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國世宗三十二年,南境三州大旱,流民四起……十月,李玄通兵圍常山城……城中大戶夏家爲内應,夜開城門,縣城因此而破。
……
城門方向,喊殺聲、擂鼓聲……驚天動地。
“城破了!”
“賊軍打進來了!”
“夏家反水,獻城……”
……
這般的驚惶的喊叫聲,如潮水一般向城内擴散,引起巨大的混亂。
原本還在勉強維持秩序的部分衙役、捕快、打更人,在這般聲音中,不約而同一哄而散。
……
夏家,正堂。
“老太爺,那賊人誤我夏家!”
一個身穿錦衣的中年男人悲憤道:“……根據太平賊的反應來看,恐怕,林家并無獻城的打算……”
“是啊,那給我家遞送木闆之人,分明是想借刀殺人!”
“我看這必是賊軍的詭計……”
“其心可誅!”
……
咚咚!
端坐上首的,是一個頭發花白、臉上帶着皺紋、身穿華麗綢布的老翁,這時手中的漆黑龍頭拐杖一敲,頓時,滿堂鴉雀無聲。
此人正是夏家老太爺。
外表看去,這隻是一個普通的富家老翁,可若是有武者高手在這裏,必然會注意到:此人太陽穴鼓起,呼吸悠長,心髒跳動、血液流動的細微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節奏感,恍如潛雷,不動則已,一動勢必是天雷地火。
“咱夏家已獻了城,投了義軍,那就是義軍的人,以後,什麽賊軍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夏家老太爺一錘定音,将此事敲定:“而且,這也未必是壞事……至少,目前不是……稍後,都随老夫一道去迎接玄通大将軍……”
既然夏家已經上船,就下不得了,他人老成精,自然知道這般時刻,最忌諱首鼠兩端。
“是!”
堂下衆人齊聲應諾。
無論此刻,他們心中各是什麽想法,都紛紛壓下,下意識遵從夏家老太爺的決定,這是對方積年的威望。
“當然,”
夏家老太爺聲音頓了下:“那個送來木闆之人,慢慢查……若真是義軍的人,也就罷了……”
“若不是,而是其他人……”
咚!
他一拐杖敲在地上,腳下實木地闆應聲粉碎:“殺無赦!”
這般冰冷的聲音,讓堂下的夏家衆人,齊齊心頭一凜。
——随着老太爺年歲漸大,他們已經很少見到有這麽情緒外露的時候了,可見,那耍弄詭異的奸猾小人,是将老太爺氣到了何等程度。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一種本事。
……
林家。
“好好好!那老匹夫,下手夠快!夠果斷!”林家家主林雄一掌拍在黃花梨木的桌子上,讓整張木桌瞬間四分五裂。
此人臉色紅潤,眼睛狹長,是個四十多歲中年男人,一雙眼睛尤爲明亮,仿佛閃爍着熠熠精光。
下方,林家嫡系齊聚這裏,各個面露苦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氣氛極爲壓抑,好如天塌了一般。
“家主,這可如何是好?”有人驚慌問道。
“是啊,夏家突然抛開咱們獻城……等太平賊入城,怕是要尋咱家的晦氣!”有看得明白的人。
“也不一定,大不了割肉……”還有人心存幻想。
……
“慌什麽?!”
林雄沉喝一聲,讓下面人安靜下來,怒容收斂,臉上線條變得剛硬,有條不紊發号施令道:“咱們林家,迅速轉變态度,動用所有關系網,全力攻略太平賊……不,義軍的關系……不要小家子氣,做好割肉的準備……”
“另一方面,做好最壞的準備……”
他一一吩咐下去。
聽聞家主這般安排,下方林家衆人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心中皆是一個咯噔,各個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蔫了吧唧。
角落處,林三公子林楓的臉上,同樣是愁雲密布。
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如今,林家落得這般處境,一切起因,皆是因爲前些日子他的一場巧取豪奪……
……
‘城破了’、‘太平賊進城了’,這般喊聲,如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擴散。
江平安從睡夢中驚醒:“城破了?!”
他定了定神,騰地一下從床上翻身坐起,匆匆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往院子中跑。
到了外面,那般叫喊聲更加清晰了,好如山呼海嘯。
“破了?!城真的破了!”
江平安喃喃着,怔了一下後,突然開始放聲大笑。
他當然有笑的理由!
對個人來說,城一破,自身處境就安全了,再無需顧忌朝廷方面,上城頭和太平賊拼命。
而且……
在這般最亂的時候,憑借着往日的人脈關系,打點一番……若是操作得當,不僅能保住這身官皮,甚至,往上升上一升,都不是不可能……
這并非癡人說夢!
以往的時候,城中的位置一個蘿蔔一個坑,現在太平賊來了,天翻地覆,階級更替……
正是魚龍翻身的最好機會。
如江平安這般的人,會做人,會鑽營,有人脈,隻要不是時運太背,在哪般世道都能混得風生水起……
若是遇到這般天變的機緣,更是可能同風而起!
“隻有一點,這城破得太巧了,太急了,突如其來,就好似……專門爲我準備的一般……”
不知爲何,江平安突然想到昨夜方銳外出,這一刻的直覺告訴他:城破,和方銳有關!
當然,這般‘荒誕’的念頭隻是一閃,就被自我否決。
“我真是魔怔了!”
江平安拍着額頭:“這怎麽可能是方兄弟的手筆?他不過是一個普通武者,八品,撐死了七品,如何能左右城中局勢?”
不過,無論如何,他都認爲,交好方銳,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正确的決定之一。
就在這時——
咚咚咚!
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老江?!”
……
“真的城破了啊?!”
方銳喃喃着,聽着外面巨大的動靜,揉了揉眉心,将心中那種‘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掌控一切的感覺,抛到腦後,重新恢複冷靜。
“驕傲自滿要不得,小心謹慎、虛心自省,才是苟命長存之道。”
“再說,這常山城本就搖搖欲墜,夏家或許也早就有獻城的打算……我在這其中真正起到了多少作用,猶未可知……”
“不過,不管如何,總算是成了,林家多半會完蛋……隻是,”
方銳歎息一聲:“最亂的時候也到了啊!”
往日,太平賊和城中勢力僵持,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算是長痛;如今夏家獻城,最亂的時刻到來,可過後就會稍好些……算是短痛……
雖說長痛不如短痛……
“但,我還是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城中萬民做出了選擇!”
方銳壓下心中的一些愧疚,冷硬下心腸:“在這世道,衆生皆在争渡,不是力争上遊,就是被時代的大潮裹挾着向前……”
這一刻,他想起了柳樹胡同那些鄰居:被抓上城頭的長林叔、滿堂叔,出城避難,卻極大可能被太平賊抓去蟻附攻城的棗槐叔、福泉叔、白石叔……
“比起身不由己的那些人,不知道何時風來,風從哪邊刮來……我更想,把握主動,掌控自己的命運……”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也隻是想活着,帶着家人親朋,好好地活下去啊!”
若是再來一次,方銳也不會猶豫,必然還是會做出這般選擇。
“銳哥兒!”
這時,三娘子起來了。
方薛氏也差不多先後從屋裏出來。
“兄長!”
“阿銳哥!”
就連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都被吵醒了,手拉着手來到門外。
“都起來了啊?”
方銳回首,溫和地笑了笑:“沒事,之前不是和你們說過的嗎?城破了,也就那樣,我會守護好你們的……”
……
如方銳所料,常山縣城到了最亂的時候。
城中的地痞流氓、毛賊,成群結夥,如蝗蟲一般齊齊出動,明火執仗地砸門破門,奸淫擄掠。
對他們來說,這般最亂的時刻,就是最好的時刻,一場盛大的饕餮盛宴,正等待着入席……
甚至,不僅是普通人家……這把火越燒越旺,終究,還是燒到了大戶身上。
那些等待多日,有實力、有野心的閑散武者,也紛紛出動,如饑餓多時的下山猛虎,露出了爪牙……
當鋪、錢莊,還有一些力量不強的大戶……都是他們的目标!
即使如林、夏這兩家,常山縣城中最頂尖的兩大戶,也有頭腦發昏的閑散武者闖入,可沒多久,就是變成屍體被丢出……
沒了城牆,兩大家族鬥不過太平賊,這不假,可鎮壓城中的閑散武者,還是不成問題的。
當然,在這般時刻,如林、夏兩家的力量,也隻能獨善其身,保護好老巢……僅此而已。
除了這些特殊的極少數地方,常山城其餘各處,處處皆亂。
街道上,到處是逃跑的、哭喊的、打劫的……還有被戾氣沖昏了頭,放火的……
從高空俯瞰,整個常山城,星羅棋布的火光躍動,與漆黑的夜相互侵蝕,血與火,紅與黑,在哭泣聲中滔滔席卷……
若是将視角拉下,便可看到:那每一處火光中,都映照出大片猙獰的面孔、扭曲的影子……
宛若人間地獄。
……
甜水井胡同,方家這處院子。
或許是壓抑久了,在這最亂的時候,前些日子,懾于方銳威名的地痞流氓,自發糾集了十多人前來找回場子。
“裏面的人,給我滾出來……”有人砰地一腳踹上門。
“這裏住的小子,姓方是吧?聽說你很狂啊,來來來,出來讓大爺們看看!”話語中滿是痞氣。
“入品武者?我呸,算個鳥?!現在,還不是成了縮頭烏龜?”這是心懷嫉妒的。
“說得沒錯,縮頭烏龜……哈哈哈哈哈哈!”
“我數十個數,再不開門,就放火了啊!”
……
“娘、三姐姐,伱們帶着靈兒、囡囡進去……放心,沒事的,很快就好。”
方銳目送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進屋,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斂,神色冷然。
“爲何偏偏要來找死?!”他喃喃着,大步去往前院。
“十、九、八、七……三……”
就在外面的地痞流氓數到‘三’的時候——
咔嚓!
前院的大門,轟然洞開。
然而,沒等這群地痞流氓臉上露出喜色,就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眼睛瞪大,臉上的表情瞬間化作了驚恐!
“起!”
方銳化身人形抛石機,将前院門邊囤積的巨石,一塊塊點着人頭砸了過去。
什麽叫做‘力拔山兮氣蓋世’啊?!
因爲這石頭夠大,根本不需要太大的準頭,擦着即傷、碰着即死……
轟!轟!
眨眼之間,爲首的兩三個地痞流氓就被砸得血肉模糊,身軀變形。
“我艹,這是你們說的入品武者?坑死人了也!”
“啊,别砸我!”
“好漢饒命!”
……
一片慘叫聲後,戰鬥進入了垃圾時間。
除了被砸得血肉模糊、身軀變形、直接死翹翹的不算,方銳提着樸刀出門,将受傷的補刀,逃跑的追上直接砍了……
這邊巨大、凄厲的慘叫聲,震懾得遠處許多地痞流氓都不敢過來。
整個過程,也不過二三十個呼吸。
說實話,也就是地形限制,不好施展,方銳不太好沖過去亂殺;又怕被人聯想到,不敢用石灰粉、鐵釘……
不然,戰鬥能結束得更快。
随後。
方銳處理了十幾具殘破不堪的屍體,扔得稍遠一些,省得膈應人。
這才返身回屋。
“娘、三姐姐,還有靈兒、囡囡……放心,那些人已經被我打發,沒事了。”
方銳神色輕松地坐下,也沒提血腥的戰鬥過程,轉移話題道:“如今,太平賊進城,主導常山縣城已成了定局……”
“以後,咱們就不能稱‘太平賊’了,要變換稱呼,改叫‘義軍’,可不要說漏嘴了。”
“曉得的。”
方薛氏、三娘子都是認真點頭,記下了後,又再次叮囑兩個小丫頭。
剛坐下沒一會兒。
咚咚咚!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又有人來了。”
方薛氏、三娘子心中一緊,就連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都是身子顫抖了下。
“沒事的,應是江兄他們……娘、三姐姐,你們看着倆小丫頭,就在屋裏待着,我出去看看。”
方銳交代一聲,去往前院。
開門。
果然是江平安,還帶着江嫂嫂、牛墩、小豆芽,隻是,除了他們外,還有另一個身穿官服、貌不驚人、看上去三十多歲的男人。
方銳觀察敏銳,一眼就注意到:這人雙手骨節粗大,色澤黝黑,宛若精鐵。
顯然,是個習武之人。
“這位是?”他問道。
“方兄弟,這位是黃捕頭……”
江平安面上不顯,眉眼間卻帶着一抹苦色:“我要去守衛縣衙,将你嫂嫂、侄兒、侄女帶過來,想請你幫忙照看一下……”
“黃捕頭,可否容我和方兄弟單獨交代兩句……”他看向黃捕頭。
“老江,你搞快些!”
黃捕頭有些不耐煩地擺了下手。
‘這個時候,去守衛縣衙?!這不是四九年加入國軍麽?江兄怎會如此利令智昏?莫不是……被逼的?!
方銳暗忖着,表面卻不動聲色,跟随江平安去往一邊。
“江兄,這怎麽回事?”
武者聽覺敏銳,這個距離,刻意壓低聲音也沒多大用,故以,他隻是模糊問道。
江平安也知道這點,嘴上說着話,暗中卻在使眼色:“……縣衙危難,黃捕頭忠心耿耿,我豈能落後?黃捕頭可是八品武者,有他帶領……”
‘果然如我所料,另有隐情,江兄是爲那黃捕頭所逼迫……’
方銳心中一動,迅速從江平安的話中,提取出兩點關鍵信息:一、這黃捕頭是朝廷死忠;二、此人是八品武者。
“……咱們兄弟齊心……你嫂嫂、侄兒、侄女,就拜托了……不知方兄弟,可能爲我照顧好?”
江平安說着,右手隐蔽做了個豎切的動作——他背對黃捕頭,倒也不怕被發現。
顯然,這話另有喻義,不是在問‘可能照顧好嫂嫂、侄兒、侄女’,而是在問:兩人聯手,能不能幹掉這黃捕頭。
或許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若能做,就聯手,幹了這一票;若不能,他就隻抛卻幻想,舍身飼虎。
‘區區八品武者……’
方銳微微點頭:“江兄盡管放心!”
“那就拜托了!”江平安眼中浮現出一抹激動之色。
兩人并肩過來。
“黃捕頭,交代好了,咱們走吧!”
江平安說着,右手緩緩下移,摸向腰刀,就等着黃捕頭轉身,與方銳一同出手。
然而,黃捕頭卻沒有行動,徑直看向方銳:“我看,你也是武者吧?何不一起去守衛縣衙?”
‘一個死人,想得還挺美!’
方銳心中一動,回拒道:“抱歉,在下并非官府中人,還有母親、妹妹……需要照看……”
“如果,我非要你去哪?!”
黃捕頭神色不善,喝罵道:“豎子是非不分耶?!先有國,後有家,身爲我大虞之人,人人守土有責……”
‘闆蕩忠臣?若非你那官皮之内,精緻的綢布内襯,以及腰間懸挂的上好白玉……我還就真信了……’
‘道德綁架?抑或者,想要照貓畫虎,同樣給我來一個武力逼迫?’
方銳心中好笑。
若非覺得膈應,他将那十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扔遠了些,不知道此人還敢不敢說這話。
——之前,方銳解決那十多個地痞流氓,事發短暫,前後不過幾十個呼吸……當時,黃捕頭正在江家,沒看到這一幕,隻是聽到凄厲慘叫,可那些慘叫,吓唬别人還行,卻吓不住他。
這時。
趁着黃捕頭被方銳吸引心神,江平安悄悄退後兩步,抓住時機,拔出腰刀,一刀砍下。
武者聽聲辨位是一絕,正在和方銳說話的黃捕頭臉色微變,身體本能地向側旁一撲。
嗤啦!
這絕殺一刀,卻未能盡全功。
隻是割破黃捕頭的官服、内襯,在一道令人牙酸的聲音中,劃破如牛皮般的肌膚,在他背部,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好膽!”
黃捕頭龇了龇牙,回身一掠,躲開江平安又一刀攻擊後,如蒲扇一般的大手抓出,如老鷹抓小雞般,扼向江平安喉嚨。
這一握,足有數百斤巨力,猙獰的笑容已經出現在臉上,他仿佛看到,江平安被扭斷脖子的一幕。
然而,就在僅差分毫之際——
咔!
黃捕頭的手被握住了,如被巨大的鐵鉗夾住,死死不能動彈。
是方銳出手了!
‘這般大的力氣……’黃捕頭眼睛瞬間瞪大,本能地正要扭頭,卻被一腳踹翻。
方銳提刀大步上前。
“你、你……”
栽了個狗啃泥的黃捕頭掙紮了兩下,竟沒能從地上爬起,他隻感覺:方才自己被踢中的地方已經失去了直覺,連帶着渾身酥麻,提不起力氣。
“不要過來……站住……放肆……你難道,膽敢殺官不成?!”黃捕頭又驚又懼,面目猙獰,大喝道。
方銳沒說話,來到此人身前,刀鋒如匹練般掠過。
噗嗤!
人頭滾落,黃捕頭驚恐的表情凝滞在臉上,鮮血如噴泉一般迸射。
“你還是官麽?!”
方銳抖了抖樸刀上沾染的血,看着黃捕頭無頭屍體,神色淡漠:“這城牆一破,人心盡散,官不再是官,民,也不再是民了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