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突如其來的正兒八經的提點讓劉備無言以對。
因爲他發現張讓所說的都是對的,都是有道理的。
若太平道起事自行爆發還好,可要是被人爲提前指認、戳破,那些爲此而利益受損的人,難道真的就會感激劉備?
未必。
張讓貼近劉備,頗有些語重心長的意思。
“你現在如此年輕,已經是地位極高的閥閱士人,正是應該收斂鋒芒以養望的時候,你靠着鋒芒畢露赢得萬人敬仰,卻也得罪了不少人,使得不少人深感嫉妒。
現在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激戰正酣,你們自己人尚且會保伱,可你要是繼續那麽鋒芒畢露下去,你們内部會不會有人對你不滿,那就不好說了,我很是爲你感到擔憂啊。”
劉備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對勁,擡起頭來怪異的看着張讓。
“你這是在提點我?”
“是啊,不行嗎?我學問不如你,見的人和經過的事情卻不比你少,你懂學問,我懂人。”
張讓頗爲自得:“劉玄德,你是個天下奇才,但是你顯然還有很多地方思慮不周全,我好心提點你,你可别自尋死路啊,你太年輕,又沒有什麽深厚根基,就算有陛下暗中扶持,怕也不得護你周全。”
劉備認真的思考着張讓話裏的意思,沒急着表态。
張讓也不着急。
很奇怪的,張讓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劉備的容忍度越來越高了。
而且最近一段時間,他莫名覺得劉備看上去順眼了不少。
盡管劉備依然在日常接觸的時候不斷的怼他,但他并沒有因此感到生氣。
當初劉備提臀拱着他的時候,他發誓,他真的想把劉備大卸八塊,可現如今,這樣的想法就算是出現了,也更像是句玩笑話。
這很奇怪。
明明沒必要提點他,明明沒必要撈他一把,眼睜睜看着他自尋死路,其實也挺爽的。
不過事到臨頭,張讓還是沒忍住,提點了一下劉備,給他點明利害。
這是他會去做的事情嗎?
張讓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奇怪了。
劉備不知道張讓的心理活動,但是他卻意識到了一個重要的點。
東漢政府上層的領導者們之所以如此忽視太平道的發展壯大,可能也是打心底裏不覺得這是壞事。
太平道衆明面上講究的不是儒術,而是黃老之學,偏偏這又是劉宏的前任皇帝劉志所推崇的,皇權對于民間興起如此學問似乎是贊同的,甚至可以說是樂見其成的。
反正隻要讓儒家士人難受,皇帝就高興。
皇帝喜歡,宮内的宦官們當然要投其所好,于是有條件學習的大宦官們幾乎都對此有所了解,都會稍微學一下黃老之學,進而造成了太平道興起之後上層路線的暢通。
而且宦官,無非是求财,抛開太平道教義不說,隻要給錢,宦官們也不介意和你來往。
來往的多了,總有幾個宦官會成爲信徒,再來一兩個有點地位的宦官成爲信徒,那些小宦官自然會爲了讨好大宦官而主動接觸太平道。
就和滾雪球一樣,宮廷内部信奉太平道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而宮廷宦官群體對太平道和黃老之學普遍的好感似乎也是劉宏持此種态度的重要原因之一。
至少在這個時候,劉宏和說得上話的大宦官們不是太平道衆,就根本不會相信太平道人會造反。
他們覺得太平道人根本沒有必要造反。
這是他們所處的時代環境所決定的,不會輕易被三言兩語改變。
看來想走上層路線直接對太平道領導層發起打擊已經很難了。
這種感覺讓劉備覺得很不爽。
明知道怎麽做是對的,明知道那個時候的局勢主導者們都是傻缺,想要改變最終的結局似乎不難。
但是當他設身處地地進入到這個情境之後,卻發現那些做出決策的傻子們好像也不是真的傻子。
他們每一個人的行爲背後都自成邏輯,形成了屬于他們的閉環,而這套邏輯似乎也非常符合當下的局勢,并且似乎是當下局勢之中的最優解。
而開了上帝視角所得出的真正的最優解,反而面臨着重重困難,有些甚至根本無法在現有體制内操作,無從下手。
劉備終于明白了爲什麽從古至今都有那麽多黨同伐異卻還認爲自己一定是正确的事情的存在。
因爲有些事情真的是無法說通的,人類是無法互相理解的,面對危局,每一個身居高位的人都會有自己的想法,而對于和自己持不同意見的人,他們的看法也是高度一緻——
【讓這樣的家夥繼續存在,國家遲早完蛋,再不把他們幹掉,國家就完蛋了!】
他們每個人都認爲自己是對的,隻有自己能拯救國家,且彼此互相認定對方就是蟲豸,要想方設法的把對方幹掉,然後再由自己來挽救國家。
嗯,想得很好,下次别想了。
眼看着劉備陷入了沉思之中,還沒來得及完成思考的張讓也沒有多餘的心思繼續思考自己爲什麽好像越來越不讨厭劉備了。
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比如操縱東園對士人開火。
以調查皇帝遇刺案件作爲借口,東園密探拿人毫無顧忌,雒陽城内今文學派和古文學派的門人都有被帶走協助調查的,而一旦被帶走,少有能全身而退的。
爲此,雒陽城内的一衆大佬們都在緊張。
他們莫名的感覺到一股小型黨锢之禍的浪潮正撲面而來,不是黨锢之禍,勝似黨锢之禍,這群閹豎到底是在調查案件,還是在公報私仇?
一定是後者,對吧?
若是放在原本,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說不定還能以士人的共同身份迎擊宦官,出動禦史中丞、廷尉和司隸校尉三方面的勢力共同對抗一下。
但是現在,他們辦不到。
因爲司法系統已經分别被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拿來打對攻了。
在皇帝遇刺案件以前,楊賜和鄭玄等今古文雙方大佬身上就起碼背着七八個或者荒唐或者兇險的罪名指控需要調查和核實了。
雙方你來一下我來一下,各種造謠不打草稿,恨不能把對方已經入土的親人都造謠成揭棺而起與他人苟且,就更别提活着的人了。
那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需要人道毀滅來淨化空氣的污濁存在,每一個人身上都背着人倫大罪,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而在這其中,劉備是出了大力氣的。
爲了促成雙方的死鬥,劉備各種上竄下跳指導崇拜自己的年輕士人們給今文學派的老家夥們羅織罪名,就差鼓搗出一本東漢版本的《羅織經》來給對方開開眼了。
結果就是被士人官員掌控的司法系統陷入了無意義的内耗之中,面對宦官集團控制下的東園勢力的強勢崛起,士人掌控的司法系統卻無法給予相對應的反擊,無法維護自身的權力。
加上東園是在調查皇帝遇刺案件,有最高的優先權和大義名分,士人面對這座高峰,那是有心無力,根本無法招架。
張讓那個痛快喲,成天待在東園的私設監獄裏指導私獄裏的行刑番子對士人們施展各種大記憶恢複術,确實變态。
劉備無暇在意這些。
這期間,他利用曹操家的家族關系,向曹操打聽宦官群體内部太平道信徒的情況,同時也派人在雒陽市井了解太平道在民間的一些狀況,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收集情報和數據。
九月份的時候,劉備根據一系列數據得出了結論,而這些結論并不能讓他感到樂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