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是部愛情小說,這是林爲民對這部小說的定義。
當然了,他也料到了這部小說發表之後可能在引起的争議。
隻是他沒有想到,這場争議會來的如此之快,之猛烈!
11月8日,《當代》上市尚未滿一周,《燕京日報》率先刊發了一篇評論文章,文章的作者是老作家柳飛羽。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革命先輩舍生忘死建立了一個如此偉大的國家,竟然養出了這樣的龌龊之徒,令人悲憤。”
林爲民看完文章,對這句話的印象最深刻,他就是老作家口中的那個“之徒”。
柳蔭将報紙翻的嘩嘩響,調侃道:“林主編,有沒有什麽感想要發表一下?”
林爲民無奈的搖搖頭,說個屁。
柳飛羽這位老作家的作品,林爲民沒看過,但蒙偉宰給他科普了一下這位的資曆,屬于林爲民罵不得的存在,他隻能受着。
忍忍吧,忍忍就過去了,林爲民在心裏這樣告誡自己。
11月12日,《當代》上市剛滿一周,編輯部如同往常一樣逐漸開始收到讀者們關于這一期内容的來信和評價。
在近兩天的來信當中,“情人”這兩個成了每封信必提到的字眼,讀者們在信中對于這部小說的評價呈現兩極分化的情況。
有人贊美這部小說是中國當代文學最好的愛情小說,有人則對這部小說的内容嗤之以鼻,甚至是破口大罵。
這類人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先從書名上開始挑毛病。
國人對文字的敬重從古至今已經成爲了一種習慣和禁忌,你說你歌頌愛情,名字卻叫情人,這是什麽邏輯?我看就是在用書名博眼球!
其次便是小說當中對于舊滬上紙醉金迷的描寫,被有些人稱爲“在爲資本主義和果黨招魂”。
最後就是小說當中涉及到兩位男女主角在情到深處時的一些動作和心理描寫,被這些讀者評爲“以感官和情色博取低級趣味”。
林爲民看完這些讀者來信都有些恍然,自己好像真是幹了件十惡不赦的事。
群衆裏有高人啊!
别的不說,光是這上綱上線的本領,就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佟鍾貴一封封的拆着讀者來信,然後遞給林爲民,心中惴惴不安。
安慰道:“林老師,《情人》是一部好作品,這些人隻是沒看明白而已。”
林爲民若無其事的笑道:“你說是好作品可不行,得讓人民群衆評價才行。”
佟鍾貴一時沒理解,林爲民這句話的意思,以爲他是賭氣說的這句話。
進入中旬,讀者來信越來越多,《情人》的評價兩極分化問題越來越突出,林爲民已經看不過來信了,他手裏還有一堆工作要做。
繼柳飛羽後,又有幾位老作家站出來批判《情人》。
“肮髒的文學垃圾”、“以令人作嘔的低級趣味迎合低級之人的低級之作”、“對于人民群衆的精神污染”……
越來越多的作風保守的作家加入到批判《情人》的行列,進而開始批判到林爲民這個作者。
編輯部的同事們開始有些爲林爲民擔心。
上一次林爲民受到這樣廣泛的批評的時候,還是在《霸王别姬》發表之後,但那時候也沒有這次用詞激烈啊!
而且這次批評的作家輩分普遍偏大,都是老資曆,說話更有份量,而且還不好反駁。
伱說他倚老賣老也好,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也好,總之是拿人家沒什麽辦法。
到了下旬的時候,對于《情人》和林爲民的批判似乎逐漸形成了一股潮流,隻要想找,編輯部的同事們幾乎每天都可以在各種報刊雜志上看到有關于這件事的内容。
作風保守的老作家、大學裏的教學學者、工廠裏的普通工人、象牙塔裏的學生、一本正經的幹部……
從鬥争年代走過來的人,對于這種情況是非常敏感的。
編輯部的同事們都有種預感,這次的批判潮恐怕不是那麽容易過的。
所以這兩天,編輯部内的氣壓一直很低,大家時不時的就會觀察林爲民的狀态。
他倒是跟沒事人一樣,這天中午看着報紙,笑着對衆人說道:“這下子可算是熱鬧了,電影明星都被關進去了。”
報紙上刊登的是如今注明的電影演員遲志強因“流氓罪”被捕入獄的消息。
林爲民猜想,自己最近受到的大規模批判,恐怕跟這股風潮也多多少少有點關系。
在八三年這個風口浪尖上,任何細小的問題都可能是緻命的。
同事們見林爲民神态間多是輕松寫意,心中的擔憂放下了少許。
又過了幾日,已經到了月末。
批判林爲民的大軍當中又增加了一位生力軍,而且還是重量級人物。
某位資曆深厚的老同志在文學評論雜志《文學評論》投稿,以《當代文壇的堕落與背叛》爲題,長篇累牍的對林爲民和《情人》進行了批判。
其在文章中公然宣稱林爲民在小說中描寫的“郭玉道”的原型是舊滬上某漢奸商人。
這種污蔑和指責用心不可謂不歹毒,如果說之前的批評大潮當中隻是充斥着各種上綱上線的話,這篇文章算是給了那些視林爲民爲“眼中釘”、“肉中刺”的人一個強大的武器。
看,他在美化漢奸!
這個罪名一旦坐實了,對于林爲民的打擊很可能是緻命性的。
這種人,就差沒指着林爲民的鼻子罵道:“你該死啊!”
這天下午,萬芳久違的敲響了《當代》編輯部的門。
“師姐,你怎麽來了?”
“我爸叫你去吃飯。”
不用多想,林爲民也知道萬先生肯定是擔心他了。
晚上如約來到木樨地,進門便看到萬先生夫妻倆在廚房忙碌。
“老師,您今天怎麽還親自下廚了?”林爲民笑着問道。
“你先坐一會兒吧,等會兒吃飯!”萬先生道。
“您老都幹活呢,哪有我做的道理?”
林爲民洗了洗手,到廚房洗菜。
萬先生正在切土豆,刀刃切在案闆上,發出“剁剁剁”的聲音。
“最近工作還挺忙的?”萬先生突然問道。
在林爲民和他的交往和日常聊天中,這種句式出現的很少。
“還成,就那樣呗,就是那些工作。”
隔了好一會兒,萬先生又問道:“外面那些批評都聽了看了?”
這才是萬先生今天叫林爲民來的重點。
“聽了,也看了。”
“有什麽感想?”
林爲民甩了甩剛洗好的白菜片,将盆中的水瀝幹,“能有什麽感想?聽蝲蝲蛄叫喚,還不種地了?”
聽到林爲民這句話,萬先生忍不住笑了出來,“看來是我多慮了!”
林爲民道:“謝謝老師關心。”
萬先生沉吟片刻後,說道:“我寫了一篇文章,打算發在報紙上。”
林爲民知道,這肯定又是準備爲自己遮風擋雨的。
“不能每次總讓您出手,我這當學生的,不能總躲在您的羽翼之下。”
“怎麽?翅膀硬了,想飛出去啊?”萬先生佯怒道。
“瞧您這話說的。我到什麽時候也是您座下一童子啊!”林爲民裝巧賣乖道。
“少來這套!”
師生兩個玩笑了幾句,林爲民還是堅決的拒絕了萬先生的出手相助。
好歹也進入文壇幾年時間了,林爲民早已見慣了輿論場上的那些風風雨雨,對于外界的批判聲,他抱的隻是一顆平常心。
文學創作嘛,好壞自有讀者去評價。
跳出文學的範疇,那些帶着惡意的歹毒攻擊,才是對他傷害最大的。
但這些攻擊恰恰也是他反擊最爲無力的,哪怕是萬先生出手,也無法消弭那些過去餘孽所帶來的惡劣影響。
他們寄希望于這樣的攻讦和污蔑可以将林爲民拉下馬來,拉到泥潭中,就像過去他們屢試不爽的那些案例一樣。
這次的風波和《霸王别姬》那一次有很大的不同就在于,很多人已經對人不對事,不惜以污蔑、诋毀、抹黑的方式來攻擊林爲民。
面對如此複雜的局勢,已經不單是萬先生寫一兩篇文章發在報紙上就可以平息的了,更加挽救不了林爲民被那些人敗壞的名聲。
萬先生也明白現在的情況,即便林爲民狀若無事,但他心中仍不免有些擔憂。
林爲民也看出了萬先生的心思,心中感動的同時,也有些内疚。
但更多的是對于那些惡意中傷、污蔑、抹黑的小人的憤恨。
晚飯後,林爲民對萬先生說道:“老師,要不您給我題個字吧!”
“題字?題什麽?”
“就來一首《滿江紅》!”林爲民笃定道。
林爲民光說了個詞牌名,萬先生卻心領神會。
來到書房,林爲民負責研磨,萬先生鋪開宣紙。
大筆揮墨,行草紙上。
“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
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
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
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镝。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
一萬年太久,隻争朝夕。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欣賞着萬先生的墨寶,林爲民胸中激蕩,充滿了與太祖當年一樣的豪情萬丈。
他擡頭看向萬先生,卻是一臉谄媚,“老師這一手字真是不輸顔柳,直追二王!”
萬先生哭笑不得,笑罵道:“混賬東西,還有心思耍寶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