喜。
他八歲時父親就被打成了Y派,在學校裏做什麽都沒資格,什麽活動都不能參加,隻能去琉璃廠翻翻古書,看看字畫兒,這樣的因緣際會造就了他在書畫方面極強的鑒賞和創作能力。
趁着林爲民看稿子的時候,他起身走到畫前看了好一會兒,看過瘾了之後又跑到書架前。
他發現這裏不僅有不少國内外的名著,連不少古籍都有。
這樣的藏書量應該算對得起林爲民這個作家的名頭,他翻書的時候心裏想着。
“喜歡的話就送你幾本。”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圓臉中年轉過身,才發現林爲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看完了稿子,正一臉饒有興緻的看向他。
他笑了笑,沒說話。
林爲民又問道:“我該怎麽稱呼你,叫鍾阿誠,還是阿誠?”
“朋友們都叫我阿誠。”
阿誠帶來的稿子裏有寫到他自己的名字。
他是建國那年出生的人,細追究一下,可以算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
父親是新中國第一篇影評《評<中華兒女>》的執筆者鍾殿榧,著名電影評論家,建國後曾在禮部主管電影。
有着這樣的父親按理說阿誠的人生應該一路順遂才對,可惜他的幸福生活在小學畢業前便被打破了,渾渾噩噩的日子過到了中學以後,19歲他下了鄉。
這一待就是十年,直到1979年才回城。
回城後,他先是忙着協助父親整理出版著作,然後去燕京機場畫過壁畫,搞過畫展,給作家要出版的小說畫過插圖。
再後來他謀得中國圖書進出口總公司的一份差事,他沒有學曆,隻能以工代幹,任《世界圖書》雜志美術編輯。
“伱這篇稿子……”林爲民指着桌上的稿子。
一向無所畏懼的阿誠心中莫名其妙的生出了幾分忐忑,就好像一個嫁人的新娘被摘了蓋頭,等待着夫君的采撷。
“寫的非常精彩!”
林爲民的高度評價讓阿誠的心中松了口氣。
“能聊聊這部小說的創作初衷嗎?”林爲民問道。
“爲了稿費!”阿誠直言不諱。
林爲民點點頭,剛才在門口就能說出“上班沒空去單位讓自己看稿的這種話”,現在說自己寫作是爲了稿費自然不是什麽稀奇事。
“那我們倆也算是有共同點,我寫書也是爲了稿費。”林爲民笑着說道。
阿誠略顯詫異的望向林爲民,“我是無名小卒,這麽說沒問題。你現在這麽有名了,還這麽說不太好吧?”
“那應該怎麽說?”
“爲了文學?”
阿誠說了一句,兩人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幾句話就能拉近與别人的距離,這不僅是林爲民的本事,也是阿誠的本事。
他是個會聊天的人。
今天他是客人,聊的很多都是關于自己的經曆。
他插隊是在雲南,那地方沒什麽好吃的,缺油少肉,蔬菜單調,但也有一個好處,大米飯管飽。
阿誠戲稱自己這一身細皮嫩肉,有多半是雲南的大米喂出來的。
阿誠說在雲南的那些年鍛煉了他講故事的能力。他從小看書多,記憶力好,稱得上是博聞強記,去雲南插隊的時候還特意背了一箱子書過去。
知青們白天幹活,晚上聚他住的茅草房。點一盞煤油燈,一屋子人,煙頭在昏暗的光線當中一亮一亮的,屋裏煙霧缭繞。
靠着講故事的本事,阿誠在知青群體當中混的風生水起,如魚得水。
說到這裏,他的臉上帶着幾分自得。
阿誠又說起了,在雲南的時候收聽“敵台”、看電影的那些經曆,臉上浮現出追憶之色。
“記憶是會被美化的。”林爲民說了一句。
阿誠恍然,“你說的沒錯。”
聊完了知青生活,又聊到了回城。
阿誠是79年回城的,當時他們那一撥沒辦法回城的知青聚在一起“鬧了一波大的”才算是回了城。
“當時啊,真是看着什麽都新鮮。連看到警察也能一陣死盯,這可是城市的标志啊!”阿誠說着自己先樂了起來。
“你這可太丢燕京人的氣派了!”林爲民調侃道。
阿誠揮揮手,“就那麽一陣兒,現在也煩的不行。”
“哈哈!”
回到燕京,阿城的業餘時間主要花在看電影和給父親打下手上。
他那會兒沒工作,恰好父親又需要出版著作,在他的協助下,父親鍾殿榧連續出版了《陸沉集》和《電影美學》兩部著作。
給父親打下手,沒工資拿,能分潤點稿費,但不多。
回了城就結婚的阿城需要錢,想謀求獨立。
他是個能折騰的人,前幾年燕京非常有名的星星美展,就是他和幾個朋友搞的,那時候他們這些人到燕京的各個學校去講演,爲畫展拉人氣。
可惜沒啥用,畫展這玩意沒錢是玩不轉的,搞到第二年就弄不下去了。
之後,幾經波折,阿誠成了《世界圖書》雜志的美術編輯。
“沒錢啊!是真沒錢,我兒子要吃冰棍我都舍不得給他買。”
阿誠說到這裏,情緒帶着幾分苦悶。
林爲民安慰道:“你的稿子很好,稿費肯定少不了,以後你兒子想吃多少冰棍就吃多少冰棍。”
阿誠笑了起來,想象着那樣的畫面臉上是滿足的笑容。
“你知道我爲什麽要找你看稿子嗎?”阿誠問林爲民。
林爲民搖頭,他也好奇,盡管阿誠說是上班沒時間,但寫信投稿總可以的,又或者編輯部那麽多編輯,找誰都行。
“嘿嘿,我聽人說,你稿費都有上百萬米刀了。”
林爲民意外,“我稿費多跟你有什麽關系?還想打土豪分田地是怎麽着?”
阿誠搖頭,“非也!我還聽說,你這人搞收藏。”
林爲民點點頭,“這倒是。”
“大家都說,你是壕放派收藏家。”
豪放派收藏家?
這個名字不錯,聽着就跟蘇轼挨着,林爲民的臉上帶着幾分自得。
阿誠卻以指代筆,“是這個‘壕’。”
林爲民的臉色垮了下來,這是哪個孫賊在背後編排我?
他又問道:“那這跟你又有什麽關系?”
“我從小就逛琉璃廠,你要搞收藏,我能給你當個掮客,收費童叟無欺!”
林爲民不禁笑道:“敢情在這等着我呢?”
玩笑了幾句,林爲民拉着阿誠去吃了頓飯。
從飯店出來,林爲民對阿誠說道:“稿子沒問題,肯定登。過幾天你去編輯部一趟,我給你稿費單。”
阿誠盡興而歸。
送走了阿誠,林爲民回到書房,再看向書桌上的稿子,臉上露出止不住的笑容。
翌日。
早晨,覃朝陽剛進辦公室,正在擦桌子。
突然啪的一聲,一疊稿子摔在辦公桌上,把老頭兒吓了一個激靈。
“哪天我要是犯了心髒病,你小子吃不了好果子!”覃朝陽罵道。
林爲民不理他這茬,“别廢話!這稿子,發了,我說的!”
瞧着這嚣張的語氣,不用問肯定又是淘到牛逼的稿子了。
老覃同志絲毫不生氣,撿起桌上的稿子翻起來。
林爲民不疾不徐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沙發上,就這麽靜靜的等着覃朝陽。
閑着沒事的時候還觀察一下老同志的表情。
這個表情,這是看美了。
皺眉,肯定是人物的遭遇讓他揪心。
咂摸嘴?這是稿子太好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覃朝陽終于看完了稿子,再次擡起頭看向林爲民。
“怎麽樣?”林爲民問。
“好啊!”覃朝陽贊歎道。
“怎麽個好法?”林爲民帶着幾分得意問道。
稿子是他組來的,這個時候必須得聽幾句好話,就舒坦。
老覃同志鄙視林爲民這種小人得志的表現,不過誰讓人家能組來這麽好的稿子呢?
誇幾句,不妨事。
“在如今傷痕文學、尋根文學活躍的時候,這部小說沒有血淚控訴、不裝腔作勢、不搞煽情,語言極具趣味,文字老練且克制,是一篇能夠流傳下去的作品。明年的全國獎,肯定有它一個。”
老覃同志的馬屁拍的林爲民很舒服,他點頭道:“不錯不錯,還是領導有眼光!”
覃朝陽笑罵道:“我還用你誇?”
說完,他将稿子交還給林爲民。
兩人這是私下裏審稿子,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得讓編輯部的其他同事也看看。
林爲民收獲了幾句誇獎,滿意的離開了覃朝陽的辦公室,回到編輯部,将稿子交給賀啓智。
“新來的稿子,你們先看看。沒問題的話,下個月插一下隊。”
賀啓智詫異道:“插隊?”
《當代》現在根本不愁稿件,一個沒有名氣的新人作品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等上三四期是很常見的情況,林爲民說的“插隊”是編輯部針對那些有名氣的作者或者是特别優秀的作品的特殊待遇。
賀啓智立刻翻起這份稿子。
一上午的時間快要過去了,午飯前十幾分鍾,辦公室裏的同事們正在閑聊。
“砰”的一聲,把衆人吓了一跳。
循聲看去,隻見賀啓智面色紅潤,兩眼放光,絲毫不顧手掌猛拍在桌上帶來的疼痛。
他手裏拿着稿子,激動的問向林爲民。
“這稿子,這篇《棋王》,從哪兒來的?”
“組來的呗!”林爲民正跟大家聊着天,他坐在椅子上,擡頭看着賀啓智。
賀啓智居高臨下,語氣急促,“我當然知道是組來的,作者呢?投稿來的?别人介紹?”
林爲民的語氣還是那麽漫不經心。
“你說這個啊!都不是。上我家給我送的稿子,就昨天晚上的事。”
???
同事們一臉懵。
大家都是編輯,爲什麽到了你那裏,組稿這件事總會變得奇奇怪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