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談會的吵吵鬧鬧針對的是改編這件事本身,經過一上午的激烈讨論,最後得出的結果越來越接近剛才林爲民那一番萬金油發言。
原因也很簡單。
這不是階級鬥争,東風壓倒西風,而是大家利用專業知識在互相說服對方。
可能坐在這裏的,好歹也是各自領域的權威人物,你的學識就那麽牛逼,能說服别人?
想要達成一緻,隻能是妥協、妥協、再妥協。
最後,會議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結束。
《紅樓夢》電視劇的大方向原則正式被确定爲:以程高本爲底,脂硯齋評本爲指導,後世的紅學探佚爲補充。
老前輩們一個一個的上前來拍着林爲民的肩膀,又是鼓勵又是鞭策。
他的腦子還有點發蒙。
“家寶收了個好學生啊!”武祖湘先生誇獎道。
萬先生呵呵的笑着,紅光滿面。
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林爲民才開口問道:“老師,這……是不是有點草率啊?”
“怎麽草率了?”
“之前大家還吵的不可開交,周老拖着病體參加會議,還有沈先生……”
“你覺得很快?”
林爲民點點頭。
萬先生問道:“那你覺得《紅樓夢》的電視劇改編應該走怎麽樣的方向?”
林爲民思忖片刻,道:“幾個方向吧!要麽用程高本,要麽抛棄程高本,根據前八十回情節、脂硯齋評本和紅學研究成果做全新的推論,要麽是像我說的,擇程高本之優點,再加上剛才說的那幾項,綜合起來。”
萬先生微微颔首,“思路很正确,那伱覺得在場的這些人想不到嗎?”
林爲民恍然。
萬先生接着道:“其實改編的方向無非就是那麽幾個,一開始肯定是沒辦法達成一緻意見的,畢竟大家都要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但大家也明白,肯定是要選擇其中一條的。這時候,恰好武先生點到了你,你小子說的話,說不好聽點叫萬金油,說好聽了就是中庸之道,切合我們國人的思路,大家沒理由反對。”
有了萬先生的解釋,林爲民算是徹底明白了。
自己這屬于誤打誤撞撞上了?
不行,出去了可不能這麽說。
應該說,林老師主導了《紅樓夢》電視劇的改編方向,對于《紅樓夢》的改編做出了居功至偉的貢獻。
嗯,這個說法就高大上多了,一下子就凸顯出了林老師的重要作用。
說完了這些事,萬先生起身離開,他下午還有事。
林爲民送他出門,老頭有專車,上車走了,林爲民朝送他們出來的戴林風和王福林道:“戴台、王導,别送了,回去吧。”
“林老師慢走!”
林爲民混進了《紅樓夢》顧問團有個好處,跟那麽多專家顧問坐在一起,輩分地位不知不覺便被拉了上來。
騎上摩托車,正要出廣播大院,林爲民就瞧見一個面相敦實的中年男人背着行李包面色匆忙的要跑進院内。
“诶,同志、同志!”門口的保衛一把将中年男人攔住,“你有什麽事?有介紹信嗎?”
中年男人慌忙掏出介紹信,解釋道:“我是來參加《紅樓夢》座談會的。”
保衛看了一眼介紹信,又打量了一下中年男人。
“同志,你這個介紹信可不行。《紅樓夢》座談會已經結束了,你叫什麽名字,我對一對名單?”
中年男人遲疑了一下,“我叫冷解放!”
保衛對了一下名單,道:“這上面沒有你的名字啊?”
冷解放急道:“先不說這個,你剛才說座談會結束了?”
“是啊,剛結束不長時間。”
“那人呢?”
“什麽人?”
“參加座談會的那些專家!”
“都走了啊!”
冷解放表情更加急切了,“那下次什麽時候開會?”
保衛搖搖頭,“這我哪知道啊,得等通知才行。”
冷解放面色焦急,決定換個方向,“同志,那我找你們電視台負責《紅樓夢》的領導。”
保衛再次搖頭,“不行。”
“爲什麽?”
“你這介紹信不行。”
“同志,你通融通融!”
保衛一臉爲難,“這個真通融不了。要不,你在門口等着?等領導出門,或者是下班?”
冷解放想了想,無奈道:“那行吧。”
“那麻煩您到時候給我指一下,哪位是我要找的領導。”冷解放懇求道。
保衛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行,但說好,你可别給我惹麻煩。”
“肯定不會,肯定不會。”
跟保衛說完了話,冷解放自覺的走到廣播大院門外,找了個陰涼的地方蹲下。
“同志!”
冷解放擡起頭,是一張帥氣逼人的臉。
“您有什麽事?”
冷解放敦厚的臉上帶着幾分警惕,現在治安不好,他從老家來燕京,一路上坐火車的時候淨聽着人們在聊那些治安案件了。
“您找那些專家有什麽事?”林爲民反問道。
“沒什麽,交流交流!”冷解放悶聲悶氣道。
林爲民臉上帶着幾分笑容,這人,有意思!
“那你跟我說說,你想交流什麽?”
冷解放擡眼看了林爲民一眼,“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呦呵,還瞧不起人。
“你怎麽知道我不懂呢?”
冷解放覺得眼前這年輕人不像好人,好像是在找茬。
他沒有回答林爲民的話,還把身子往旁邊挪了挪。
嘿!
林老師在燕京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到你這怎麽就人嫌狗厭了呢?
工作證一甩。
冷解放蹲在地上盯着看了一眼,再往回收,他跟着工作證的移動便站了起來。
“您是……”
“我是林爲民!”林老師那叫一個揚眉吐氣。
工作證上人名、照片、工作單位、職務寫的明明白白。
人的名,樹的影。
冷解放自然聽過林老師的大名,敦厚的臉上綻出幾分笑容,“林老師……”
“這回能交流了吧?”
冷解放仍然笑着,不過還是搖了搖頭。
“不能!”
我……
林老師郁悶了,這小子油鹽不進啊!
“怎麽就不能交流?”
“你不懂《紅樓夢》。”冷解放斷然道。
林爲民被人小瞧了,林老師很生氣,林老師拉着冷解放走進保衛室。
“林老師!”
林爲民經常出入央視,保衛自然認得他。
“麻煩你把剛才那份《紅樓夢》顧問團的名單拿出來,給他看看。”
保衛找出名單,遞給冷解放。
“看看!”林爲民道。
冷解放不解,這名單有什麽好看的。
低頭一看,嗯?
再擡起頭,他滿臉寫着震驚,“您是顧問?”
林老師一擡頭,再次揚眉吐氣,從鼻腔裏發出了一個,“嗯!”
冷解放的臉上露出幾分不好意思的表情,“真是對不住,不知道您是顧問。”
你小子,前倨後恭,不是個好東西!
林老師心裏罵着,嘴上道:“沒事,不知者不怪。”
這回冷解放沒用林老師再詢問,主動開口解釋了他來燕京的原因。
他老家是NY市的,高中畢業後入伍,退役後進入當地政府,現在在宣傳口工作。
平時沒别的愛好,就喜歡讀《紅樓夢》,看着看着就想往深了研究研究。
前兩年,他接連在“紅學”會刊上發表了兩篇文章,引起了紅學界的注意。去年他還受邀參加了在滬上召開的紅學大會,是當時最年輕的代表。
之前在參加大會的時候,他就聽說了央視要改編《紅樓夢》的事,想要獻言獻策,可惜沒搭上話。
這次他從别的紅學研究愛好者嘴裏聽說了電視劇版《紅樓夢》組成了專家顧問團,要在燕京召開座談會,趕緊跑了過來。
這還真是個《紅樓夢》狂熱愛好者啊!
林爲民不想出言打擊冷解放,但現實就是以他的身份,基本沒有建言獻策的機會。
不是說他身份低,這年頭掏大糞的都能給國家領導人寫信,何況一個《紅樓夢》呢。
這裏面最關鍵的是冷解放在剛才提到了一個人——馮其庸先生。
冷解放之所以能夠參加在滬上舉行的紅學大會,是因爲馮其庸的賞識。同爲紅學大家,周汝昌先生和馮其庸先生兩人的學術理念存在很大的分歧。
身爲顧問,林爲民對于《紅樓夢》籌拍的過程了解不少内幕。
實際上央視要籌拍《紅樓夢》,政府方面分管電視電影的領導并不支持,馮其庸先生對此也是持反對态度,所以央視才轉而找到了身份相對獨立的周汝昌先生尋求幫助。
冷解放能得到馮其庸的賞識,其研究方向和成果必然是與馮其庸合拍的,而央視版《紅樓夢》深受周汝昌先生的研究成果影響,學術之争便是道統之争,冷解放這個小字輩兒怎麽可能說得上話。
林爲民将他拉到一家飯店,請他吃了口中午飯,并将這裏面的彎彎繞繞講給了他。
冷解放一臉苦澀,呐呐無言。
“怎麽會這樣呢?”
他之所以研究《紅樓夢》,是因爲純粹的喜歡,想要爲央視改編《紅樓夢》電視劇建言獻策,也是出于這種熱情。
可現實卻像是一盆冷水,将他内心的熱忱澆了一個透心涼。
他打開随身帶着的那些研究成果和資料的包裹,喃喃道:“怎麽會這樣呢?”
林爲民安慰道:“你也不要這麽喪氣。央視的《紅樓夢》不代表什麽,早在1927年滬上的複旦電影公司便拍過《紅樓夢》,29年又有電影公司拍過,還有44年、62年,《紅樓夢》作爲中國古典文學的巅峰之作,這些年來被影視化的次數還少嗎?”
“那不一樣。這是央視拍的,是國家認可的。”
在很多老百姓心目中,央視就代表着國家,所以冷解放才會這麽失落。
“那又有什麽的,你研究《紅樓夢》難道是專門爲了它的影視化嗎?”
冷解放急道:“當然不是,我是真的熱愛《紅樓夢》。”
“所以啊,那麽失落幹什麽?”林爲民的語氣輕松,随手在林解放敞開的包裏拿過一本厚厚的稿紙,問道:“這都是你研究的成果啊?”
冷解放點點頭,“嗯。”
林爲民的眼神放在稿紙上,第一頁上寫着《奪宮》兩個字。
他有些不解,不是《紅樓夢》的研究資料嗎?怎麽弄的跟小說似的?
翻開稿紙,仔細看去。
片刻後,林爲民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