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劉備說對目前的現狀感到不滿,鄭玄有些奇怪。
“這難道不是事實?對方十三家家法對吾輩一家家法,這不是絕對的優勢嗎?”
“對方有優勢,吾輩就沒有優勢嗎?”
劉備笑道:“鄭公,當日太學之辯,雒陽數萬學子人潮洶湧,一眼望不到盡頭,那些人裏的絕大部分都是吾輩古文學派的士子,當日太學之辯獲勝,歡呼聲響徹天地,即便是居于深宮的天子也能聽到,于是第二天,左氏春秋便勝了。”
鄭玄似乎沒聽懂劉備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鄭公,您以爲吾輩爲何能得勝?”
“原因有很多吧。”
“最大的原因呢?”
鄭玄瞧了瞧劉備。
“玄德莫不是想要自誇?”
劉備撓了撓自己的臉。
“備并不是自謙,也不是想要抹掉自己的作用,但是鄭公,備以爲,吾輩能夠取勝的根本原因,是因爲人心所向,是因爲天下士子絕大部分都是學習古文經的,而吾輩正好是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将他們聚集到了一起,于是,人心所向,徹底壓垮了今文學派。”
鄭玄略有些驚異。
“玄德,若是沒有你和你的老師奮勇争先,我以爲左氏春秋絕對拿不下這場勝利,就算獲勝,也不是現在。”
劉備點頭。
“這一點,備并不否認,但是如果沒有人心所向,沒有古文學派廣大士子的聲援,備以爲,隻靠備和老師還有諸位大賢,也不能獲勝,數萬人的聲援,聲威震天,就算是天子,也不能無視。”
鄭玄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擡起頭看着劉備。
“玄德,伱想說的是,那一次吾輩獲勝,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全雒陽的古文學派士子對吾輩的聲援,達到了人心所向的地步?”
“正是如此。”
劉備朗聲道:“若沒有全雒陽數萬研習古文經典的士子那般熱情的聲援,鄭公覺得隻靠十幾個家族,就能從今文學派手裏奪取一個博士之位嗎?那一日的聲勢,已經是衆志成城,乃至于衆怒難犯的地步了,事情到了那個地步,是無法阻擋的。
再之後,楊賜污蔑老師的時候,吾輩因爲權勢不足,難以對抗,當時,也是很多古文學派的士子得知此事,義憤填膺,主動站出來爲吾等辯論,爲老師申冤鳴不平,聲勢浩大,楊賜之輩爲此不得不退讓。”
鄭玄撫着自己的胡須思考了一陣,漸漸有了些眉目,緩緩點頭。
“這樣說,倒是有點道理……”
“當初吾輩連一家家法都不曾掌握,卻取勝了,而現在吾輩已經掌握了一本家法,聲勢更大,理當更有勝算,爲什麽卻被認爲不能取勝呢?”
劉備的這個問題算是問到了點子上,鄭玄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少傾,鄭玄意識到了劉備的意思。
“玄德,你的意思是,這一次,沒有雒陽士子爲吾等聲援助威?”
“聲援助威是一種方法,雒陽的士子們能做到的事情遠遠不僅僅如此。”
劉備搖頭道:“鄭公,備以爲,古文學派如今的勢力還是遠不如今文學派的,但是之前兩次危機,吾等之所以可以順利渡過甚至反敗爲勝,主要原因,就是人心所向。
雒陽士子們就算沒有做官,沒有權勢,一個人勢單力薄,但是十個人呢?一百個人呢?一千個人呢?一萬個人呢?鄭公,吾輩之所以克敵制勝的,并不是備和老師,而是人心。”
鄭玄看着劉備看了一會兒,才深深地歎了口氣。
“玄德,我現在明白爲什麽子幹願意收你做弟子了。”
“鄭公謬贊。”
“這不是謬贊,這是你應得的。”
鄭玄搖了搖頭,緩緩道:“你未曾提起之時,我也未曾想到,但是你提起,我再想,串聯前後,便知道你是對的,隻靠吾輩自己,就算有袁氏、荀氏相助,想要和今文學派對抗,未免太過自大。
之所以能夠取勝,的确是有雒陽士子鼎力相助的原因在其中,他們雖然籍籍無名,但是一旦聚集在一起,就是人心了,人心所向,無往而不利,這個道理吾輩本該每人都懂,可爲什麽卻沒有人提起呢?”
劉備裝模作樣的歎息了一陣。
“隻能說,或許在很多人眼中,他們隻是學習古文經的人,而并非吾輩古文學派的一份子,這種看法在備看來,是很危險的。”
這并不是劉備在危言聳聽。
在劉備眼裏,古文學派本該是一個上下團結的大集體,既有上層的閥閱家族,也有下面的普通士子。
但是在其他人眼中似乎并非如此。
古文學派隻是諸多閥閱家族和未來的閥閱家族以及他們的門生故吏組成的集團,與學習古文經典的普通士子沒什麽關系。
出身地主豪強的普通士子并不被現在古文學派的上層所普遍認爲是古文學派的一份子。
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之間的争端的确出現了黨争的實質性事件,但是雙方與其說是政黨,倒不如說是兩個草台班子。
之前,在劉備的建議下,出于對抗今文學派的需要,古文學派上層一緻同意定期在鄭玄的府上召開碰頭會議,商讨最近的局勢,要是有什麽突發事件,也可以立刻進行緊急會議。
反正會議場合都在鄭玄府上,因爲鄭玄是大家的領袖。
鄭玄本人自無不可,把他的家作爲大家的聚會地點也是他所高興的事情。
參加會議的人則都是各大傳承家族的掌門人以及各自家中優秀子弟、得意門生等等。
鄭玄、盧植等人主要負責商議,而以劉備爲代表的優秀子弟、得意門生則屬于旁聽序列,沒有長輩的允許和發問,他們是不能發表自己的意見的。
當時劉備就知道,作爲一個原始的剛剛凝聚起來的草台班子,古文學派并沒有一個明确的上下協調機制,并沒有屬于“古文學派”這個新生聚合體的力量機制。
上層大佬們聚在一起商議之後,如果沒什麽特别的,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如果有很緊急的事情需要落實,則回去各自發動各自的門生勢力去辦事。
誰的勢力能夠辦到這些緊急事件,那就誰去辦理,辦好了大家歡欣鼓舞,辦砸了大家愁眉苦臉。
和今文學派一樣,雖然古文學派已經逐漸凝聚成一個實體,有了上層的互相協商機制和明确的利益導向與敵我分辨,但是在落實辦事的方面,并沒有一個上下協調和統一的執行機制。
這就意味着古文學派還是一盤散沙。
本質上,古文學派是閥閱家族和潛在閥閱家族的家族式聯合體,類似于國家組織中的“邦聯”,而非一個實權政治組織。
如此一個和今文學派在本質上沒有不同的聯合體又如何能鬥得過在家族勢力上更加強勢的今文學派呢?
沒有皇權和宦官集團的偏幫,古文學派隻能靠時間流逝硬生生磨死今文學派。
這是比爛,不是競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