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畫卷,方銳卻發現:虞雲瀾清冷如玉的俏臉上,此時格外蒼白,氣息波動都隐隐跌落一截。
此女自身卻是不覺,看着方銳瞳光微微閃爍,似有觸動,眼底深處,閃過一縷羨慕之色。
“點靈之術,要付出什麽代價?”方銳皺眉問道。
方才因爲牽扯三娘子,他心緒激蕩,忽略了這點,現在想來,死物生靈絕非簡單之事。
至少,他就沒辦法做到。
“領域退化,一縷天心靈魄。”虞雲瀾答道。
畫作生靈,她有兩術,一爲賦靈,一爲點靈。
賦靈之術,是臨時賦予力量,激活畫師繪畫之時畫中寄托的情緒,使之片刻顯化,如那幅荷葉青蛙圖。
所耗費的,不過自身一點蘊含造化屬性的靈力。
而點靈之術,卻是硬生生将畫中執念、情思升華,造就一個獨立的、全新的生靈,就如方才對那幅三娘子畫卷,已經牽涉到了造化玄奇。
即使虞雲瀾修煉的是《三清九轉功》,玄域之時所生領域爲造化領域,死物點靈,這般事情,也不是她如今的境界能做到的。
她能做成此事,還多虧了天心靈體,注入了一縷天心靈魄——天心靈魄,乃是天心靈體的本源,隻這一縷天心靈魄,就不知多少年才能修回。
這也是之前方銳請求,虞雲瀾并未果斷答應,沉默了一下的原因。
“何必?”方銳歎息。
他何德何能,讓虞雲瀾付出如此代價啊!
‘這下,人情欠大了。’方銳暗道。
他并不喜歡欠人情,可此事再來一次,縱然提前知曉這一切,隻要虞雲瀾不拒絕,大概還是會如此選擇的。
虞雲瀾清冷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人心,螓首微搖:“那天事情……補償。”
言下之意,方銳不必因爲此事,覺得欠人情。
“這……”
方銳不知如何說了。
那天事情,虞雲瀾本就無錯,何須補償?
他發現,此女異于常人,心思過分敏銳。
‘或許是出身、經曆……’
從前,方銳并不想了解這些,那與他無關,可此時遲疑了下,問道:“虞道友從前一直在神京?”
“出去過三次。”
虞雲瀾頓了下,補充道:“清剿詭域。”
“那……怎麽去的神京?”
“三歲時,上一代紫霄閣首,我的師父,算定下一代天心玄女位置,接去了神京。”
“然後呢?”
“修煉。”
“還有呢?”
虞雲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覺得表達不夠清楚:“一直修煉。”
“那……可有朋友?”
“無。”
方銳沉默了。
寥寥數語,他已經大概了解了虞雲瀾從前。
因爲天心靈體,成爲當代天心玄女,居于神京,如嫦娥居于廣寒,困束一地。
海量氣運、自身體質、功法等因素下,在很短時間内,她就修煉到了極高境界,自此,人心世态,在眼中一覽無餘。
也因此,看多了因爲權勢、仙姿,奉承逢迎者,或者就是,紫霄閣中,各般下級……
偌大神京,卻無一個朋友,乃至說得上話的人。
‘也正是因此,我與她在神木府的并肩戰鬥,這種新奇體驗,讓她将我當做了朋友?’
方銳隐隐明悟:‘之後我的疏遠,才會讓她難過,才會在今日說出補償之言。’
可站在虞雲瀾的立場,如此所爲,又做錯了什麽呢?
什麽也沒有。
她肩負着守衛一界的責任,百年如一,已成執念,或者說,某種存在的意義。
此種情況下,又如何能苛求,爲一人而讓天地承擔不必要的風險?
如果說虞雲瀾真有什麽地方做錯,是不該對方銳坦誠麽?是須得換一種更溫和的說法麽?還是,沒有拿大義進行道德綁架?
“唉!”
方銳歎息一聲,暗道:‘此女看似是清冷仙子,實則……隻是一個孤寂的自閉少女。’
嗯,玄域三百壽,天心靈體增百壽,共計四百壽的虞雲瀾,如今不過隻有百歲出頭,稱一句少女似乎也并不算太誇張。
思及此處,方銳心中莫名柔軟了些。
當然,隻是同情,并無其他。
方銳在對面坐下,鄭重道:“虞道友很厲害,畫卷點靈很成功,我很滿意,謝謝了。”
雖然虞雲瀾說了不須記人情,但他豈是那般人?自會在合适時候給予償報。
“非我之功,畫中的感情、執念,很濃。”
虞雲瀾的意思是:這非隻是她自身的能力,這幅畫中,寄予了極濃的感情、執念,兩者配合,才有如此效果。
“這般點靈之後,畫靈能維系多久?”
雖然虞雲瀾之前說的,點靈可得長久,方銳也不認爲,畫靈就可得長生——他早已知曉,長生之果,遠沒有那般廉價。
“此執之濃,約存百載。不過,若畫中人、作畫人,一者執念不消,持續提供情緒,就可繼續留存。”
虞雲瀾說到這裏,頓了下:“紫霄閣中,有一祖師,其之畫靈,存世三百六十載,祖師身死之日,畫靈選擇自隕。”
聽起來,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不過,方銳的注意力卻不在這裏:‘這麽說,此畫綁定我,隻要我不死,它就可得變相的長生,除非……我變心!’
‘可有朝一日,我若變心,那我也不是我了,縱使神魂長青、身軀不老,也相當于死了。’
關于畫靈,他再問了些問題,也算是弄清楚了。
畫中人、作畫人的執念,相當于畫靈的根基,隻要持續提供,它便不會消亡。
不過,畫靈也可以吃‘文墨氣息’、‘靈力’、‘氣運’之類。
隻是,前者好似氧氣,存世根基;後者那些,大概相當于零食,不吃也不會死,吃了大概相當于……娛樂,消遣。
‘以後,可多買些書畫,還有,投喂靈力……嗯,靈氣有污染,這個不好,還是給它吃混沌龍珠本源吧!’
方銳暗忖道。
“祖師曾言,畫靈雖受畫中之人、景的影響,但,卻爲獨立個體,并非某人的替代、影子。”
虞雲瀾似乎看出什麽,突然道。
“我明白的。”
方銳搖頭笑笑,豈能不知,那畫靈并非三娘子。
“這畫中之靈,她啊,怎麽說呢?我隻當她……一個新的老朋友。”他輕輕道。
“朋友麽?”
虞雲瀾清冷的眸子一閃,突然盯着方銳眼睛,認真問道:“那……我們可是朋友?”
“是。”方銳思索了下,慎重答道。
聞言。
虞雲瀾嘴角勾起一抹細微的弧度,此般淺淺的笑容,在這金烏西沉、暮夜交替的時分,仿佛讓周圍黯淡的光線都一下子明亮起來,驚豔了時光。
樹梢上,那一輪銀盤般的圓月中,似有廣寒仙子起舞,可比起她,卻也似遜色三分。
‘秋水爲神玉爲骨,冰雪爲膚月爲魂。’
方銳欣賞地看看,便收回目光,并無多餘之念。
片刻沉默。
此時的靜谧,不同于以往兩人獨處,仿佛有着隔閡,類似于冷戰,冷清、不适、讓人下意識想要終結;此時麽,隔閡盡去,好似多了一分默契,甯靜、心安,有種閑适放松的心境。
“方才,畫中女子,是你的愛人?”虞雲瀾突然問道。
既是朋友,她便想着,主動接觸了解方銳,可并不知曉,不适合一上來就問這般私密之事。
——縱使能看透人心,可真正相處起來,卻是笨拙的可愛。
所幸,方銳也不在乎,他已知曉虞雲瀾是個社交菜鳥的本質了。
“是。”他微微颔首。
“能說說她的事嗎?”
虞雲瀾好奇問道。
此刻,她是真的好奇,并不爲紅塵煉心,這般有思有欲,身上的清冷褪去三分,倒更像是一個鄰家女孩兒了。
“這該如何說起呢?”
方銳歎息一聲,目中露出回憶之色:“我們的相識,是在一個小城,那時的日子很苦……”
徐徐不驚的暮風中,他講完了三娘子的故事,旋即又是片刻的靜谧。
虞雲瀾似在體味,好一會兒,才道:“她的一生很幸福。”
“或許。”
方銳取下腰間葫蘆,舉起到了嘴邊,卻沒有喝。
他想起了那個草長莺飛的季節,三娘子在懷中離開,縱使如此久了,每每回憶時,胸中某塊地方還是隐隐作痛。
“你是個很好的人。”
“大概……不算。”
方銳苦笑,正要說些什麽,轉頭,忽而在昏暗的光線中,對上虞雲瀾清澈的目光。
有人說,一眼定終身,對視時最容易有朦胧的情緒産生。
恰此時。
微風乍烈,前方的小塘中,有一池漣漪泛起。
“明日咱們出去,我帶你走走看看,體悟紅塵。”
方銳主動開口,打斷了這種狀态。
他并非小說話本中感情遲鈍的主角,被人幾乎明示喜歡着,卻還如木頭一般恍若不知,相反,心思敏銳至極,在察覺到某種事情的萌芽,就立刻主動終止。
‘我的心,終究太小,小到不能盛放進去第二個人。’
方銳知道,自己是有希望獲得虞雲瀾青睐的,此後,也可以厚顔無恥安慰自己,這是在幫助對方紅塵煉心。
是的,别人沒希望,他卻是有這個希望的。
一則,那些人根本沒有與虞雲瀾長久相處的機會,方銳卻有;二則,兩人相處時的地位,是平等的。
虞雲瀾心靈敏銳,一切謊言、企圖都瞞不過她,方銳也做不到,可他隻需要做自己就好,正常相處,就不難獲得傾心。
畢竟,在排除天心靈體、玄域修爲、看穿人心外,她也隻是一個感情小白,懵懂清純得很。
獲得虞雲瀾傾心,不但可以得‘色’,還可以以這份感情爲階梯,讓她幫助推翻大虞,定鼎乾坤。
甚至,方銳都不需要花什麽心思,隻要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一切都能水到渠成。
但。
方銳就是不想那麽做!
一是,本心底線。
二則……
‘感情這種東西,乃是紅線,纏縛雙端,縛人,亦束己啊!’
方銳暗歎。
“好。”
虞雲瀾察覺方銳有‘今日閑聊便到這裏’的心思,當即告辭,并且,方才那種莫名的心緒,也需要整理一番。
在她離開後。
呼!
方銳吐出口氣,取出那幅三娘子畫卷,展開,先是一輪皎皎明月從中升起,然後,畫中的三娘子不見了。
唰!
高不過一尺,通體由晶藍色粒子構成的光影畫靈,翩跹舞蹈着飛出。
“你的名字?就叫作……念兒罷!”
“咿唔!”
畫靈歪着腦袋,似乎是在思索,不知爲何,這個名字讓她本能地歡喜得很,高興地在半空轉着圈圈。
“小念兒,過來!”
方銳伸手摸去。
唰!
她清澈如水晶琉璃般的眸子閃過一抹狡黠,如同做遊戲般,一閃跑開了。
“唉!”
方銳無奈笑笑,反手從靈戒中取出一縷混沌龍珠本源,丢了過去:“看看這零食怎麽樣,好不好吃?”
“咿呀!”
小念兒飛去,接住那縷光帶一般的混沌龍珠本源,好似抱起了重物,整個身子猛地向下一墜,發出低低的驚呼。
那縷混沌龍珠本源與她小小的身子在一起對比,顯得尤爲可愛。
少頃。
她又費力地晃晃悠悠重新飛高,對着懷中的混沌龍珠本源看了看,思索一下,似乎是感知到了食物的氣息,嘗試啃了一口,然後那如琉璃一般的大眼睛就亮起來了,發出稚嫩且雀躍如小孩子般的聲音:“好吃。”
“哈哈哈,喜歡就好。”
方銳笑了,看着小念兒,好似看到了一隻小号的三娘子,給她投喂,便也如養育三娘子一般了。
他搖搖頭,白玉欄杆上坐下,拿着葫蘆喝着酒。
“咿呀!”
見方銳不去抓她了,小念兒探頭探腦,又自己飛了過來,坐在方銳的肩膀上,晃悠着小腿,不時,對着懷中大大長長的一縷混沌龍珠本源啃上一口。
或許是因爲和三娘子一般的樣貌,也或許是三娘子多少年在畫中傾注的感情,此時,小念兒在身邊,耳邊好似有着三娘子的低低言語,在與他竊語私話。
方銳心靈,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甯靜。
叮鈴鈴鈴!
夜幕降臨,明月高懸,三兩顆星辰熠熠閃爍,暮晚徐徐的風中,清脆的風鈴聲回蕩,傳出很遠很遠,久久不絕。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