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此物?!”
“回家主,正是此物!”
楊家祖宅内,楊汰拿着從張溪那邊要來的紙張,對着楊家家主,同時也是自己父親的楊既,訴說着自己的想法。
“若我等拿下制紙技藝,一者可抄錄各家典籍收藏,以作傳家之用,二者可以此物收買世家寒門之心,三者亦可以此謀利.汰以爲,此乃楊家崛起之良機,家主萬勿錯過。”
楊汰說完,對着家主和各家老鞠躬作揖,以示尊重。
開族會呢,楊汰得按照規矩稱呼楊既爲家主,這時候的楊既,不僅僅是楊汰的父親,更是一家之主。
楊既聽完楊汰的講述,稍微思考了一下,又看向兄弟叔伯,問道,“諸位家老,不知諸位之意如何?!”
一陣略顯嘈雜的讨論聲後,楊汰的三叔說道,“此事,卻如汰兒所言,我三房認爲可行。”
楊汰的五叔又站了起來,說道,“此事不可.我楊家恐無此能力,還請家主三思。”
楊汰的二叔想了一下,也說道,“此事無可無不可,利弊皆有,然吾以爲,謹小慎微者,不成大事,若能一搏,亦未必不成。”
楊汰的五叔卻反駁道,“我楊家雖傳承二百餘年,然仍不可比黃,嚴二氏,若貿然插手此事,恐遭兩家報複。”
楊汰的三叔也加入了戰團,說道,“五弟之言過矣,豈不知嚴家家主嚴顔病危,如今嚴家三房和大房内鬥,恐有分家之意,嚴家已不足爲懼。”
“那黃家呢?!”楊汰五叔說道,“縱使嚴家不足爲懼,黃家依然勢大,豈會坐視我等獨享此事?!益州世家,又豈止黃家,那李家,張家,若知此事,亦不會善罷甘休。”
“此倒也無妨,何不與黃家聯手,共抗李,張二家?!”
“黃家豈會做此等自斷根基之事?!”
“亦未可知爾焉知黃家無意取彼而代之?!”
“.”
楊汰看着一群叔叔伯伯們在争吵不休,有的能聽懂,但大部分都聽不懂。
這些叔叔伯伯們到底在說什麽,不就是獲取造紙術麽,這種事,咱們楊家自己拿下,悶聲發大财不就好了,跟黃家,嚴家,甚至是在成都發展的張家和李家又有什麽關系?!
楊汰不解,不由的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父親,也就是楊家的家主。
楊既微微瞟了楊汰一眼,讓他閉嘴,安靜聽着,等這邊吵完了,回頭再跟他解釋。
而楊家祖宅内的争吵,最後也沒有一個結果。
楊既就在這個時候出面,做出了決策。
當家主也不容易啊,管着各房的人,要努力維持家族生計,讓家族發展壯大,讓各房滿意,最後還得保證自己這一脈的權威世家家主,可不是那麽好當的。
自己的兒子雖然聰明,但到底涉世不深,對世家内部的一些龌龊事情接觸的也不多.但爲了未來考慮,有些事情,是該讓這孩子接觸一下了。
楊既當即阻斷了各房的争吵,說道,“汰兒所言之事,卻有道理。之事此間風險亦是不小。”
說着,楊既看向了自己的兒子,繼續說道,“紙張一事,正如汰兒所言,我等若能掌握,确實乃我楊家崛起之機。隻是汰兒,紙張一物,前漢便已有之,宦官蔡倫更是改進了工藝,能書寫,能作畫,然紙張卻未能流行于世,偶有左伯紙之事,最後也不得其真汰兒可知爲何?!”
“這”楊汰聞言語塞,隻好說道,“還請家主賜教。”
楊既點點頭,很滿意自己兒子的态度。
懂就是懂,不懂就問,不丢人。
楊既對着楊汰解釋道,“我等世家,以耕讀爲生。所謂耕者,就是田地,故此祖輩皆熱衷于囤積田産。而讀者,典籍也。若無典籍,我等何稱讀書人。紙張之物,确爲教化利器,隻是,若此物流落民間,寒門黔首皆以此物記載典籍,讀書識字,我等世家,與寒門黔首之别,不過是田畝多少而已。故此,蔡侯紙也好,左伯紙也罷,隻可爲世家所用,卻不可流落民間。”
簡單來說,紙張一旦普及,寒門和百姓都能讀的起書了,咱們世家的地位就會無形中跟寒門百姓拉平了。
所以嘛,蔡倫改進了造紙術,世家大族會用,但絕對不會主動去推廣。
前幾年左伯造出來左伯紙,這兩年左伯的墳頭草都已經三尺高了,又有幾個人見到過幾張左伯紙的?!
世家大族喜歡紙張,但不喜歡紙張流傳開來。
“再者,如今劉使君成都理政,重設官學,以來敏等幸進之輩裁汰典籍,樹立經典,若的此物之助,我等世家傳家之物恐成旁門,我等若插手此事,恐爲衆矢之的也。”
楊汰頓時恍然大悟。
現在劉備在成都重設官學,任用來敏等人選擇經典,裁汰不靠譜的學說,本質上就是在跟世家們争奪對經典的注釋權,同時也是在争奪輿論話語權。
本來世家們就非常不樂意了,如果這時候楊家插手紙張的制造,幫着劉備把紙張推廣到全益州.那些世家幹不過有兵有糧的劉備,還幹不過你楊家這個巴郡二流世家?!
但有一點,楊汰不太明白,所以他躬身問道,“家主,紙張改良之法,乃張郡守所創,劉使君恐怕.早晚能得之啊。”
楊既點點頭,說道,“若非如此,你三叔,五叔,又怎會同意你的建議?!”
楊汰又不懂了。
既然幹這種事兒會有很大的風險,那爲啥還要去幹?!
讓張溪把制紙之法獻給劉備,劉備去推動,讓蜀中世家的不滿,對着劉備發洩就好,咱們楊家置身事外看熱鬧就可以了啊。
楊既則是笑笑,解釋道,“此事風險雖大,但若我等接手此事,便是投靠了劉使君,若劉使君事成,我等可乘風而上,爲一代世家豪傑,若劉使君事不成,我等亦可坐守造紙之術,以此爲護身符,縱不能一飛沖天,倒也可保存家業,不至于家族離散。”
楊汰聽完,仔細琢磨了一下,發現到底是自己的父親,果然行事老辣。
這年頭的世家,可沒有君君臣臣的概念,更沒有什麽家國天下的概念,一切都是爲了家族發展。
如果能有好處讓家族發展壯大,他們不會在意主公是誰,更不會去在意别的世家是怎麽想的隻要有機會,他們就會出面去搏一搏,一昧的守舊,是傳承不了太久的。
楊汰以往還是站在一個普通讀書人的立場去考慮事情,但現在楊既這個父親,親自告訴他,作爲一個合格的世家家主,應該怎麽考慮事情。
别人的看法和利益統統不重要,隻要有機會讓自己家族的利益最大化,同時也能安排好後路,那就去放心大膽的去做。
說完這些話後,楊既站起身來,對着衆人說道,“此事于我等,雖有風險,亦是良機,當不容失之我意決矣,汰兒,三日後于我引薦太守,商談造紙之事。”
就這樣,楊既決定,讓楊汰幫忙牽線搭橋,跟張溪商量一下關于楊家代理造紙術的問題。
張溪對這個事情,也非常的慎重。
倒不是别的,主要是張溪現在也算是長記性了。
楊家的态度實在太過于反常,居然這麽積極熱衷的願意幫忙推廣紙張,甚至還願意以說服嚴,黃兩家配合土地清丈爲代價這有點不太對勁啊。
半年前伱們都幹什麽了?!
前後如此大的反差,導緻張溪也開始反思——這個紙張,真的那麽重要麽?!
然後張溪就開始回憶,這個紙張真正普及,到底是在什麽時候?!
宣紙這玩意兒吧,好像是在唐玄宗年間就已經誕生了的,但真正普及到民間,好像是宋朝.爲啥是宋朝?!
張溪順着時間線琢磨了半天,終于抓到了一絲線索。
經過了五代十國後,宋朝建立後,那時候已經不存在什麽像樣的世家了,隻剩下不成氣候的豪族,再加上科舉制的盛行,紙張自然就在民間流傳開了。
再回過頭來想想.東漢蔡倫改進了造紙術,被束之高閣;漢末左伯改良技藝,造出左伯紙,左伯人沒了;魏晉南北朝,胡人入侵,衣冠南渡,紙張卻在世家豪族間慢慢被常用。隋唐一統,紙張又從世家逐漸留向了寒門,到了唐玄宗時期,甚至出現了質優價廉的宣紙。
之後再經曆五代十國到宋,紙張漸漸進入了百姓家。
這看着是一條紙張的推廣史,但其實是世家的衰弱史吧?!
東漢年間,世家力量強盛,所以紙張隻能在宮廷和一小部分世家之間流通。
到了漢末,世家力量依然強大,所以左伯的左伯紙隻是昙花一現,根本沒有流傳開來,大概率就是讓東萊那邊的世家給私藏了起來,隻要我不造,就沒人能用。
魏晉南北朝之後,世家勢力随着戰亂減弱,隻有一些大世家能在這個時代遊刃有餘,所以紙張漸漸的從這些大世家内部流傳了出來。
一直到隋唐一統,世家力量大幅度減弱,關隴軍功集團壓制了世家,這才讓紙張從世家手裏流向了寒門。
再加上楊堅父子,李世民父子外加一個武則天,不遺餘力的打壓世家,這才讓唐玄宗時期有了出現宣紙的可能。
至于五代十國的戰亂後,啥世家都沒了,有些能活下來的,撐死都隻能算是一地豪強,根本控制不住紙張的流通了,所以紙張漸漸的流傳到了百姓的手裏,爲後來科舉制的發達奠定了基礎。
如果從這個角度去考慮問題的話,張溪驚訝的發現,居然還能邏輯自洽。
但這裏滿還有一個問題張溪搞不明白——如果張溪想的是對的,那麽楊汰的父親楊既,也是巴郡楊家的家主,他爲什麽要插手推廣紙張的事情。
沒道理的,對吧,他也是世家啊。
張溪也不是左伯,他可是劉備集團的核心人物,手握一郡兵權,甚至可能随時調動大軍鎮壓叛亂的人,楊家不可能通過控制張溪來控制紙張的流通。
甚至說句難聽的,張溪隻要把造紙術往劉備那邊一交,流不流通可就不是世家說了算了,那是劉備說了算。
所以,楊家到底是想要幹什麽?!
是單純想要靠造紙技術謀利,還是有着其他的打算。
這個問題,張溪始終想不明白,一直到諸葛亮親自來到魚複,張溪這才得到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