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天邊最後一縷光落下,樹梢上挂着淺淺月影,光線開始黯淡,空氣中似乎籠罩着顆粒一般的黑紗,回廊兩旁的積雪浮動着點點的光。
一盞盞燈籠懸挂,散發出柔和朦胧的光芒,映照出前路。
就在這般的環境下,方銳來到了三娘子的住所。
這裏一如既往的清幽,暮晚的微風吹動輕紗搖曳,空氣中有着三娘子身上如蘭花般淡雅的香氣。
方銳恍然想起,三娘子一直是如此安靜的,不争不搶,如牆角的蘭花一般,哪怕被遺忘了,也是在靜靜地守望、等候。
他輕輕進門,看到了三娘子:三娘子坐在窗前,一手撐着下巴,怔怔望向窗外,似乎在想着什麽,身上是一如往初的清素衣服,發髻間是一枚泛着溫潤光芒的玉钗。
——是的,哪怕操持着那麽大的産業,可三娘子一如在常山縣時的簡素,沒有多樣多彩的衣服,甚至連首飾都沒有多少,最貴重的,就是頭上那柄玉钗,卻也是方銳相送的。
此時。
方銳看着凄清中帶着些落寞的三娘子,鼻子忍不住一酸。
他蓦然發現,最近,自己似乎真的對三娘子關注太少了,雖然知道自己未變心,可少有表現出來,不說更多關懷了,連陪伴都少。
“三姐姐!”方銳下意識喊出聲,從身後擁住了三娘子。
“呀!”
三娘子回頭,看到是方銳,繃緊的身子才放松下來:“銳哥兒,我聽說,你送走了柳姑娘……”
“是。”
方銳情不自禁道:“三姐姐,你受委屈了。”
“沒的。”
三娘子反應有些惶恐:“銳哥兒,是我讓你爲難了才對。我方才就在想着這事……我其實知道,吩咐下去瞞着,也瞞不住你,也知道銳哥兒你的反應,大概是将柳姑娘送走,可我就是不太想勸……”
“銳哥兒,我是不是個壞女人?”她有些忐忑地說着,轉過身去,看向方銳眼睛。
“怎麽會是?”
方銳笑了:“三姐姐如果是壞女人,我就是壞男人,咱們正好天生一對。”
平心而論,三娘子做得已經很好了,也不是嫉妒心很強的人,就連晴雲、白芍兩個大丫鬟,乃至十二小丫鬟,都能容得下。
“要不,還是留下柳姑娘?我還是容得下的,大不了以後在家裏,少往來就是了,我也不會針對她的。”三娘子終究還是心軟,又退了一步。
當然,這不是對柳盼兒大度,而是對方銳包容。
“不,我決定送走柳盼兒,就是送走了。三姐姐,你不想讓我爲難,我又何嘗願意看到你不開心呢?”
方銳能感覺到,三娘子說這話是真心實意的,可還是拒絕了。
“三姐姐,我給你個名分吧?”他突然道。
“不要。”
三娘子果然還是拒絕了:“銳哥兒你這般說,我就很高興了,不過,我配不上的。”
她注視着方銳眼睛,認真無比:“銳哥兒,你值得擁有更好的。”
這隻是一個理由,更多的,三娘子搖搖頭,沒說下去。
哪個女人不希望有一個名分呢?
可要給名分的,是現在的方銳,不是将來的。
三娘子怕方銳将來可能後悔。
——以方銳的性子,發生這般事情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可她還是不希望出現這種可能,她要給方銳留出餘地。
因爲,她不但愛現在的方銳,也愛将來的方銳,愛這個人的所有,不想讓方銳在這件事情上可能受到一點點委屈。
沒錯,就是愛!從常山縣到雲山縣,從南境三州到吳中淮陰府,風風雨雨過來,三娘子已經能夠正視内心,說出這個沉重的字眼。
或許兩人間的相處很平淡,沒有那種驚心動魄,生死一刻,但就是這平淡,煙火中的陪伴,最讓人心折。
——這不是荷爾蒙刺激的一時上頭,更不是吊橋反應,讓自己都分不清的愛還是執念,這是純粹的愛,‘淡極始知花顔色’的真。
在三娘子理解中,愛大概也就是這樣的,如埋入角落的老酒,會在時間的推移中,變得愈發綿厚、醇香。
“三姐姐啊!”
方銳哪裏不明白三娘子心意,将她擁得更緊了些:“三姐姐,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此刻,他感覺,自己好喜歡懷中這個人兒,真真是愛煞了,不由認真保證道:“三姐姐不要名分也罷,不過今後,我也不會再帶外人回來了。”
不帶回來外人進門,府中除了方薛氏,三娘子就是最大的,這相當于,變相給了三娘子名分。
“銳哥兒!”
三娘子心中感動,知道方銳這是爲了自己,搖搖頭,如琉璃般的眸子裏有着淚花,好一會兒沒說話。
良久,她才小聲道:“柳盼兒入府後,銳哥兒你來我這裏少了,我心中也是難受的……可我知道,阿嬸想抱孫子,我也想看到你有子嗣……就好矛盾……”
“以後,晴雲、白芍,還有那些小丫鬟,銳哥兒你都慢慢收了吧,開枝散葉,我會管好的……”
此刻,三娘子訴說着這些日子的心路曆程,還有對未來的展望,有些絮絮叨叨,可方銳并不感覺厭煩,反而心頭有着暖流在湧動。
“三姐姐!”
方銳緊緊擁住三娘子。
此刻,懷中人兒如貓咪一般展露出柔軟的肚皮,讓他感覺對三娘子了解更深了,仿佛掌握了這個女子的全部,能清楚感覺到這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這種真實,不但沒有半點減弱方銳心中的感情,反而讓他更喜歡了。
‘許多矛盾,其實最怕藏着捏着,反而說開了,就沒事了……可彼此坦誠,說來簡單,又談何容易哪?!’方銳心中歎息。
今日。
方銳沒有如往常一般,去和方薛氏、方靈、囡囡一起吃飯,反而讓丫鬟送來小酒、小菜,就在三娘子這邊,兩人坐下吃了。
新雪初晴,窗前是一輪皎潔的月亮,屋内,紅燭靜靜燃燒,熱氣騰騰的酒菜擺了滿桌。
“我看此月多皎潔,邀得一杯入腹中。”
方銳笑着,給兩人倒上酒水,擁着三娘子小聲說着話。
許多話說開了,兩顆心仿佛更加貼近,感情似乎也随之加深了。
平日不喝酒的三娘子,今日在方銳勸說下喝了些酒,清美的臉蛋上,泛起了兩朵如雲霞般的紅暈,美不勝收。
方銳興緻起了,突然開口道:“三姐姐,你坐下,我給你畫一幅畫吧!”
窗前,杯中的酒倒映出明月,三娘子斜倚而坐,溫婉如仙子,長發如瀑。
方銳用炭筆,這一幕記錄了下來。
最後,他更是揮毫題詞,在畫的一角書下:杯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此情此意,躍然紙上。
“銳哥兒!”
三娘子這一聲呼喚,當真是百轉回腸,其中濃濃的情意仿佛都要滿溢出來了。
“這幅畫給我吧?”她看向方銳,眼巴巴懇求道。
印象中,這還是三娘子第一次向他要東西。
“三姐姐,傻啊,這本就是給你的。”方銳笑着,寵溺地揉了下三娘子腦袋。
“咯咯!”
三娘子如少女般笑着,眸中卻泛着晶瑩的光,珍而重之将這幅畫小心收起。
或許啊,這幅畫會随着時光泛黃褪色,可此情此情,此時此憶,會永遠镌刻在她腦海深處,永不淡忘。
……
飯後,白芍這個大丫鬟帶着小丫鬟,悄悄收拾了桌子,動作極輕,沒有打擾道方銳、三娘子兩人。
另一邊,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吃過了晚飯,吵嚷着要過來找方銳,卻被方薛氏攔住鎮壓,趕回去睡覺了。
彼時。
皎潔的月華籠罩全城,正是一天中最爲靜谧的時刻,微風拂動,紗帳輕搖,紅燭躍動。
……
解決柳盼兒的事情後,方府再無事端,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最有意思的是,有了柳盼兒的前後對比,府中上下隐隐更珍惜這種寬松無争的氛圍,以往有些需要計較的小細節都不算什麽了。
就比如:晴雲那個直性子,從前,三娘子若是看到她在方銳面前太過沒大沒小,次數多了,大概率是會将她調走到四海樓的,可有了這一次事件中的‘仗義執言’,對晴雲的包容度一下子就拔高了許多。
可以說,隻要不是原則性問題,三娘子見了,基本都能一笑置之的。
至于柳盼兒,方銳終究還是沒有太過狠心,冷落了兩日後,才去看望,對此女本就是有欲無情,徹底說清楚後,養成了外宅。
日子就這般一天天地輕快過去。
時光匆匆流逝,一轉眼來到了年末。
……
這日傍晚,差不多到了下衙的時間,方銳起身出門,外面李大膽、荀不惑、牛八斤三個大捕頭跟着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就準備走了。
“你們上哪去?”
方銳喊住他們:“走,随我去參加玉梅會。”
“玉梅會?!”荀不惑驚訝道。
“頭,您有玉梅會的請帖?哦,忘了,您可是銀章大捕,怎麽可能沒有請帖?!”李大膽一拍腦袋。
“不是!”
牛八斤臉上滿是難以置信:“頭兒,您真的要帶我們去參加玉梅會?我沒聽錯吧?!”
所謂‘玉梅會’,算是神捕司内部的高等年會,隻有銀章大捕以上,才有資格帶人參加的。
不過,即使銀章大捕,也隻有三個帶人名額,其他的銀章大捕,一般都帶的是自家得力心腹,不一定是衙門中人。
故以,李大膽、荀不惑、牛八斤三人聽到方銳這般說,才會深感受寵若驚。
要知道:參加這玉梅會,可不僅僅是面子上好看,而是真真正正有好處的。
“頭兒,您大氣!不過,我們三個真的都能去?依我看,您帶着我和老苟就行了,大膽這個莽夫,玉梅子給他吃實在浪費了!”牛八斤一如既往地喜歡怼李大膽。
“滾蛋,牛八斤,你找打是不是?”李大膽一聽這話,頓時急了,撸起袖子就湊了過去。
“呸,李大膽,你以爲我怕你?!哎,輕點……頭兒、老苟救命!”
“别廢話,走了!”
方銳笑着一擺手。
是的,這玉梅會,正是由牛八斤口中的‘玉梅子’而得名。
天下間有異獸,也有奇果。奇果也有等級,最高等的奇果,對上三品突破都有效果;低等級的,也可強身健體,比如這‘玉梅子’。
——以上,純屬方銳這些日子看雜書,增長到的見聞。
淮陰府的神捕司總司,就有三株玉梅樹,每逢冬末,迎春之際,就會結出玉梅子。
這玩兒吃了強身健體,增益體質,可不便保留、運輸,于是,就便宜了淮陰府的神捕司,成了玉梅會中的‘頭牌’。
‘那玉梅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若是不錯,可以帶些回去,給娘、三姐姐、囡囡、靈兒嘗嘗。’
方銳坐上馬車,暗忖道。
……
今年淮陰府神捕司的玉梅會,直接大氣地包了一處園子,并直接将這園子催生到了春季。
是的,你沒聽錯,就是如此大手筆,在這寒意未退、遠沒有天氣轉暖的冬末,人爲營造出了一幅春景圖。
方銳帶着李大膽、荀不惑、牛八斤三個大捕頭,在美貌侍女帶領下,一路上經過。
隻見:
這園子中,小橋流水,亭台錯落。
滿園花開,桃、杏、櫻……各種樹木盛放,各色花朵争奇鬥豔,蜂蝶在其中飛舞,鬧着春意。
溪水潺潺,落花随水而流,鋪滿了整條溪面,在傍晚昏黃的光線中,就如一條花瓣河。
尤其是:從還有些寒意的外面走來,來到這園子,仿佛從一下子從凜冬季節,走入到了春暖花開。
那種體驗,當真新奇無比。
可以說,僅此一點,這神捕司的‘玉梅會’,就比春風樓的‘雪中會’,檔次高到不知道哪裏去了。
在美貌侍女的帶領下,來到中心園子,玉梅會主場。
此時,已經有許多人到了。
——真論起來,方銳第一次參加玉梅會,沒太多經驗,這個時候到,已經稍稍顯得有些晚了。
“咦?!”
方銳一眼就看到一個熟人。
是白雲觀的浮雲居士葛長庚,帶着童子而來,竟然位于神捕司司正周長發的下首,位在四品玉章神捕之上。
在葛長庚對面,坐着神捕司的靈師——孫守财。
此人名聲不小,方銳都聽過,身爲靈師,卻格外喜财,大小生意都接,比如春風樓‘雪中會’的花瓣,就出自此人之手。
‘能和孫守财同等位置而坐,果然如我所猜,這葛長庚也是一位靈師。’方銳心中暗道。
他沖葛長庚點頭的同時,葛長庚也對着方銳微微颔首,作爲還禮。
這讓神捕司司正周長發,也多看了方銳一眼:“老友,你認識我的這位手下?”
是的,葛長庚和他是老友,是通過他這邊的關系,受邀請過來的。
“一個有意思的小友,釣魚認識的。”葛長庚撫須而答。
“原來是這般。”周長發颔首。
聽聞兩人對話,下首,淮陰府神捕司四玉章神捕,八金章名捕,齊齊看向方銳。
“那位……我記得,是新的銀章吧?方銳方銀章?”一位金章名捕道。
“不錯,就是那位方銀章!聽我家小子說,前兩月,此人一招制服了一個中品采花賊。”另一位金章名捕接茬。
“是個人才!”一位玉章神捕微微颔首。
……
因爲葛長庚的關系,其他玉章神捕、金章名捕,也對方銳高看一眼,此時,清一色的褒揚。
“頭兒,那些大人物在說你哪!”牛八斤壓低聲音說着,昂首挺胸,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嗯。”
方銳泰然自若,等閑視之。
他真正實力,乃是三品,和神捕司司正周長發一個級别的,怎會因爲這些人的誇贊,而心生太多波瀾?
‘上次,我升職銀章大捕時,神捕司司正周長發有事在外,沒見到真人,真要算來,這還是第一次見。’
方銳暗忖着,不着痕迹地看過去一眼。
隻見:
周長發此人面色紅潤,精神矍铄,看上去隻有四十餘歲,可實際上聽聞已經六十出頭,明顯在神捕司司正位置上坐不了太久了,大概一二年間就會退下去。
也正是因爲如此,在官場最後生涯,此人主導淮陰府神捕司,重在守成,隻求一個穩字。
‘恰巧,我也喜歡穩定。’
方銳暗忖着,喝了杯酒。
他如此泰然自若,波瀾不驚,反倒更讓那些玉章神捕、金章名捕高看了一眼。
這就讓其他銀章大捕,紛紛羨慕嫉妒不已。
比如,段玉。
上次,方銳綜合對比其他同僚給出的條件,還是拒絕了段玉想換他份額之事,因此,此人對他有些小小的怨氣。
當然,也隻是一點點怨氣,說什麽深仇大恨遠不至于。
方銳來到,隻是一個小插曲。
随後。
在歌舞之中,玉梅會很快開始,也沒那麽多彎彎繞繞,一上來,就是重頭戲。
“頭兒,玉梅子來了!”牛八斤低呼道。
“咕咚!”
身後這個李大膽這個沒出息的,更是不堪,已經在吞咽在口水了。
隻有荀不惑這個老苟貨,稍稍好上一些。
方銳餘光瞥了手下三個大捕頭一眼,眼角微微抽搐,簡直羞與爲伍,此刻,有些後悔帶這三個貨來了。
‘罷了,眼不見、心不煩!’他暗歎一聲,自我轉移注意力,也看向那端來的玉梅子。
……
今日元旦,各位大佬元旦快樂啊!上半章就算發糖了,願各位大佬皆得一心人,有情人終成眷屬。
再次鞠躬,祝各位大佬新的一年身體健康、家庭和睦、工作順利。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