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阮瑀已經明白這一切了。
這些東西本來也不是很難的東西,關鍵是要有人帶入門,有人給講清楚。
不把裏頭最關鍵的部分講清楚,那就隻能讀出一些仁義禮智信之類的大道理出來,以爲古人各個都是聖賢君子,各個都會和你講道理,讀不到這些東西背後隐藏的那些曆史的脈絡。
劉備這種高段位的選手稍微講一講,阮瑀就明白了。
“原來如此……”
“道家之術,就是這麽個道理了,所謂的清靜無爲,指的就是天子本人的清靜無爲。”
劉備笑道:“畢竟隻要你什麽都不做,就沒人知道你到底有多蠢,可伱要是上手做了,聰明人也好,蠢人也好,都會暴露于無形,所以,除非皇帝是真的很厲害,否則,千萬不要親自上手做事。”
阮瑀深吸了一口氣,向劉備行了一禮。
“多謝大将軍教誨今日方才明白古之聖賢爲何爲聖賢。”
“不必謝我,多讀書,多思考,多學習,學海無涯這句話倒是真的,沒什麽必要去過度解讀。”
劉備拍了拍阮瑀的肩膀:“咱們是臣子,值此混亂世道,沒有清靜無爲的資格,天底下唯一可以清靜無爲的,便是咱們的皇帝陛下了,上無爲,而下有爲,陳慕所期待的,便是咱們眼下正在做的事實。”
阮瑀點了點頭,對劉備的一系列做法再無擔憂。
他知道,劉備不單單擅長疾風驟雨,或許,他更擅長和風細雨的達成目标。
現在所有人都隻看着他眼下的疾風驟雨,卻想當然的忽視了他之前所引發的那一切在當時的環境下,或許也屬于疾風驟雨,但是當時的人都沒有這樣看待。
既然能夠如此精細的把一些疾風驟雨的操作都讓人誤認爲是和風細雨,那麽除非他自己放棄,或者認爲是毫無必要了,否則,他一樣能讓現在的人認爲他所做的還是和風細雨。
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其實在劉備看來,道家之術在修身方面有着較爲理想的一面,這一點在《莊子》當中體現得非常明顯,但是在治國思想上,道家則是來了一個大反轉,變得相當現實,可操作。
道家之術在現實層面講究三點——動靜小、成本低、見效快。
這三點的要訣,就在“因循”上。
現代人常常把因循和守舊兩個字綁定在一起,下意識認爲因循是貶義詞,但是在古代語境下,古人的看法和現代人正好相反。
而在因循之道的具體方法上,道家之術也講的比較明确。
他們認爲一個剛上任的領袖,在第一年應該從俗,也就是所謂的“因循守舊”,不去改變前任的辦事方法。
第二年開始啓用傳統意義上的有德之人,啓用大家都認爲靠譜的人,以此穩定局面。
然後從第三年開始稍微做一點改變,接下來慢慢的循序漸進的把自己的地位穩固了,一直到第七年,就可以了——
當然不是說第七年就太平盛世了,而是說第七年統治者的地位就穩固了,就建立起了自己的統治慣性了,就可以操縱庶民打仗了。
道家之術從來也不是爲了庶民把日子過好,但是能讓他們不餓死、有打仗的力氣,這就很有必要了。
而且在因循的具體操作方式上,古人也有着非常先進的考量。
道家之術并不認可儒家的人性本善論,沒怎麽談論教化之道,不把教育看得很重,從這一點上來看,對于人爲改變的意義,道家似乎處在一個躺平的狀态之中。
他們認爲人都有自私自利的一面,爲自己做事最有積極性,而想要改變這一點幾乎不可能,所以不需要浪費時間和精力去改變一個人。
道家認爲掌握因循之道的聰明上位者應該要合理利用這種心理,因勢利導,給人們安排工作的時候,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在爲自己做事,而不是在爲上位者做事。
隻要做到這一點,不用花費什麽額外的成本,也能事半功倍。
當然,這對統治者的要求有點高,而且這一辦事方法其實直接指向了一個重要的原則——私人财産神聖不可侵犯原則。
沒有這一原則的确立與社會共識,就不可能在根本上讓人認爲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自己。
連财産都不屬于自己,還有什麽是能屬于自己的?
然而帝制時期沒有私人财産不可侵犯這一原則,天下的一切都屬于天子,隻要天子需要,在被推翻之前,他可以任意巧取豪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這就意味着道家提出的這一高超的統治藝術不可能在帝國實現,就算偶爾出現那麽一兩次,也不過是君主的個人魅力罷了。
劉備自知自己沒有那麽強大的統治藝術,也并不認爲自己能夠潤物細無聲的辦到這一點,所以他選擇了另外一條路——軍事強人。
這是他的專長,他擅長,也是直到信息時代還依然存在的統治模式,被證明是有效的。
當然,也僅僅是有效,負面影響也很大。
蠢人當領導,不能亂做事情,否則容易把自己作死,但是聰明人、能幹的人做領導,就可以辦事了。
但是對道家的統治之術,在他深入了解了一部分之後,還真的産生了一些欣賞的态度。
儒家和道家的确都有理想的一面,但是在統治的角度上,道家的理想色彩還是更加濃郁一些,相比較于儒家對統治者“仁”的要求,道家的理想統治者簡直就是理想本想。
儒家的理想統治者至少還能算是個人——聖人也是人。
而道家的理想統治者壓根兒就不能算是個人,那就是個理想的集合體,幻想中的存在。
那是講究要讓老百姓以爲自己能過好日子全是自己的原因、和統治者沒有任何關系的超凡入聖的存在。
老百姓過了好日子,會被認爲是他們自己的努力,而努力營造出這一環境的統治者要居于幕後,不露面,不去打擾老百姓,不去争搶功勞。
有功勞要讓出來。
有危難就要出面兜底。
能做到這一點,那得是何等人物?
那樣的國家,還算是一個國家嗎?
劉備不知道有誰能成爲道家的理想統治者,反正他認爲自己是辦不到的,自己絕對不是理想本想。
但是同樣的相較于已經被統治階級異化的十分嚴重的儒家學說,被抛棄的道家學說多少還保持着當年的色彩,理想起來浪漫不已,現實起來也很是嚴酷。
他們自己也知道理想的統治者十分難得,若要生存下去,就必須要爲世俗的統治者思考,他們爲此真的下了苦功夫。
想要恢複民生,讓民衆盡快恢複生活水準,道家的治理藝術真的很值得參考,甚至可以說是很有意義的,比儒家的具體操作手法要現實好幾個層級,且有過相當成功的操作經驗。
但是問題在于,在這樣一個社會之中,對于皇權統治者來說,隻有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人才有休養生息的可能,一旦被統治者認爲已經肥碩了,下一步就是開宰了。
對于皇權統治者來說,使用哪家學說都是手段,維持統治地位才是目的,無所謂道家儒家法家,能讓我長久統治,就可以。
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文景之治之後,天下已肥,民間殷富,緊随其後的便是武帝的大有爲,那對于民間的普通人來說,無異于一場浩劫,最後甚至發展爲大逃殺模式。
劉備曾想過在度田之後要不要全面采用道家的治理思想來治理天下,讓東漢社會盡快的恢複生機,積累足夠的财富。
但是他很快想到,不管自己做不做皇帝,不管他是否恢複道家的治國思想,他死了以後,民間積累的财富不還是下一任統治者嘴邊的一塊肉嗎?
别說道家的理想統治者了,就算是儒家的理想統治者也是少之又少,幾百年能出一個都算是幸運的。
他現在無論怎麽折騰,他一死,可能一切都要變回原樣了,無非是再造一個強大的西漢帝國,再讓後人把西漢、東漢的路子再走一遍,再循環往複四百年。
意義似乎不是很大……
所以,他開始思考,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讓這些積累真正的運用到發展上,發展文化科技,發展各種實用技術之類的,以此推動時代真正的往前進。
而不是成爲統治者私欲的養料。
他不想讓自己辛辛苦苦實現的一切,再度成爲某個窮兵黩武的家夥的依仗,甚至現在都輪不到後人窮兵黩武了,周邊該打的,幾乎都被他打完了,找誰窮兵黩武去?
他又翻看了一遍陳慕的這封信件,而後放下深深歎了口氣。
如何走出這個要命的循環,是多少人都無法解決的問題,而他所知能夠嘗試用來解決問題的辦法,又和他現在所走的道路并不一緻。
他必須要承認,法家與儒家所倡導的大一統,并非是爲了發展和強盛,其本質目的,是爲了塑造一個穩定的可持續的秩序。
整個帝制時期,中華帝國所有的政治智慧和發展智慧所指向的唯一目标,就是穩定。
統治秩序的穩定,統治階層的穩定,統治者的穩定。
爲了穩定,大一統的帝制王朝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隻爲了穩定去做這些事情,不爲其他任何目的。
穩定,可以帶來民生的安居樂業,可以帶來一定的發展,可以帶來人口的恢複和國力的上升,與國于民的都有好處。
但是當某個節點出現之後,這一上升趨勢就被打斷,再也不能恢複,并由此走向混亂、覆亡,一發不可收拾。
這個節點,可以被認爲是土地兼并的周期,可以被認爲是統治者個人能力的衰變,甚至可以被認爲是氣候的變遷。
但是劉備也有自己的看法。
他在成爲大将軍之後,常會抽出時間博覽群書。
在閱讀了大量東漢皇家藏書之後,他謹慎的思考,随後意識到,這一節點,最有可能出現在不屬于統治階級的力量恢複到了足以威脅王朝穩定狀态的那一刻。
不管出現了什麽狀況,當統治者意識到他所在意的穩定被威脅之後,就會引起一系列的統治階級的連鎖反應。
最典型的一個例子莫過于科技發展。
古代統治者并非不注重科學技術的發展,但是其注重需要契機,即國家分裂狀态下,統治者尤爲注重科技的發展,尤其是軍事方面,會爲此投入大量資源。
但是當國家統一之後,他所側重的便會轉變爲維持穩定狀态,而此時此刻,科技發展會成爲重大的不确定因素,成爲威脅穩定的頭号罪魁禍首,被束之高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一個很直觀的事實便是,古中國很多重要的科技著作與精通科技的人物都出現在了戰亂時期與分裂時期,文明和精巧的工業技術在這一時期獲得了巨大的進步。
比如春秋戰國,比如東漢末年,比如南北朝,比如趙宋。
而在大一統時期,這些反叛或非常規的力量卻又無一例外的被大一統帝國所窒息,因爲帝國隻想維持一成不變的傳統秩序,維持穩定。
這其實很矛盾。
因爲沒有大一統,就沒有安定的生活,人們會大量大量的死亡,而沒有分裂與戰亂,又沒有進步,創新的精神會被強力扼住咽喉,由此窒息。
數千年來,人類總是在這二者之間反複橫跳,卻始終無法尋找到完美的平衡點。
甚至于人類社會誕生以來,最平衡的平衡點居然是源自于核武器的恐怖威懾——滅亡與發展居然如此巧妙的融爲一體,相生相克。
劉備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爲了增強大一統的力量,讓漢帝國重回巅峰,讓和平安定的生活回歸,讓更多的人活下來。
他主導局勢的時候,他可以相信自己,會不斷的推進新的事物,修改陳舊的規則,以自己的權力投入大量資源,推動科技進步。
但是他死了之後呢?
很多傳統的統治者自己也非常欣賞科學技術的發展,甚至于對此相當精通,比如康熙、雍正和乾隆。
但是他們并沒有發展這一切。
他活着的時候所做的這一切,本質上是爲了結束戰亂所帶來的流離失所與生産破壞,讓人們吃飽肚子,但是當國家進入穩定狀态之後,這一局面又毫無意外的會變質。
簡而言之,它會從【爲了生存而存在】變質爲【爲了存在而存在】,并由此發展出強大的利益集團,開始侵蝕正常的狀态。
比如當下劉備所采取的農業政策。
劉備使用集體農莊,是爲了盡快恢複生産,普及農業技術,開墾更多荒地,讓更多的人吃飽肚子不至于餓死,讓政府恢複強大的稅收能力和動員能力,爲了更好的擊潰反對者。
漢帝國有太多的荒地沒有開墾,有太多荒廢的土地需要恢複,有太多地區沒有掌握最新的農耕技術,農業發展相當不均衡,農業潛力遠遠沒有到開發完善的地步,很多東西需要普及。
這就需要一個強大的組織者來組織起分散的力量去完成開墾。
他還能強力推進各種生産技術的發展,一直推進到發展自成體系的時候。
這些,依靠一個強有力組織者的推進,是極爲高效的,原本需要一百年去完成的事情,在一個強有力組織者的推動下,或許隻需要十年時間。
而當這些目的都達成的時候,人們的溫飽、生存難題已經解決的時候,這一政策就該适時的調整,恢複到常态。
比如一些地方的耕種用土地已經開墾的差不多的時候,農業技術也普及的差不多的時候,個人的财富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應該結束集體農莊的存在。
大家把田地分一分,恢複到家庭生産的模式,将基于此而建立起來的一整套戰時動員體制給結束掉,轉爲生活常态。
換言之,劉備認爲以此爲代表的他現在所采取的一系列政策都算是一種戰時政策,是一種例外狀态,而非社會發展常态。
必要時期,采取例外狀态是可以的,但是在非必要時期,一直維持例外狀态,則會帶來重大的社會危機。
而這一點,或許道家的先賢們也看到了,所以才會虛構出一個人們需要的時候出現、人們不需要的時候神隐、但是其本身卻一直存在、一直默默兜底付出的理想統治者。
這太理想了,最理想的理想主義者看到這種統治者都會高呼理想。
劉備知道自己無法成爲一個理想主義者,但是他同時也意識到自己隻要活得夠長,就是有選擇的。
眼下他所構建的這套體系,十分高效,有強大的動員力,實質上是一種戰時動員體系,是爲了擊潰了舊的食利階層而構建的“例外狀态”。
而在舊的食利階層被擊潰之後,并非天下大吉。
他還有一個任務。
結束這一例外狀态。
在例外狀态崩潰到天下大亂之前,結束它。
一切的例外狀态所帶來的強力發展,都需要付出代價,但是代價可大可小,如果能盡早的結束例外狀态,就能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成果。
兩個一比較,賺了。
反之……
代價會超越成果。
然而這一切對于現時的劉玄德而言,卻是他唯一沒有任何底氣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