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中有風拂過,犬吠雞鳴的聲音中,大人們扯着長腔喊孩子們回家吃飯,孩童們蹦着跳着從街頭巷尾跑過,一盞盞昏黃的燈火透過窗子亮起。
不遠處,有一樹一樹的紅葉閃爍搖晃,如同盛放的花火。
悅來客棧。
一間上房,方銳站在窗前,透過窗子望着外面平湖縣的一切。
“理想鄉?!桃花源?!”
他看着逐漸黯淡下來的天色,低聲喃喃道:“希望,到了晚上,不會換一種畫風。”
咚咚咚!
這時,敲門聲響起,是店家小二的聲音:“客官,掌櫃吩咐我送來飯食,還有免費的蘑菇湯……”
“謝謝了!”方銳開門。
“嗨,您客氣,有事吩咐一聲就行。”小二服務周到,态度熱情。
此般熱情洋溢、熱心和善的态度,一如城中所有的居民。
打發走了小二,關上門。
方銳轉身,立即将飯菜、蘑菇湯收起,又從靈戒中取出糕點、水。
“在外面,最好不要吃别人的東西,不幹淨,也不安全。”他趁機教導道。
“是的。”
辛雪兒微歪着小腦袋想了下,點頭:“娘說過,在外面,要小心壞人。”
“對的,雪兒很聰明。”
“叔叔也很聰明。”
“哈哈!”
方銳看着如倉鼠般吃着東西的小丫頭,不由笑出聲。
片刻後。
“雪兒吃飽了嗎?”
“雪兒吃飽了,叔叔呢?”
“叔叔也吃飽了。”
“那我來收拾桌子。”
“真乖。”
方銳揉了揉辛雪兒腦袋,小丫頭眯着眼睛,發出如貓咪般哼哼。
‘這才對嘛!’
他感覺和小丫頭相處,有種真實的溫馨感,外面平湖縣的祥和,在這般映襯下,就有些顯得有些虛幻缥缈,如鏡中花、水中月。
收拾過後,辛雪兒乖乖睡覺,一個故事還沒講完,小丫頭就睡着了。
“出去看看吧!”
方銳拂袖一揮,靈光閃爍,在屋内化作一道禁制。
“晚上的平湖縣,可莫要讓我失望才好。”
他喃喃着,身形蓦然變得虛幻,再一眨眼,一陣微風拂過,屋内已不見了人影。
……
半個時辰後。
方銳無聲在一處房頂出現,方才他在平湖縣中逛了大半圈,竟然沒發現什麽異常。
唯一不是異常的異常,就是:整個平湖縣太安甯了,在這般的漆黑的夜幕下,沒有偷盜、沒有真正争吵、沒有欺壓、沒有半點罪惡……
靜谧祥和,一如白日。
‘可事實上,沒有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啊,一個縣城中,怎麽可能全是好人呢?’
方銳目光閃爍。
“當!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打更人敲着鑼經過。
“時辰不早了麽?”
方銳想了一下,随風潛入夜,來到一處普通人家中。
這戶人家的夫妻,正按照白天那個售賣‘黑蘑菇’店家說的方法,盛上一盆泥土,将一株黑蘑菇碾碎撒入,一人滴了一滴血,擺放在床頭。
然後,吹了燈,躺在床上。
“當家的,都三天沒那個了,今晚要不要……”婦人羞羞答答低聲開口。
“唉,我本想早些睡,明早才能多些蘑菇,不過,來一次也行吧!”男主人歎息。
“算了,還是睡吧,多些蘑菇,也能多掙些錢。”
“不行,讓你憋着,我這心裏如何過意得去?”
“當家的,身體要緊。”
“沒事,我行的,一次疏通不打緊。”
……
夫妻倆相敬如賓推拒着,最終,還是行了一次房,雙雙進入賢者狀态後,睡着了。
然後。
方銳看不明白的一幕發生了,床上擺放的盆中,碾碎的蘑菇碎屑,紮入泥土中,飛快生根、發芽、生長。
‘沒有靈力波動,沒有半點法術痕迹,這……不神秘學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以神通‘天子望氣’窺視,竟然亦是沒有發現絲毫異常。
方銳也非糾結之人,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去想,深深看了屋内一眼,轉身離開。
在他走後。
屋内這對夫妻沉睡得更爲香甜,嘴角似勾未勾,好似在笑,卻莫名地,給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
“平湖縣乃是宇文黯的起家之地,若有蹊跷,多半就在宇文家,去那裏看看吧,希望能有所收獲。”
方銳想了一下,腳步一轉。
宇文家。
“讓我吃一口,就一口。”
“那就一口喲,爺爺,吃我的梨!”
“哇,真香!我的好乖孫。”
宇文老爺子抱着孫子,含饴弄孫,頤養天年,家人歡聚,其樂融融,謙讓和睦。
方銳左看、右看,裏看、外看,亦是沒有半點不對,悄無聲息離開。
……
方銳遊逛一圈,沒發現什麽異常,返回客棧。
“總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可具體說,又說不出在哪裏,這平湖縣,可真是古怪啊!”
“那麽,隻有小馬過河,自身試試才知道了?”
方銳找來一盆泥土,取出一顆黑蘑菇,碾碎撒入其中。
“還差一滴血。”
他毫不猶豫,逼出鮮血投入。
反正,這個身份是以神通‘千變萬化’變來的,乃是前往饒州途中,取代一個綽号‘黑心書生’的山匪軍師,連血脈都不是自己的。
要牽連,也是牽連那個死去的黑心書生,關他方銳什麽事?
……
次日,太陽照常升起。
方銳伸了個懶腰,站起身,耳朵一動,整個客棧的聲音收入耳底。
“我的蘑菇長出來了,好多啊!”
“我也是!”
“這種方法真有用,昨日我還不信,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怪不得這般大災年歲,平湖縣中沒餓死的,這是塊寶地啊!”
“咱們下次多帶些人過來……”
……
方銳看向床頭,一夜過去,仍舊是泥土,沒有半點變化的盆子,臉色一黑。
“爲何我的蘑菇沒有長出來?歧視啊!”
他呸了一聲,分析原因:“問題出在哪裏呢?是我沒吃蘑菇?還是昨晚,我打坐了一夜,沒睡着?”
思索不得結果,便也罷了,準備今晚再次試驗。
吃過早飯,出門。
天朗氣清,陽光普照,南來北往,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見面皆是熱情地打這招呼,美好的一天開始了。
方銳帶着辛雪兒周遊城中,所見之人,皆是至純至善,就連來到平湖縣的客商都似乎受到了影響,處處爲善。
中午,再次遇到了昨日的白衣女子。
‘我觀此人氣息,以及靈覺反饋,不像是大黑天污染之人,那就是……大虞朝廷之人?!大虞朝廷也在調查宇文黯麽?’
‘看樣子,這人大概也沒有發現什麽線索。’
方銳依舊沒有與對方接觸。
一天過去,無事發生,返回客棧。
……
又是夕陽西下,霞光漫天。
樹下下棋的老人們三三兩兩散去;孩子們蹦蹦跳跳穿過街頭巷尾;家家戶戶中有鍋碗瓢盆的聲音響起……
方銳站在窗前,看着這無比祥和的一幕,不知爲何,總是感覺,有種莫名的違和感。
“雪兒,怎麽樣,喜歡這裏嗎?”他随口問道。
“不喜歡。”辛雪兒想了一下,卻是如此回答。
“哦?!”
方銳眼睛一眯,這般的桃花源,怎麽會有人不喜歡呢?
‘或許小孩子心靈敏銳,有所發現?’
他暗忖着,蹲下身子,認真問道:“爲什麽呢?”
“晚上,這裏很黑、很冷。”
聞言。
方銳若有所思。
這一點,他也有感受,隻是,哪怕是以神通‘天子望氣’,也瞧不出半點異常。
飯後。
照常講故事,哄睡小丫頭。
床上,辛雪兒蜷縮着小小的身子,不住顫抖,夢呓出聲:“娘……”
“小丫頭做噩夢了……嗯?夢麽?”
方銳腦海中迸現出一道靈光:“我本來就有所猜測,昨晚我的蘑菇沒長出來,是因爲我沒有入睡,真正來說,是沒有做夢嗎?”
“所以,平湖縣的異常不在現實,難道在夢境之中?”
“我記得,我似乎有一門造夢、入夢之法來着。”
他摩挲着下巴,心念一動,一縷神魂意志飛出。
辛雪兒夢中。
這是一個下雨天。
淅淅瀝瀝!
破舊、矮小的院子中,奶奶在擦着臘肉,嘴裏嘟囔:“我的大孫子喲,你啥時候出來?奶奶等你等得好苦……”
一個黝黑矮小的漢子坐在門檻上,編着竹筐,罵罵咧咧:“你個沒用的女人,一天下來,隻做了這麽點活兒,要你……”
旁邊,一個瘦瘦小小的婦人隻是賠着笑。
“爹,娘在雨天,腿很痛的,所以,幹活會慢一些……”辛雪兒從廚房探出小腦袋,這時的她小小瘦瘦,穿着破爛,頭發發黃,正是方銳初見的模樣。
“大人說話,要你插嘴?飯還沒做好?”奶奶瞪過來,臉上帶着兇相。
“快好了。”辛雪兒不由脖子一縮。
“沒用的東西,賠錢貨,看我不……”
奶奶拿起掃帚。
“娘,雪兒還小……”
“你也是個沒用的,我連你一起打!”
“我好疼……别打娘……奶奶,别打了……我聽話……”
辛雪兒蜷縮着身子,看着越發小小的,不住顫抖,發絲淋在雨中,小臉蒼白。
這時,忽然痛疼沒了。
小家夥睜開眼,看到一道身影擋在她的身前,笑容溫和如初晨的陽光,揉揉她的頭發:“沒事了。”
“叔叔?!”
辛雪兒本能喊道,然後,情緒激動,夢境搖晃破碎,顯然要醒來了。
可旋即,光芒一閃,場景變了。
沒了奶奶,屋檐下,隻有她和那個婦人。
“娘,這毯子好軟和的,您蓋上,腿就不痛了。”
“是的呢!”婦人眉眼溫柔。
“娘,這是肉湯,我吃過的,可好喝了,您嘗嘗。”
“哪來的?”
“是啊,哪來的呢?”
辛雪兒歪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我……我想起來了,是叔叔給的。”
“叔叔?!”
……
方銳悄悄退出,看到辛雪兒眼角的淚痕幹涸,小小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這小丫頭啊!”
他歎息一聲,收回思緒:“果然是夢境的問題,這裏有一種我無法察覺的場、或者說域,讓人做噩夢。”
“不過,若我所料沒錯,平湖縣的異常,與做夢有關,卻也與黑蘑菇有關。”
“那黑蘑菇,或許是……平湖縣公共夢境的鑰匙!”
方銳喃喃着,曲指一彈,一縷神魂意志靈光飛出,穿過牆壁,一閃沒入隔壁住客的眉心。
……
“咦?這裏……依舊是悅來客棧?!”
方銳靈力隐身,看着周圍的熟悉的布置,隻是,隔壁住客此時不在,似乎出去了。
他想了一下,來到窗前,向外看去。
那是……
黑色的天幕上,懸挂着一輪猩紅大日,光芒如血。
出門。
路上,随處可見黑蘑菇,它們的傘蓋上,或長着滴溜溜轉動的眼珠;或長着如蛇一般扭動的觸手;或長着分叉吐息的舌頭……
還有現實中平湖縣的所有人。
一個小孩兒撞到穿着絲綢的貴人,被對方發癫地笑着,吊起來打。
飯館中,掌櫃倒掉飯菜,用鞋底狠狠踐踏,看着周圍一圈乞丐們趴在地上舔舐,哈哈哈哈大笑。
一戶人家交不上稅,小吏脅迫女人,在夫前……猖獗大笑……
……
方銳面無表情,一路走過,來到夢中的宇文家。
宇文老爺子雙目猩紅,正拿着一把刀子,嘴上流淌着黏液,走向着一個男童:“我的好乖孫兒,讓爺爺……”
“不要!”男童恐懼顫抖着,一步步後退。
這時,一群男人女人突然出來,擋在夏家老爺子身前。
“老爺子你真是,怎麽能這樣做呢?”
“就是,他還沒長大哪,怎麽能……應該再……”
“酸澀的果實,要等它成熟了,才能享用……”
……
一群人的影子,在血紅的光芒下搖曳,扭曲。
……
“什麽世外桃源?這分明是群魔亂舞啊!”
“現實中至善至純,夢裏是至邪至惡,因爲兩者分開,反而造成,極爲偏執、瘋狂麽?”
就如一個彈簧,壓縮到極緻,才能反彈。
“可這有什麽用?”
此念剛剛生出,方銳心中就生出猜測:“這般的至惡,被侵染的人,可以化作錨點,等到星星之火燎原,想必大黑天就可以‘開門’了。”
“黑蘑菇,應該是對方收割的某種東西,分出部分造化而成……就如剪了羊毛賣錢,分出一部分給欄裏的羊買飼料,說是投入,可将來,都是肉幹。”
“在這個過程,平湖縣所有人的控制,也會被加深。”
至于,爲什麽方銳的蘑菇不長,他此時也大概明白了。
人家别人都是癫狂、瘋魔,貢獻出了某種東西,可他是個吝啬鬼一毛不拔,還想要黑蘑菇?
大黑天,或者說……邪神,豈能讓你白嫖了?
“邪神啊!”
方銳喃喃着,擡頭望向天空的太陽,忽然發現:它……好像一個蘑菇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