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五,林爲民借着創作找資料的理由跑到了首都讀書館,翻了半天最近這幾天的報紙、雜志。
他奶奶的,這幫人,都要過年了也不休息,批判起來沒完沒了。
有關部門的介入措施沒看到,林爲民倒是又看到了好幾篇批判他的文章。
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說是這麽說,可這玩意就跟蚊子一樣在你身邊轉悠,也足夠讓人心煩的了。
好在有一點好處是,最近的批判力度似乎有所下降,至少林爲民翻找了半天,看到批判他的文章頻率要比之前少了一些。
這是個好兆頭!
林爲民随手又翻開一張報紙,是今天早上的《燕京青年報》,之前記者李向陽還發了一篇《讓子彈飛一會》的評論文章,引起了一陣反響,但很快便淹沒在了如潮的批判聲當中。
咦?
在林爲民快速浏覽報紙的時候,他發現了一點有意思的東西。
“這是……”
還是《燕京青年報》的二版,一篇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向陽同志:
你好,來信收悉。前次通信你言及希望可以寫一篇關于爲民同志及《情人》的評論文章,前幾日我已通過貴報拜讀,甚表贊同并感謝。
自《情人》發表于《當代》後,評價褒貶不一,輿論洶洶,讀者暫且不論,諸多同業、前輩文章滔滔,義憤填膺,大有将爲民同志法辦之勢。上月亦從朋友處獲知,爲民同志業已因爲此事暫停工作。情勢之嚴峻,不禁令我想起數年前的遭遇,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
《情人》之‘郭玉道’人物原型實爲郭育稻,冀南新野人,XN市的一位中學老師,同時也是一位兒童文學作家,著有短篇小說《草原雛鷹》,中篇小說《瑪瑙河邊的琴聲》、《鳥島曆險記》、《水灘下的秘密》等。
育稻兄是我與林爲民同志在文學研究所的同窗,我們這一批學員于80年4月進入文研所學習,10月畢業,短短半年時間的學習受用終身,同時也結下了深厚的同學之誼。
惜哉!天不假年,育稻兄于今年五月因病去世。去世前,育稻兄夫妻二人曾到燕京就醫,爲民同志出力甚多。
可惜當時育稻兄的病情積重難返,醫院束手無策,最終育稻兄夫妻二人決定返回家鄉保守治療。臨行前,育稻兄與爲民同志話别,曾言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沒寫出一部立得住的長篇小說。爲民同志性格诙諧,當時玩笑說要寫一部長篇小說,燒給育稻兄。
後來他真的寫了,《情人》成書于“《當代》長篇小說研讨會”期間,彼時衆多國内著名作家彙聚于煙台東山賓館。我僥幸受邀參會,與爲民同志聊起這部小說。
爲民同志對我說過,老郭(郭育稻)這輩子太苦了,這本書我答應了老郭,要讓他做一回富家子弟,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彼時彼刻,令人不勝唏噓。
《情人》發表後,我第一時間有幸拜讀,小說中郭玉道與簡一往情深,雖天涯兩隔,卻至死不渝,可歌可泣。讀罷後令人掩卷贊歎,爲民同志完成了他對育稻兄的承諾。
……
育稻兄去世後,爲民同志亦對育稻兄家人有過資助,此事由育稻兄妻子在西甯文協同志上門慰問時告知,後傳于諸多文壇同業耳中。
……
以上種種諸事,心情激蕩之下,内容雜亂繁複,向陽同志可自決是否有可用素材,或将此封回信登于報上,亦無不可。
子隆隻在此表述一句:《情人》之“郭玉道”絕非舊上海漢奸商人。今次爲民同志蒙受小人無端抹黑、造謠,不僅是對他個人的傷害,同時也是對過世育稻兄的诋毀。此事我已知會西甯文協,盼伱去信核實情況後将消息公諸于衆。
……”
《燕京青年報》二版上的這篇文章相比一般的文章要長不少,标題是《再論林爲民與<情人>》,副标題是<與作家姜子隆、西甯文協通信紀實>。
作者還是李向陽,林爲民印象中那個熱情得過分的記者同志。
四千多字的文章,大半是李向陽與姜子隆、西甯文協的通信内容,剩餘的便是李向陽講述他如何對林爲民被批判這件事産生了興趣進而寫下這篇文章。
在文章的最後,李向陽不忘呼籲對于讀者們明辨是非,不要被陰險小人的伎倆所愚弄。同時又高屋建瓴的指出,因言獲罪的風氣不可長,斷不能開曆史的倒車……
通篇文章看完,林爲民隻感到一陣酣暢淋漓。
盡管老姜那封信的内容把他誇得跟個在世聖人一樣,有點肉麻,可被人誇誰又能不爽呢?
現在林爲民什麽情況?
姜子隆冒着風險讓李向陽把他們之間的通信發到報紙上爲林爲民張目,實在讓林爲民銘感五内。
“老姜啊!老姜!”林爲民拍着報紙,嘴上念叨着。
以前我就覺得你個濃眉大眼的,是個當大哥的樣子。
現在一看,文研所頭把交椅,非你莫屬了!
我願稱你爲津門及時雨。
再把目光投到報紙上,看着“李向陽”這三個字。
林爲民對這位印象中熱情的過分的記者同志本來沒什麽太大的感覺,可前後兩篇文章,第一篇文章的時候還好,感覺隻是站在與大部分批判者不同的角度解讀林爲民和《情人》這部小說,當然是以誇贊爲主。
可到了這第二篇文章,給人的感覺,他仿佛就是林爲民的代理律師,在爲林爲民這個“喊冤入獄”的作家奔走疾呼,不遺餘力。
要知道在這個年代,卷入林爲民這樣的事件當中,丢了工作都隻是小事……
林爲民想不通,這位李向陽同志究竟是爲了什麽呢?不可能隻是單純因爲喜歡自己的作品吧?
還有這個《燕京青年報》,傾向性這麽明顯的文章,居然能發表?
林爲民思來想去,心中有了個預感。
他快速的收拾好了東西,離開了首都圖書館,轉而來到曲小偉工作的文化館。
“你怎麽來了?”曲小偉詫異道。
“我來借一下你單位的電話。”
見林爲民臉色嚴肅,一看就是有正事,曲小偉趕緊帶着他去館長辦公室,借到了電話。
“打給誰?”曲小偉問道。
“老姜!”
曲小偉不解,這麽着急忙慌的給老姜打電話幹嘛?
林爲民看出了他心中的疑問,沒有多做解釋,而是将一張報紙甩給曲小偉,這是林爲民在來的路上買的。
電話打到長途台,等了半個多小時才撥過來。
“老姜!哈哈,我的好大哥!你可真是津門及時雨啊!”
電話剛通,林爲民哈哈大笑,把曲小偉吓了一跳。
不過他這個時候已經看完了林爲民帶來的那份《燕京青年報》,自然理解林爲民的那份激動。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林爲民在電話中問姜子隆。
盡管在《燕京都市報》上的文章大概能看出個來龍去脈,可細節方面林爲民還是沒弄明白,需要姜子隆給他好好解解惑。
姜子隆在電話中解釋,李向陽是通過津門文協的人聯系上他的,一開始隻是說,知道他和林爲民是曾經是文研所的同學,所以想了解了解他對于《情人》這部小說的看法。
姜子隆也隻把這當成了一次很普通的通信,他與林爲民交情甚笃,而且《情人》的質量也确實好,再加上外面大規模的批判林爲民這件事,确實讓他想起了前幾年自己所面臨的處境,幾乎是一模一樣,所以他在通信當中便将《情人》這部作品好一頓誇。
後來他就在《燕京都市報》上看到了李向陽的第一篇評論文章。
“哈哈,當時我也沒考慮那麽多,就想着仗義執言一把。當年要不是陳先生幫了我一把,也不可能有我的今天。現在你同樣面對着這樣的情況,既然有人找到我了,我肯定要說一句公道話。可我着實沒有想到,李向陽他在之後又給我寫了封信……”
李向陽的第二封信告訴姜子隆,有相關部門的同志在看過他那篇評論文章之後找到了他,希望他可以再寫一篇文章,不僅是要壓倒如今一邊倒的批判、攻擊、抹黑林爲民的輿論,更要把這段時間以來這些負面輿論對于林爲民本人所造成的影響盡量彌合。
“當時我也迷糊了,這件事怎麽還能扯到了相關部門上呢?實話實說,讓我在報紙上替你說幾句好話我是沒問題的。
可這次的文章你可能也看到了,我和李向陽同志幾乎是淪爲了發射炮彈的炮手,面對這種情況我是有些猶豫的。
直到有關方面了解了我的猶豫,親自給我打了電話,才讓我放下了包袱。
所以啊,那封信裏的内容,怎麽說呢,半真半假吧。關于你的内容都是真的,關于我和李向陽的通信,哈哈……”
姜子隆說到這裏,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值一提,哈哈,不值一提!”
他毫不避諱的說出了自己是受了相關部門的委托才深度參與到這件事的真相,但這無損于林爲民心中對他的感謝。
“老姜,别這麽說。疾風知勁草,闆蕩識誠臣。在這件事上,我要感謝你。”林爲民真誠的說道。
“别,你可千萬别。要感謝你應該感謝相關部門和李向陽同志,他們一個在背後出謀劃策,一個在前面充當先鋒,如果沒有他們,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也做不成的。
當然了,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如果不是你爲國家做的貢獻,相關部門也不可能這麽煞費苦心。
爲民,說實在的,當年陳老爲我說話,也是受了牽連的,最後還是驚動了首輔才平息這件事。
你這回的事,盡管沒有驚動首輔,可能夠讓這樣級别的部門爲了你前後謀劃,絞盡腦汁,說出來真是讓人羨慕不已啊!
老哥我這輩子也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啊!”
姜子隆在電話裏語氣充滿了豔羨。
弄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聽着姜子隆的話林爲民哭笑不得。
“好,那下次有這樣的事讓你來體驗一把!”
姜子隆趕忙道:“還是别了,這種事一輩子體驗一次就夠了。”
說完,兩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