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白駒過隙,匆匆一旬過去。
這些日子,方銳去了黑市三次,在增加‘生肌粉’、‘去疤膏’供應後,果然如他所料,利潤大增,生意火爆。
估麽着,一月下來,足有十多兩銀子的利潤!
暫時倒也無事,沒人截殺,不過,這看似平靜的背後,方銳感受到:波瀾漸起,暗流湧動。
或許在下次、或者下下次,就會有利欲熏心之人伸出爪牙。
……
這日晌午,日上梢頭。
方銳來到了甜水井胡同——甜水井胡同,因一口甜水井而得名,井水尤爲清冽、甘甜。
和柳樹胡同的鄰居差不多,這胡同的人,同樣是滿臉菜色。
“嫂嫂,洗衣服哪?”
“林叔,出去買東西?”
“老伯,身體還結實啊?”
……
方銳笑着,和見到的人,不管認不認識都一一打招呼。
走了一段。
前方,出現一方遍布青苔的石頭水井,一群婦人在邊上洗衣服,這時,就有一個高顴骨的婦人,對着一處獨門小院喊道:“江家姐姐,你家老江的那個小友人,又來嘞!”
“哪嘞?哪嘞?”
那座獨門小院中,一個身穿襦裙、頭戴木叉、額頭生了顆美人痣、年齡四十多歲的婦人匆匆出來,看到方銳,尤其是他手上的小麻袋,臉上笑容更熱切了三分。
“江嫂嫂,我來了。”方銳說着,上前遞過小麻袋。
他所拜訪的,正是因爲宋大山一事而結交的那個官府衙役:江平安。
“小方,來就來麽,怎麽又帶東西?太客氣了!來吧,快進來!”江嫂嫂熱情地拉着方銳進門。
“江嫂嫂,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中午可就在您這兒吃飯了?”方銳打蛇随棍上。
“吃呗!吃呗!嫂嫂還能小氣了?”江嫂嫂嗔笑道。
一般來說,在這個世道,掐着吃飯到來,那是絕對要被嫌棄的……可帶着禮物,那又不同了。
方銳湊近兩步,低聲道:“除了麻袋裏的半斤雞蛋、一斤黃豆,上次您說過的‘美膚膏’,我也給您弄來了兩份……”
所謂‘美膚膏’其實就是‘去疤膏’,這些日子在黑市中售賣,還賣出了一定名氣,相當火爆……隻不過,流傳到外面就成了‘美膚膏’。
這東西在外緊俏得不行,但對方銳這個制造商來說,隻是個藥材成本,也就那樣,算不得什麽。
若非給多了顯得不值錢,拿出十份八份,對他來說都是小意思。
江嫂嫂一聽,頓時眼睛都亮了:“這東西不容易弄到吧?”
‘美膚膏’的名頭,在她老姐妹們中都傳開了,緊俏至極,一份難求,沒想到方銳一下子弄來了兩份。
這要是拿出去,就是炫耀的資本,怎能不高興?
“嗨,江嫂嫂,我可是跟您打了包票的,再難,也不能說話不算數不是……不然,豈不是沒臉來了?”
方銳深知一個道理:容易的事,要說的難;難的事,要往更難了說……隻有這樣,才能讓人記住人情。
果然,江嫂嫂感動得不行,拉着方銳的手:“小方啊,這個人情,嫂嫂記住了!”
方銳嘿嘿一笑,又加了把勁兒,好聽話不要錢地說出來:“我聽說,‘美膚膏’美白養顔,效果出衆,嫂嫂您用了,絕對年輕十歲八歲,出去一看……嘿,别人還以爲是哪家一二十歲未出閣的小姑娘……”
“哪能?哪能?”
江嫂嫂這般說着,嘴上卻是笑得合不攏,眼角都擠出了一些皺紋:“對了,小方,你是來找老江的吧?他剛下衙回來沒多久,正在屋裏面換衣服哪!”
“你坐着,我去喊他出來!”她說着,匆匆去了。
方銳看着江嫂嫂的背影,笑了笑。
他可還記得,第一次上門的時候,江嫂嫂冷顔冷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以爲方銳是江平安哪個狐朋狗友,上門吃糧食的……
也就是送出了些禮物,臉色才稍稍好看。
方銳臉皮厚,也不在乎,這些日子隔三差五地來,每次來,除了帶少許黃豆、雞蛋這些緊俏東西外,還探聽江嫂嫂喜好,帶了一些女人喜歡的小玩意兒。
一來二去的,江嫂嫂對他的态度,直線攀升。
——前世,方銳做過一段時間的保健品銷售,知道怎麽讨好大媽大嬸,這些小恩小惠,可是最有效了。
果然,枕頭風的威力不俗,方銳和江平安拉起關系來事半功倍。
這不,才十來天,上門不過五六次,在江嫂嫂的枕頭風下,他和江平安的關系就親近了不知多少,就差磕頭拜把子了。
“哎!哎!”
江平安衣服都沒系好,就被江嫂嫂拉了出來,陪方銳閑聊。
正好,正值午時,飯菜也做得差不多,一起擺出來。
桌上:豆油炒野菜、棒子面馍、棒子面粥,熱水溫着的黃酒,還有一碟豆幹、一盤茴香豆,用來下酒。
“酒來不及熱,我用盆子加了熱水溫着,伱們男人一邊喝、一邊談事情,我們女人帶着孩子,去後面吃……”江嫂嫂笑吟吟扭身去了裏屋。
方銳看着一桌食物,暗暗感歎:‘官府衙役果然油水豐厚,主食是高粱面,還能吃上棒子面馍,相比底層人麥糠都要省着吃,确實好過太多了!’
“方兄弟,”
江平安還有些吃醋:“你嫂子這人啊,我可從沒見過,對誰有像你這麽親熱……”
方銳哈哈一笑:“那是嫂子心地和善、熱情,看我年紀小,照顧我哪!”
他說着,拿起盆中的一陶罐黃酒,給江平安倒上了一杯——這酒,也是他帶來的,托三娘子找來的上好老黃酒。
嘩啦啦!
酒水入杯,回聲清脆,色澤清澈,氣味醇香。
“好酒!好東西啊!”
江平安看着都有些眼熱,贊歎道:“尤其是在這個年景,能弄到這般的好酒,就更不容易了!”
“知道江兄好這一口,我也是費了些關系,才弄到這老黃酒……”方銳自然不會說輕松弄到。
還是那個道理:越是讓對方知道不容易,才越能讓人記住人情。
“江兄嘗嘗……”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那我可要好好嘗嘗了!”
江平安端起酒杯,咂了一口,老黃酒入嘴,綿厚醇香,回味悠長,讓他不由滿足地眯起了眼睛。
酒水入腹,再來一顆茴香豆,那滋味……啧啧,快活似神仙哪!
方銳自己也倒上一杯,話匣子打開:“世道越來越亂……我來的路上,路過集市,看到有人強搶……”
“這種事情,多着哪,也管不了……别看咱身上披着一層官皮,可幫派、大戶,照樣惹不起,惹不起啊!”
“世道确實變了,以前,沒這麽亂的……”
江平安說着,看向方銳,羨慕道:“世道變亂之時,什麽都比不上練武防身啊!”
“也隻不過比常人多謝自保之力罷了。您還不知道嗎?咱們這等人,在普通人眼中是個人物,可……”
方銳苦笑搖頭:“真較真起來,又算得了什麽?若是被大亂波及,頃刻之間,同樣是家破人亡……時代的一粒塵埃,落到咱們小民頭上,就是不可承受之重!”
“說得有理啊!此言……當浮一大白!”
江平安擊節贊歎,和方銳碰了下杯子。
當然,方銳感覺,這家夥就是純粹想喝酒。
一杯老黃酒入肚。
江平安談性也被打開:“我看這亂象,未必能消停,将有一日,波及到縣城,也不是沒有可能……”
“若是以後得勢,還請方兄弟照看我家一二……”他拉着方銳的手說道。
方銳有意結交江平安,江平安又何嘗不是,想要和方銳處好關系?
入品武者,或許平時不算什麽,但在亂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說不定哪一日就得勢了。
‘更何況,我觀此人頭角峥嵘,人情達練,若有時運,當可乘風而起啊!’
江平安看着方銳,心中暗道。
——從他娘子身上就可以看出,這才幾日,就處得比親弟弟還親,若非兩人歲數相差太大,他恐怕都會懷疑……
方銳自然不知道江平安所想。
若是他知道,必然會腹诽一句:‘你才頭角峥嵘,你全家都頭角峥嵘……’
“放心!放心!”
方銳滿口應下:“苟富貴,無相忘,江兄亦是啊!”
到了酒酣耳熱之時,那個情真意切……兩人簡直恨不得當場拜把子。
或許是說了這些交心的話,也或許是喝着喝着喝得半醉,終于,這些天來,江平安嘴裏第一次吐露出來一些重要消息。
“大澤府,太平賊作亂……咱常山縣,賊首名爲李玄通……李玄通,家貧,少時爲地主放牛……天賦異禀,天生神力……年十三,是時爲地主所欺,未曾習武,就曾打死過入品武者的地主家供奉……”
“……後上山從賊,得賊首看重,傳授武功,習武之後,進度一日千裏……适逢今歲大旱,揭竿而起,此時,已成一寨首領,實力更是破入中品……”
“就是此人定計,佯裝小敗,引剿賊官軍追擊,在鷹嘴峽,利用地勢覆滅了第一波剿賊官軍……”
‘這是主角模闆啊!’
方銳心中暗忖着,目光一閃,感歎道:“亂世将至,必出妖孽!”
“是啊!縱使有後備軍,我瞧着,這局勢也不太妙……方兄弟若有渠道,還是早早儲備些糧食……”江平安交心道。
“謝過江兄提醒了。”
方銳心中一沉,面上卻是不露聲色:“來,江兄,喝酒!喝酒!”
……
半個時辰後。
方銳喝得微醺,謝絕江嫂嫂挽留,踏着午後的熱辣辣的陽光離開。
路旁,樹梢上知了聲聲聲嘶力竭地鳴叫,不知名的蟲兒也跟着摻熱鬧,一片聒噪喧嚣,路人行人行色匆匆。
離開江平安家。
方銳甩甩腦袋,眼神刹那間恢複清明,暗忖着江平安的話,思索如今局勢,以及……後路。
“存糧?我家早就在做了,如今已有千把斤。”
當然,其中小半是高粱面,大半是麥糠——當初存糧的時候,糧價還便宜,一個大錢五六斤麥糠,放到現在,怎麽可能?!
即使如此,對方家來說,也是一筆相當龐大的數字,省着些吃,支撐三五月都不是問題。
“油、蛋、肉、豆子……之類,隻有豆油近來存了一些,其它倒是沒有。看來,哪怕價格稍貴,也要多儲備一些了。”
至于離開常山縣?
以方銳的謹慎小心,自然早就想過最壞的可能,斟酌過這個選擇。
問題是:離開常山縣,又能去哪?
城外?
自是不行。
“縣城中,如今還有秩序;城外,早就亂糟糟一片,完全失去了約束……即使我有些武力,出了城,都不敢保證能護住娘、靈兒活下去。”
還是那句話:下三品武者不過是:皮糙肉厚、力氣大些,照樣可以被普通人圍攻幹掉。
這也是方銳至今,沒去尋虎爺、老虎幫晦氣的原因。
“老虎幫就不說了,人多勢衆。虎爺麽?亦是有一把上好樸刀,萬一給我來一下,命中要害,七品武者也要死啊!”
“即使偷襲,成功的可能比較大,但,一個意外,就是完蛋……我可沒有重開的機會。”
方銳不取也。
“未聞玉器有與瓦罐相碰者。不急、不急,我不急,事緩則圓,我有的是耐心。”
“等我突破中品,再讓那死老虎好看……還是回到後路的事情上。”
去往其它縣城?
也未必有常山縣好。
“府城,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可操作不易……”
“自行出發,認路都是一條麻煩,更不用說山賊之類,比去鄉下都危險,極大可能是走不到府城的。”
“最好是跟着商隊,可特地去往府城的商隊不好找,即使找到了,要想跟着,也得付出一大筆錢财……”
“而且,跟随商隊的話,最好是有一輛自家的馬車……可馬匹,這種東西,在這個年景,尤爲難買啊!”
所以,跑路,說着好聽,可事實上,其中花費,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承受的。
“罷了,存糧繼續,不過要偏重在豆、油、肉、蛋……之類上。”
“府城也可以作爲一條備選後路,慢慢打聽商隊,存錢……還要想辦法買一匹馬,驽馬也可以……”
方銳定計道。
……
傍晚,夕陽西下的餘晖暈染整片天空,紅得似血。
廚房。
叮哩咣當!
方薛氏在做飯。
院子裏,方靈和三娘子家的囡囡蹦蹦跳跳,在一起玩耍。
暮風徐徐。
方銳坐在門檻上,目光柔和,看着這一切。
他并未将從江平安那裏得來的消息告訴方薛氏、方靈,思索後路的事情,亦是如此。
因爲:告訴她們,除了讓兩人平白憂慮之外,并無什麽益處,相反,還要擔心她們無心說出去,引起麻煩。
‘如果這份歲月靜好,注定要有一個人在背後負重前行,那麽,是我就好……’
方銳閉上眼睛,沐浴在暮風中,享受着這份奢侈的甯靜。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