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早,冷解放等在《當代》編輯部的門口,這會兒大家還都沒來上班,他孤零零站在辦公室門口,身影蕭瑟。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來了,才進了辦公室。
其實辦公室并沒有鎖門,隻是工作人員們不在,作爲外人不方便在這種情況下進門。
林爲民拎着包走進辦公室,就看見冷解放坐在他的辦公桌旁,手裏捧着一杯茶,有點像是乖巧的小學生。
“解放來了,有什麽事嗎?”
“林老師!”冷解放起身叫了一聲,等林爲民坐下之後,他才說道:“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想跟您說一聲,沒假了,我得回去了。”
這回冷解放學精了,沒給林老師堵住他說話的機會。
林爲民表情淡定,露出輕松的笑容,“這麽快啊?”
“是啊,真是快!”
“怎麽樣?稿子寫到哪裏了?”
冷解放道:“還差幾萬字,回去再寫一兩個月應該差不多了。”
“哦,那進度還是不錯的。怎麽樣?出來這麽長時間,家裏人都等着急了吧?”
冷解放點了點頭,“是有點着急。”
“也該回去了,出來這麽長時間,家裏人沒照顧的上,工作也耽誤了。”
聽到林爲民的話,冷解放心中暗喜,總算是能回家了。
“一晃你這在燕京也待了二十多天,回去準備家裏人買點什麽東西?”
說起這件事冷解放的臉上露出幾分笑容,“都是些燕京的特産,多虧了編輯部發的補助。”
他這次來燕京完全是因爲個人原因,連請二十多天假,工資肯定要打折扣,要是沒有編輯部發的每天兩塊錢的補助,他不光是沒錢給家裏人買東西,回去了都不好跟老婆交差。
說到這裏,林爲民的表情帶着幾分惋惜,“說起來也是可惜,其實你這幾天要是能交稿的話,還能帶着一大筆的稿費回老家,那可真是衣錦還鄉了!”
冷解放想着那倒是,可惜時間不夠了,他心中一動,問道:“林老師,我這部小說要是發表了,能有多少稿費啊?”
林爲民想了一下,道:“你這部小說現在超過三十萬字了吧?那就是奔四十萬字去了。之前我跟老覃商量了一下,稿費千字六塊錢,伱覺得怎麽樣?”
1980年政府部門将稿酬标準恢複到了十多年前的水平,著作稿提高到千字三至十元,翻譯稿則是千字二至七元,同時恢複了印數稿酬。
國文社的稿酬标準也是圍繞着這個标準來的,所以才會有“頂格千字十塊”的說法。
冷解放在現在所寫的這部小說之前,沒有過發表經曆,千字六塊這個價格很符合他現在的資曆。
當初林爲民發第一篇稿子的稿費比這還低了一些。
千字六塊,四十萬字,就是四百乘以六……
冷解放心裏默算着,得出了一個讓他激動萬分的數字。
兩千四百塊錢!
比他工作三年不吃不喝的工資還要多!
冷解放的喉嚨有些發癢,他的手摸了摸褲線,“真多啊!”
林爲民微微颔首,“确實不少。本來還打算你交稿了直接把稿費單給你呢,這回不知道得等到什麽時候喽!”
冷解放不解,“林老師,還要等很長時間嗎?”
“當然了。你想想,你這段時間在招待所裏心無旁骛,又有我們這些編輯從旁指導,才寫了六七萬字。要是回了家,不僅要工作,還要照顧家裏,寫作效率肯定快不了,我估計這點内容三個月寫出來都算是快的。
到時候你還得寄到我們編輯部,我們又需要審幾遍稿子,這個時間少說也要半個月時間,稿子要是積攢的多了得排隊,一個月也有可能。
然後還得等版面,你這個是大長篇,我們一期也就能上一部……”
說到這裏,林爲民朝榮世輝喊了一句:“榮老師,我們現在排了幾部長篇來着?”
榮世輝擡起頭,從老花鏡中挑眉看過來,笑眯眯的說道:“我記着是三部吧?”
“三部,我們是雙月刊,三部長篇就是六個月,這還不算你沒寫完這段期間我們收到的有可能刊發的長篇,人家比你先寄到編輯部,肯定要先于你發表的。
這麽一算……”
林爲民掐着指頭,眉頭緊鎖,然後歎了口氣,“少說也得一年的時間啊!”
冷解放聽着林爲民一句話一句話的算完,心裏悚然,“要等那麽久?”
“是啊。這也是沒辦法嘛,你在編輯部改稿,當面把稿子交到我們手裏,忙了那麽長時間,領導肯定不能讓你空着手回家。
可要是回家寫完了再交過來,那就隻能公事公辦了。不過……”
林爲民拍拍冷解放的肩膀,“也沒什麽關系,隻要小說寫完了,稿費肯定不會差,你就放心吧,早點晚點而已!”
什麽早點晚點?那可是一整年啊!冷解放心裏大叫。
而且聽林老師剛才說的,一年都是保守估計。
冷解放心裏焦灼,不行,明明馬上就能到手的錢,爲什麽還要再等上一年?
這錢拿到手裏,放在銀行裏一年光是利息132塊,頂我兩個月的工資。
冷解放心中快速的算了一遍賬,傻子才要等一年。
“林老師,其實我……”
林爲民看向冷解放,等着他的話。
“我覺得在招待所寫作确實效率很高,我要是再在招待所待上半個月應該能寫完小說。”
林爲民的表情驚訝,“真的嗎?我們招待所還有這個功效呢?平時這幫混小子還說在三樓改稿不安心,沒事就跑出去玩。”
冷解放笑的有些尴尬,林老師你怎麽不接話啊?
抻了冷解放一會兒,林爲民才道:“那要不,你再在樓上待些天,把稿子寫完?”
冷解放忙不疊的點頭,“這麽安排很好,我聽您的!”
“不耽誤工作吧?”林爲民關切的問道。
冷解放搖頭,“不耽誤!”
“家裏人不能有怨言吧?”林爲民又關心道。
冷解放再搖頭,語氣堅定,“不能,肯定理解。”
這下子林爲民似乎放心了,“那就好,真怕你因爲創作耽誤了工作和家庭啊!”
“不會的,不會的。”
林爲民表情欣慰的拍拍冷解放的肩膀,“不耽誤就好。在招待所好好寫作,争取早日完成小說,帶着稿費和家人團聚!”
感受到林老師的殷殷期望,冷解放重重的點點頭,“謝謝林老師的關心!”
“别這麽客氣。我是你的編輯,你是我的作者,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
冷解放心中充滿了感動。
“林老師,那我先回樓上了。”
“需要我給你向單位請假嗎?”
“不用,我自己請假吧。”
“好。”
目送着冷解放離開辦公室,同事們紛紛搖頭。
又一個受害者!
林爲民将一盒大前門放到榮世輝的桌上。
“榮老師,精進了!”
榮世輝的手在桌上一抹,臉上笑的如同一隻偷了雞的老狐狸,“共同進步,共同進步!”
其他幾個同事對視了一眼,感覺老榮跟林爲民待在一起,越學越壞了!
這時佟鍾貴恰好走進辦公室。
“小佟來了!”林爲民這會兒心情大好,笑着問道。
“林老師!”佟鍾貴跟林爲民打過招呼,又禮貌的朝編輯們問了一圈好。
“小佟真是有禮貌啊!”柳蔭感歎了一句。
佟鍾貴來了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幹活,表現的非常勤快。
工作了一上午,吃完了午飯,大家在辦公室閑聊。
柳蔭跟姚淑芝兩人聊着閑話,不禁拿他跟幾年前剛進編輯部的林爲民對比了一下,最後得出了結論,表情微妙的發出了幾聲啧啧。
姚淑芝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懷孕的原因,跟柳蔭的風格是越來越像了,尤其是在背後編排領導這套業務,越發熟練。
佟鍾貴從随身的書包裏掏出稿子,遞給林爲民,“林老師,這是按照您的意見修改完的稿子,能麻煩您幫我再看看嗎?”
林爲民輕笑着接過稿子,“那麽客氣幹什麽。”
快速的将稿子過了一遍,林爲民颔首肯定道:“小佟,你這悟性可真是不錯,才改了兩遍。”
佟鍾貴聽到林爲民這句話,心裏大喜,“林老師,我這小說……能發表了?”
“别着急,不光我一個人審稿呢!”
林爲民說着将稿子遞給同事。
盡管林爲民嘴上這麽說,可佟鍾貴知道,自己的小說發表肯定是闆上釘釘的事了。
他來編輯部一個多月了,就沒見過林老師過了的稿子被否決的。
這可是《當代》啊!
一想到自己的小說馬上就能夠發表在上面,佟鍾貴就激動的有些顫抖。
祝昌盛笑道:“我們雜志又出了一位年輕作者啊,小佟今年才剛二十吧?”
佟鍾貴點頭道:“嗯,我六三年的。”
大家啧啧感歎,柳蔭更是說道:“又一個林爲民啊!”
這一句話把佟鍾貴鬧了一個大紅臉,“柳老師,您就别寒碜我了,我怎麽能跟林老師比呢!”
“怎麽比不了?他又不比你多個胳膊多條腿?小佟啊,你是我們編輯部的未來之星,可不能弱了氣勢!”
在柳蔭的糖衣炮彈下,佟鍾貴完全失去了抵抗力,隻會一個勁兒的咧着嘴傻樂。
“爲民,來一下!”在衆人愉快的閑聊時,蒙偉宰在門口冒了個頭。
大家幸災樂禍,一般老蒙叫林爲民,肯定又是要安排什麽工作。
林爲民無奈的起身,來到蒙偉宰辦公室,“領導,什麽指示?”
蒙偉宰道:“沒指示,有個組稿的邀請……”
林爲民知道,這個組稿邀請能到蒙偉宰這裏,還讓他開口說出來,一定是沒有辦法拒絕的。
林爲民一臉爲難,“領導,您是知道的,我剛寫完《情人》……”
作家跟老母雞有點像,孵完了蛋總得緩一段時間。
“别忙着拒絕。”蒙偉宰擺了擺手,然後才詳細給林爲民解釋起來。
原來這份組稿邀請是由香江的一份叫做《八方》的文學雜志發來的。
《八方》準确的說其實并不是一份文學雜志,在刊物上也寫的很清楚,它的全名叫《八方文藝叢刊》。
最開始籌辦這份刊物的是香江學者鄭樹森跟詩人戴天,他們希望可以用《八方》架起一座讓兩岸作家、文藝圈可以互動的平台和橋梁,所以《八方》在籌辦初期便受到兩岸很多人的支持,包括香江很多的親内地人士,他們會幫忙向内地這邊約稿。
這次向林爲民發出邀請的便是香江文化界的一位重量級人士羅浮先生。
羅浮先生在香江的官方身份是《大公報》副總編輯、《新晚報》總編輯,在香江媒體界可謂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還有一層身份是在香江從事桶站工作。
去年因不可描述之事,回到了燕京,并一直蟄居。
這次是受《八方》的委托向林爲民約稿。
在香江辦文學雜志要比在如今的内地難得多,資金也不充裕。
經過這幾年的發展,内地如今文壇的一片欣欣向榮,《八方》也察覺到了這股勢頭,便留心打探,希望能夠發表一些内地作家的作品,而近幾年内迅速竄起的林爲民便成了他們關注的重點。
“電話是打到老顔那裏的!”
蒙偉宰說到最後跟了一句,翻譯一下就是:大領導也不好拒絕,你就從了吧。
林爲民無奈道:“沒靈感啊!”
他想了想,提議道:“要不,把《情人》交給他們?”
蒙偉宰沉吟道:“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其實你也不太想發《情人》吧?”
“沒有,我沒這麽說,你可别瞎說!”
好一個否認三連,林爲民本來還隻是猜測,但一看蒙偉宰這做賊心虛的樣子,哪裏還能不清楚。
林爲民故作難過,道:“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
蒙偉宰告饒道:“你也得理解我們。”
“理解你什麽?我們也變成‘國刊’了?”林爲民揶揄道。
“總歸是一家嘛!”
蒙偉宰覺得不能任由林爲民胡攪蠻纏,定下了主意道:“那就這樣,兩邊一起發。”
“一起發?”
“沒錯,一起發!”蒙偉宰強調了一遍,“你這部小說還沒發表,發在他們那裏也算是給面子了。我們雜志這邊照常發,這回沒話了吧?”
一份稿子賺兩遍稿費,林爲民能有什麽話?
他巴不得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