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皇宮道路上的馬日磾的腦海裏忽然出現了一個極其可怕的猜測。
一個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測。
如果說……
隻是一種假設。
劉備從最開始的目的,就是爲了毀滅閥閱家族……
有這種可能嗎?
這個可能性從最開始冒出來的時候,馬日磾就順從自己的感性和理性,把它壓制住了。
他自己都覺得這很不可能。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因爲不管從哪個角度說,這都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個拼命從底層爬起來往上鑽的家夥,一個走了大氣運本身也有大才能的家夥,也不知道是什麽機緣巧合之下,居然讓他成功竄入了閥閱家族的行列,依靠這個身份,他一轉攻勢,改變了一個時代。
他是因爲閥閱家族之主的身份才能走到今天的,沒有閥閱之主的身份,他就算一樣能打,一樣驚才絕豔,至少也要多花十年時間來打基礎,絕不可能踏上奪權的快車道。
要是說他打最開始就是爲了毀滅閥閱家族,那馬日磾說什麽也不相信。
這不是自相矛盾的事情嗎?
然而他所做的事情就是如此。
他真的已經把閥閱家族給毀滅了,數十個閥閱家族,數十個根深蒂固廣有威勢的閥閱家族,被他一人連消帶打着毀滅了。
順帶着連他自己的家族都要被他毀滅了。
他就是如此兇狠的一個人。
按照結果導向論來說,他成爲了閥閱家族的一員,他又毀滅了閥閱家族,在這個閥閱家族處在史上最虛弱的狀态的時候,他出手了。
閥閱家族完蛋了,毀滅了,從此以後都不會再出現了。
劉備,到底是什麽樣的想法,到底想要做什麽樣的事情?
馬日磾艱難的回過頭,小心翼翼的把目光投向了書房的方向。
那個房間的主人,這個國度的主人,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馬日磾的疑慮沒人會解答,就算是劉備,也不會爲他解答。
因爲這本身就是一個根本不需要去解答的問題。
劉備解決了馬日磾的事情之後,便派張讓親自去司徒府迎接盧植到皇宮裏陪他說話。
馬日磾解決了,接下來隻要解決盧植,那麽閥閱家族就可以正式的宣告滅亡了。
這個鬼魅一般的存在,這個未來會徹底成熟爲完全體、超進化爲【世家門閥】的存在,就會在此刻,被他打斷升級的過程,就此,消失不見。
對嘛,門戶私計就應該消失得透徹一點。
門戶私計是阻礙人類發展的重要障礙物,能消滅的幹淨一點,就消滅的幹淨一點,這樣也算是給自己減負。
太多的門戶私計,會狠狠的綁住人類的雙腿,讓人類無法奔赴星辰大海,無法實現進一步的超越自我。
門戶私計能帶來的隻有内卷,永遠無法超越。
不管以後如何,現在,劉玄德隻想把門戶私計的最高表現形式——閥閱家族給消滅掉。
爲此,他做出了一個違背師尊的決定!
老師,放棄盧氏吧。
盧植乘坐轎辇抵達皇宮的時候,還有些恍惚。
曾幾何時,這座皇宮和他的關系還不是那麽的近,但是現在,這座皇宮和他的關系,隻隔了一個他最得意的親傳弟子。
劉備稱帝之後,盧植身爲司徒,除了尊榮,什麽都沒有了,劉備詢問盧植要不要找點事情做,盧植說自己想休息一陣子,那劉備就讓他休息了。
休息了好幾個月之後,盧植的心情一般,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便覺得什麽時候劉備開啓度田行動了,自己再上去搖旗呐喊其他的事情,自己還是少摻和比較好。
劉備似乎也知道盧植的心意,除了逢年過節安排自己的長子、皇太子劉深親自給盧植送一些禮品和問候,就沒有打擾過盧植,讓盧植好好的休息。
不過這一次,盧植倒是有些意外劉備會把自己喊過去。
幾個月來,劉備忙于整頓朝廷,改革中央和地方,大動作一個接一個,很快就把雒陽朝廷變成了盧植不認識的模樣。
盧植甚至覺得劉備真的是在改朝換代,是在做一些很了不得的事情。
而這突如其來的邀請,又是怎麽回事呢?
轎辇進入皇宮之後,盧植便執意要步行。
迎接他的張讓笑呵呵的告訴盧植,劉備特意囑咐要用轎辇擡着盧植進入皇宮,不用他走路,但是盧植不願意,還是下了轎辇,選擇步行。
“天子腳下,臣子更應當腳踏實地,否則,便是大不敬,今日我可以,明日是不是其他人也可以?上下尊卑,不可輕!”
盧植瞪了張讓一眼,說完之後,自顧自地向前走。
他對張讓多少還是有些不滿的,對這個“前朝餘孽”,雖然因爲劉備的原因而不能動手,但是訓斥他,盧植覺得還是可以的。
張讓也是無奈,隻能快步跟上,爲盧植引路。
這些日子,跟在劉備身邊,張讓算是重新找回了當年的一些感覺,因爲順利從劉宏時代過渡到了劉備時代,依然是劉備身邊的首席大太監,很多人都對張讓另眼相待。
甚至于因爲劉備的權勢更強,所以一些士人官員對待張讓那是相當的客氣,乃至隐隐有巴結的意思。
隻是張讓不敢接受他們的“意思”,因爲劉備會不高興。
但是這卻不妨礙他從心底裏感到愉悅。
那些渴望他去死的人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很慘很慘,活下來的族人也會失去過去的富裕生活,去忍受他曾經忍受過的凄苦生活,如果忍受不住,那些人一樣會死。
他們阖家滿門都會死。
但是飽受詛咒的他卻還活着。
我他娘的還活着!還活着!
而且活得更好了!
當年劉備對他說的那句話是真的對。
隻要做出正确的選擇,人生就會變得燦爛起來。
而此時此刻,他燦爛了。
然而輪到了盧植這邊,張讓卻不得不接受他的任性。
理由很簡單,盧植是劉備的老師,就算盧植在劉備面前任性,劉備也會縱容他,所以自己作爲劉備的“家奴”,無論如何,都要忍耐盧植的性子,絕對不能冒犯他。
否則受懲罰的絕對不會是盧植。
這一點,張讓心裏還是有數的。
來到劉備的書房,劉備已經備好了茶水,等盧植進來,劉備便熱情地上前請盧植落座。
盧植倒是一闆一眼,向劉備行禮,高呼參見陛下,劉備笑着搖頭,握住盧植的手,拉着他入座。
“宮殿之上,是君臣,私下裏,仍是師生,老師,請坐。”
盧植心頭一暖,便沒再說什麽,順着劉備的意思坐了下來。
劉備親手泡了一壺茶,在盧植面前給他斟茶。
“這茶是蜀中那邊出産的好茶,弟子讓人以特殊方式晾曬,再以鐵鍋炒制,之後便以燒開的清水浸泡,以此方式飲茶,覺得别有一番滋味,老師您嘗嘗看,别處可嘗不到。”
“清水泡茶?”
盧植看了看面前這杯色澤清亮的茶飲,嗅了嗅,隻覺得一陣沁人心脾的幽香鑽入了鼻腔。
“倒是不凡,不過其餘人飲茶都是要煎服,你這又是哪裏學來的飲茶方式?”
盧植端起茶杯,放在鼻前又嗅了嗅,臉上總算露出了笑容。
劉備也舉起了茶杯,輕輕嗅了嗅。
“偶爾有些閑暇時間,便喜歡讀一些野記雜文,從中偶爾讀到一些古人飲茶的方式,便學來了,稍微做了一些改進,得到了如此這般有趣的飲用方式,不過眼下,可能隻有咱們師生之間才會如此飲茶了。”
盧植聽着,便小小的啜飲一口,頓覺滋味特殊,香氣不凡,初嘗時微苦,過後卻又回甘,便又啜飲一口,再飲一口,漸漸察覺出個中奇妙。
“這倒是有點趣味了也難得你做了皇帝,還有閑工夫弄這些東西來享受。”
劉備笑了笑。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會累,一天到晚處理政務,鐵打的也受不了,更何況這肉體凡胎呢?自然是要找一些法子來排遣疲勞,還不能太花錢,所以便尋了這方式。
疲勞之時,喚來琴師彈琴奏樂,一邊飲茶,一邊讀一些野記雜文,如此半個時辰左右,疲勞便漸漸消退了,便能繼續埋頭處理公務了,不費錢,也不費時間,挺好。”
盧植看了看劉備,頓了一會兒,終是一歎。
“若是先帝能有你這般的節儉,大漢又如何會有今日呢?”
盧植這話說出口,一旁伺候的張讓心頭一跳,趕快看向了劉備的面色,生怕劉備要翻臉生氣。
老盧啊,這話伱也能說?
這要是劉備的爹媽說,倒還顯得合适一點。
但你隻是老師,不是爹媽,這樣說,是不是有點太不合适了?
如果劉備生氣,那可如何是好?
不過讓張讓感到意外的是,劉備好像沒有任何感覺似的,反而很是贊同的點了點頭。
“老師所言甚是,若是先帝能稍微節儉一些,不要那麽大手大腳的奢侈享受,大漢也不至于走到今日,甚至于先帝都未必會英年早逝。”
盧植感慨萬千,連連點頭。
忽然間,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麽,看着劉備,臉上竟有一絲慌亂之色。
“玄德,我……”
“老師,這一次弟子請老師來品茶,其實也不單單是爲了品茶這件事情。”
劉備笑呵呵的看着盧植:“弟子實在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希望可以得到老師的支持。”
劉備似乎并不在意盧植方才所說的話,盧植心頭松了一下,便問道:“何事?”
“關于左氏春秋的事情。”
劉備緩緩道:“此前有人上表,言及《嘉德通義》之事,說許多閥閱家族已經不複存在,《嘉德通義》相關篇章該如何編寫才能得到天下人的認同就成了問題。
此事讓弟子頗爲不快,弟子認爲那些閥閱家族自作孽,現在被毀滅了,也是活該,但是他們所掌握的家傳經典卻還會給《嘉德通義》的編撰帶來麻煩,弟子爲此十分生氣。
所以思來想去,弟子決定帶頭,使涿郡涿縣劉氏帶頭放棄《左氏春秋》傳承,放棄閥閱家族的資格,從此不再以經學傳家,以此傳承歸還給朝廷,由朝廷組織,用以傳授天下學子。”
盧植聞言,渾身一震,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劉備。
“玄德,你……你是認真的?”
“那自然,弟子從來也沒有把《左氏春秋》的傳承看得太重。”
劉備笑道:“當然,當初得到傳承的時候,弟子還是很高興的,甚至是欣喜若狂的。”
盧植低着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心中思緒百轉千回。
等他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他問了劉備一個問題。
“馬公那邊,是不是已經被你說服了?”
“是。”
劉備并未隐瞞,而是點了頭,大大方方道:“馬公已經答應了将他的那份傳承歸還給朝廷的事情,在家上弟子本家的,如今,隻剩下老師您的了,老師,您不會阻攔我的,對吧?”
和馬日磾一樣,盧植也不喜歡這種預設答案的問題,相較于馬日磾,他肯定更加敢于在劉備面前說不。
隻不過,比起答應還是不答應,他又更重要的問題想要搞清楚。
“玄德,對于你來說,閥閱家族的地位,以及左氏春秋的傳承,到底意味着什麽?”
盧植無比認真地看着劉備,希望從劉備這邊得出一個準确地回答。
他需要搞清楚爲什麽劉備對這來之不易的存在如此這般的灑脫,如果他從來不在乎,那麽當初他費盡心思得到這一切,難道是爲了今天?
十幾年前他就想到了今天?
這打死盧植他都不相信。
而對于盧植的這個問題和這個請求,劉備也是認真的想了想,然後給了盧植一個準确的答案。
“閥閱家族的地位和左氏春秋的傳承,對弟子來說,最開始是意外之喜,最開始獲得的時候,弟子根本沒有想到能得到傳承,鄭公出言相助之前,弟子認爲能夠鞏固盧氏弟子的身份,就足夠了。
弟子萬萬沒想到的是,鄭公居然願意相助弟子得到左氏春秋的傳承權,把弟子一族推向了閥閱高門的位置,這是意外所得,不在弟子的考量之中但是既然得到了,弟子也願意接下。
可以說這個身份,這個地位,對弟子之後快速掌權快速發展起來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沒有這個身份,弟子恐怕還要再多花十年時間去夯實基礎,去和天下蟲豸作鬥争。
但是有了這個身份,這個時間就省掉了,所以說,弟子非常感恩能夠得到這個身份,可要說這個身份就是全部,也不盡然,沒有弟子本身的奮進,這個身份給了,弟子也撐不起來。”
“所以在你看來,這個身份是成就你的助力,而非全部?”
“對,絕非全部。”
劉備點頭道:“沒有這個身份,弟子一樣可以威壓天下,隻不過需要多花費十年時間,這個身份就是如此這般的重要,弟子能在今時今日走到這一步,這個身份大約有一多半的功勞。”
“可盡管如此你也不在乎這個身份嗎?”
盧植疑惑道:“你可知這個身份意味着什麽?就算你現在成爲天子,這個身份卻比天子要更加保險一些,若你妥善經營,涿郡涿縣劉氏的未來絕不僅僅局限于一朝天子。
其實這個道理很多人都能看出來,但是真正會去說出來的人并不多,很多家族從宗周之時便傳承至今,帝王将相不斷更換,身死族滅,可這些家族卻傳承至今,玄德,你不在乎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