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是倒黴。
當年應遷貪圖官位,答應了楊賜的要求之後,雖然今文學派很快落入頹勢,被古文學派奪走了春秋經的席位,但是楊賜還是遵守了諾言,給應遷謀取了東郡範令的職位。
但是之後的政治鬥争中,楊賜戰敗,緊接着沒多久便樂死,楊氏家族爲了守孝而暫時退出一線政治舞台。
随後,應遷失去了朝廷裏的靠山,很快就在兖州内部的雒陽與地方的政治鬥争中敗下陣來,失去了官職。
當時楊氏沒有給他任何補償,可能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應遷很失望,更加憤怒,本想一走了之,返回汝南老家再尋找機會,但是那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事情。
他想起了當年雒陽城内流傳的劉備在盧植府門口苦等四個月的傳說,大家都說,劉備之所以能夠成爲盧植的弟子,就是因爲那四個月的苦等。
他雖然背離了劉備,但是之所以背離他,所爲的其實和劉備當年的追求差不多,既然如此,爲什麽不能進一步獻出更多呢?
于是應遷下定決心,長途跋涉到了弘農郡奔喪,爲楊賜披麻戴孝七七四十九天,得到了楊彪的接見。
楊彪問他爲什麽如此作爲,他回答說自己深受楊氏的大恩大德,爲恩人、舉主披麻戴孝,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算是爲他守孝,他也心甘情願。
楊彪爲此感歎,稱贊應遷是個有良心的人,但是楊氏當時處境确實很差,無法在政治上有所作爲,于是楊彪就寫了一封介紹信,把應遷推薦給了同爲汝南郡閥閱家族的張氏。
應遷就這樣得到了汝南張氏的敲門磚,成爲了張氏家族的門生。
又因爲他是楊彪推薦來的,張氏家族對他高看一眼,考驗了他的能力之後,就又給他謀取了一個縣令的職位。
他在這個位置上又幹了三年,正趕上河東危機,雒陽城内風起雲湧。
今文學派在雒陽城内的勢力因爲河東危機損失慘重,急切需要新鮮血液的補充,于是今文學派耗費了一些資源,調來了一批地方上比較有能力的精幹官員補充損失。
應遷就被選中,就此返回了雒陽。
借着和宦官集團徹底撕破臉之前的一點時間,今文學派從宦官手上買了一些職位,其中就有應遷的城門校尉之職。
當時統領城門校尉系統的人還不是董重,結果就在應遷履職之後的第三天,城門校尉系統就被董重給統領了。
應遷擔心自己被“優化”掉,于是将自己積攢下來的一些銀錢買了禮物去賄賂董重,當時董重的胃口還不大,一看應遷如此上道,對他就很看好,于是允許他繼續任職。
而與之相對的是當時沒有給董重送禮的非自己人,都在之後被董重用各種理由“優化”掉了。
于是,在劉備和袁隗、何進針鋒相對的時候,在四月十一日雒陽兵變的時候,應遷莫名其妙的以今文學派一員的身份跟随董重躺赢了。
雒陽兵變之後,劉備成爲大将軍,古文學派聲威大震,應遷作爲少數還在雒陽城内掌握實權乃至于一點兵權的今文學派官員,得到了學派的重視。
并且因爲他曾經背叛過劉備的“先進行爲”,所有人都認爲他是可靠的,他一定希望劉備死。
在這個學派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應遷被要求給學派提供一些屬于他麾下的護甲和優質兵器,還有弓弩之内的遠程射擊兵器,協助他們殺死劉備,重新确立今文學派的優勢。
對于學派的這一要求,兜兜轉轉又回到雒陽的應遷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找尋機會偷摸着來見劉備,向劉備告密。
劉備聽說了應遷這些年的奇妙經曆,不勝感慨。
“我曾聽人說,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過去我覺得這句話被誇大其詞了,但是現在看來,還真不是這樣,應遷,你是個有運氣的人。”
應遷恭敬的行禮。
“沒有君侯的寬容和教導,就沒有今日的遷,所以遷就算有運氣,也是僥幸分到了一點點君侯的運氣,盡管就那麽一點點,也足以讓遷受用不盡了。”
劉備笑了笑,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你爲什麽要來告密呢?你現在可是今文學派的一份子,伱曾背叛古文學派,現在又背叛今文學派,這樣的人,古文學派可不會再次接納啊,這一點,你沒想過嗎?”
“這不是背叛,這是承諾。”
應遷恭敬道:“當初君侯教導遷,遷感念君侯的寬容大度,所以發誓,終生不會做對君侯不利的事情,現在的所作所爲,正是爲了兌現當初的承諾,并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劉備輕笑一聲。
“巧言令色,你還真是對得起我當年對你的囑托,一心爲了自己,而不爲了其他人,這世上多的是僞君子,但是如你這般不加掩飾的真小人,我倒是見得不多。”
“君侯過獎了。”
應遷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低聲道:“君侯對遷的恩德,遷終生難忘,如今,遷便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于君侯手中,君侯若要嚴懲,遷絕不反抗,絕不逃離。”
劉備站了起來,圍繞着應遷走了幾圈,低着頭看着他的脖子。
正如他剛才所說的,這年頭多的是拉大旗做虎皮的僞君子,幹什麽都要給自己套上大義名分,用孔子的名義滿足自己的私欲,但是如應遷這樣明明白白的實用主義者,實在是不多。
對于統治者來說,有很多事情,真君子和僞君子都是不願意去做的,而這些事情又不能不做,所以這個時候就需要真小人的存在了。
唯有真小人願意去做旁人都不願意去做的事情,以此換取個人利益,若能妥善駕馭好一個真小人,對于王圖霸業,是有很大好處的。
于是劉備做出了決定。
他把視線從應遷的脖子上抽離,彎下腰,扶起了應遷。
“應遷啊應遷,你雖然是個真小人,又善于反複橫跳,但是我是真的喜歡你。”
應遷挑了挑眉毛。
“反複橫跳……君侯還是在責怪遷嗎?”
“這不怪你,反複橫跳是人類的本質,責怪你的人未必做得比你好。”
劉備拍了拍應遷的肩膀,笑道:“我麾下有很多人,有真君子,有僞君子,還有糊塗蛋,也有跟屁蟲,更有随波逐流之人,但是如你這般的人,我麾下還真是沒幾個,應遷,我需要你。”
“能爲君侯所看重,是遷的福分。”
應遷面露喜色,低聲道:“君侯有什麽需要遷做的?比如現在就把那群人一網打盡?他們現在各個都縮在府上,等着刺殺君侯呢。”
“不急不急,這個事情不用你做,你隻需要把他們所需要的東西都給他們就行了。”
“這……”
“都給他們,放心,我不會有事,隻是到時候需要你站出來指認他們,做個人證,就當你重回我麾下的見證,如何?”
“君侯有命令,遷不敢不從!”
劉備點了點頭,讓應遷下去辦事了。
望着他離開的背影,劉備感歎一聲,覺得自己這心是越來越壞了,身邊不僅要有好人,也要有小人,有壞人,還要一樣的用,這不黑不白的行事,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呢?
劉備忽然想起了那句話。
人長大了,就慢慢的不再過問對錯了,凡事隻看利弊了。
要真是如此,如果人能一輩子長不大,倒也是莫大的幸運了。
可是誰又能一輩子不長大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