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和睜開眼睛,一次漫長的閉關結束,房間隻剩下一個昏暗的空間,灰白的牆壁被斑駁的泥土取代,面前不再是廂房的大門,而是泥土。
他已然被埋在了土裏。
并不是自己死了,自從領悟我佛後,許和感覺天地開闊,自身再也不存在所謂的天人五衰,他的壽命在無止境的延伸。
或許算不上無止境,但至少也有一千年。
許和扒開了泥土,再度重見天日之時,入眼是茂密的花草樹木,自己的寺廟已然消失。
而友人的屍骨早已化作一撮黃土,隻能從土壤中殘留的些許靈氣,還能夠判斷出其埋葬地點。
“阿彌陀佛。”
許和低頭念叨一聲法号。
擡手一揮,泥土塑型,樹木挪移,轉瞬間一座小廟再度出現。
如當年一般。
次日,林中的落葉飄到門口,老和尚再度拿起掃把清掃。
如此過去了十幾年,許和忽然想出去看看,于是便走了出去。
在繁瑣與修行界逛了10年,宗門洗牌,王朝更疊。千年的歲月過去,除了那些有着悠久傳承的宗門,大部分宗門隻能持續三代便沒落。
許多甚至二代而亡。
開山祖師級别的強者離去,很快便會消亡于曆史長河。
許和最後拜訪了上清宮,當代掌門接見了他。
“這位大師所爲何事?”
“老衲曾有一位故人名李勝仙,如今已過去千年之久,再度念起甚是想念。不知上清宮之中可有故人之後,又或者弟子?”
許和問道。
千年的光陰足以消磨掉絕大部分人,可傳承能延續萬年,千年對于傳承而言并不算太久。
記得李勝仙有過幾個道侶,不知是否存在後代。
當代上清宮掌門愣了許久,許和略顯奇怪,僅僅千年光陰便讓故人的名字無人知曉了嗎?
“李勝仙……”掌門琢磨半響,“門中确實有這麽一位前輩,隻不過我印象不深,典籍之中應該是有記錄的。”
随後上清宮掌門帶着許和去翻找記錄,确實找出了李勝仙的痕迹,寥寥幾篇的描寫。
饒是許和也有些不滿,道:“李兄當年是何等的風采,如今隻是過去的千年,怎麽就隻留下寥寥幾筆?”
“額……或許是門中收藏的典籍出現了遺失。畢竟上清宮傳承數萬年之久,可以追溯到太古年間,大能前輩實在太多。不過如果才過去千年,功法閣那邊應該會有記錄。”
當代上清宮掌門又帶着他去了功法閣。
一般而言,功法是最容易傳承下去的,因爲一直會有人學。
生平事迹之類的,除非是絕頂高手,又或者有着大功德之人,不然一般而言留個幾千年就消散了。
李勝仙千年隻剩下寥寥幾筆實屬罕見。
功法閣之中,兩人找了數個月,未曾找到一本。
“這……”
“上清宮就是如此對待吾友?”
許和雙目微動,雖不滿,卻從未真正的動怒過。
最終化爲一聲歎息。
“罷了罷了,就由老衲幫他撰寫一部,一部生平,一部功法。”
兩人以前經常一起論道,他們之間修道的理念異常相同,仿佛師出同門一般。這也給他們奠定了深厚的友誼,如此道友舉世難求。
許和拿起筆,寫下李勝仙三字,随後開始撰寫生平。
僅僅寫了不到百餘字,他全身被汗水打濕,仿佛經曆了一場大戰一般。
許和轉而想寫下兩人探讨的雷法,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每當筆尖觸摸到紙張,仿佛毫毛之上的墨水宛若千萬重山。
爲何?
他最終滿腹疑惑離開了,因爲在上清宮不知爲何總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感籠罩心頭。
回到小廟,終于變得輕松起來。
許和确定自己不能下山。
同年,院落中莫名長出了一株樹苗。
他稱之爲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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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歲。
菩提樹已然有三米高,外看就像一顆普通的松樹,時刻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籠罩整個小廟。
在這光芒之中,許和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與輕松。此時的他在外邊每走一步,都感覺在扛一座山。
并且這種沉重感随着他接觸的人越多就越重。
忽然有一日,菩提開口說話了。
“許和。”
許和正在掃地,隻是擡頭看了一眼,随後說道:“老衲法号常藏。”
菩提道:“許和乃一位無上存在賜予,也是你能在存在之根本。若是沒有這個名字,你頃刻間便會消失。”
言罷,菩提再也無聲了。
下一次開口已然是一年之後。
菩提樹記叙着上一次的話題:“你需要時刻緊握許和二字,也隻有緊握了這二字,伱才能将存在的因果轉嫁到那位無上存在,隻有他才能幫你承擔。”
“他是誰?”
許和問道,這一問又是一年過去。
“我不能說,但他會在5萬年後出生。”菩提樹落下一縷靈光,一顆昏黃色的果實掉落,半埋在落葉之中。
“你雖爲人族,卻又不是正常的人族。吃下這顆靈果,你将變化爲先天生靈,逆行五萬年去觐見他。”
“既然需要那位存在承擔因果,改我人族,豈不是反其道而行?”許和并非完全懵懂無知。
他深知自己陷入了所謂無上存在的棋局之中,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但也無需反抗。
許和甚至覺得這種事情是理所當然的。
稍加思考便可明白,或許自己便是化身之一,既然如此何需聽菩提之言?
既來之,則安之。
他一生平平淡淡修佛念經,無愁無痛,已然足夠。如今佛道圓滿,領悟我佛真意,如此又有何求?
菩提道:“你還不是真正的生靈。”
這一次菩提樹說了兩句話,許和認爲他的力量或者某種幹涉更強了。随後許和嘗試把樹砍掉,可試了幾十年于事無補。
菩提再次複蘇,樹身長高了10倍,中間多了一張臉龐,道:“看來你并不相信我。”
“老衲相信,隻是沒有必要。”許和一如既往的掃着地。
“很久以前,老衲隐約間會夢到一些記憶,在凡俗我是個家奴,後來是個赤腳醫師,再後來是反賊……”
“又到現在,我也活了4000年,這4000年不及那幾十年來的漫長。老友形容老衲爲僵屍,渾渾噩噩,不知明日。”
“你很像他。”
菩提樹多少能看出一些熟悉的影子。
通透而又超然。
如若對方是一個普通人,那麽沾染上他的氣息,縱然可當爲人傑,但最終都不會有好結果。
凡人之力舉不起聖人氣量。
所以許和前世輸了,從一開始便輸定了。
如果是修行之人,沾染上一縷仙氣,那麽就會如現在這般平步青雲。
許和不是李長生之化身,隻能算作對方長出來的一根頭發,一個念頭。
如今盤瓠要做的便是将他抽離出來。
至于如何抽離?
非常簡單,幾乎不需要太多的技巧,隻需要告訴對方一件事情。
李長生遠不止佛道。
菩提樹又陷入了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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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年。
許和姑且是如此計算,他實際并沒有活那麽久。自從完全與外界隔離,沒有任何的交際,時間也就沒有意義。
期間他仍然在鑽研佛法,修爲依舊在精進,一步一個腳印,古之聖王巅峰便可成爲我佛。
忽有一日。
門外走進了一個女子,頭發花白,面容疲倦,一身死氣。
老和尚擡頭,看到女子露出笑容,道:“沐玉施主,近來可好?”
沐玉,這是老和尚賜名。沒有什麽特殊的含義,隻是因爲對方變化成了木魚,而後考慮到其身份取之諧音。
天地生靈無性,但萬物分陰陽。
沐玉淺笑道:“大師許久不見,可有天人五衰?”
“我已得道,壽命萬載,但又無性命之憂。其中緣由頗爲複雜,不方便透露。”
許和搖頭,忽然一種疲倦與沉重的感覺湧來,仿佛在這一刻他的時間又動了起來。
沐玉沒有深究,道:“大師,我身負煞氣,可解否?”
“可。”許和不假思索的點頭,從進門的那一刻她就注意到,對方濃濃的死氣之下,蘊含着一股煞氣。
“但在此之前,可否告知老衲煞氣從何而來?”
“我聽聞極西之地有黃泉,其中有成聖機緣,于是花費數千年踏足黃泉。最終得道未見其一,卻弄得一身傷。”沐玉回答道。
她的理由于強者稀疏平常,像她這樣的天地間如過江之鯉。強者的落幕要麽戰死,要麽尋求突破而死。
很少很少有老死的。
“阿彌陀佛,老衲會竭盡全力幫助施主。隻是有一事要告知,縱然救回來你恐怕也活不長久,不超過100年。”
許和開始用佛法給沐玉驅散煞氣,僅僅花了一年,煞氣消散。
又過了幾年,沐玉化爲一塊黃褐色玉石。
沐玉,卒。
許和微微瞪大眼睛,想不明白爲何會如此。
菩提樹再度開口道:“神通不及天數,此處之歲月皆爲過往,沐玉之死早已注定。”
“你若想化虛爲實,隻有一法。”
“何法?”
許和問道。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自身已然發生了一種不可逆轉的轉變。
“五萬年後,你口中的佛便會誕生,屆時隻需殺死他,或者影響到他。你将攫取滔天機緣,甚至成爲他。”
“不可。”
許和搖頭,埋葬好沐玉。
菩提樹又道:“你如今之修爲,可決定一塊玉放哪裏,她掀不起什麽風浪,沒有任何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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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秋天。
菩提樹問道:“你可學會佛道真意。”
“阿彌陀佛,我佛圓滿。”許和毫不猶豫的回答。
“佛隻是其一,他的十分之一。”
菩提留下這句話,便再次恢複了平靜。獨留老和尚愣在原地,許久未動一下。
我佛隻是其一?
隻是其一?
許和情緒在這一刻如火山噴發,萬千思緒奔湧而過,是震驚,是難以置信,是貪嗔癡。
李勝仙死時,他毫無波瀾,因爲乃人之常情。
沐玉死時,雖無能爲力,可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命中無時莫強求。
可唯獨佛法,許和窮極一生所追求的事物,是他唯一無法泰然處之的。
身體猛烈的顫抖,靈台的深處仿佛有某種事物正在孕育。那是一個枷鎖,一個細如蛛絲的枷鎖。
許和在菩提出現之後,經過探尋就已經發現自身的不同尋常。他仿佛不被天地容納一般,自身的存在不顯露于天機。
同時靈台的深處,是一個“枷鎖”。
他姑且這麽稱呼,因爲這個枷鎖沒有任何的強制力。他稍微産生那麽一絲抗拒之心,就可以斬斷它。
或許能成爲一個生靈,或許能融入這方天地。
但沒有必要。
自願是最牢不可破的枷鎖,許和并不覺得如今的自己有什麽問題。
他已然領悟我佛,佛有千面,或許他是其一。
可突然間,有人告訴自己我佛隻是那位存在的十分之一。我佛不是“我”,而是一部分。
那剩下的又是何種佛?
咔嚓。
伴随着一聲清脆的響聲,許和恍然回過神來,渾身透露出難以言喻的輕松感。
菩提樹再度睜眼,欣慰說道:“你已然成爲半個生靈,若是能脫離這過往的歲月,或許将取得一番不小的成就。但可惜的是你也不再是他,除了名字以外再無關聯。”
許和已經死了,面前的人不再是曾經的許和。
“爲何?”
“一根頭發落地,他算人否?”
菩提樹又一次陷入了無聲,不知下一次蘇醒是何時?
此地,此人,此物,此事皆是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遭。盤瓠這第一次将歲月之道運用到如此地步,他所承受的壓力無法估量,其後果更是難以預測。
許和又沉寂了許久,既沒有哭也沒有鬧,默默的撿起多年前菩提樹傳下的經文
《小五雷正法》
轟!
雷聲大作。
許和盤坐于地修行,忽有一日領悟雷法,一道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昔日他修行感悟的不是天地,而是我佛。一個看不清,摸不着,難以形容卻真實存在的佛。
他以爲是佛,但不是。
一個人,一道模糊的身影。
兩萬年,小廟紋絲不動。
三萬年,時有天雷落,轟擊菩提樹。
許和被其中一道天雷波及,雷霆撕裂他的肉體,半截身子焦黑,險些被攔腰折斷。
四萬年,許和再也無法出行,一步也不得踏出。
五萬年,一股昏沉的霞光把小廟抹去,而許和早已在菩提的幫助下遁入虛空。
他立于虛無,不在五行,不入輪回。
此乃盤瓠當年遁入歲月之法。
“還有一千年。”菩提樹聲音微弱,其光芒越發暗淡。
“我們要死了嗎?”
許和望向前方,他受到菩提傳道修爲更上一層樓,距離建立道場隻差一步。而如此修爲早以超出自己的極限,他被硬生生推舉至此。
菩提又言他底子高,否則旁人根本不可能修行到如此地步,
他看到了一千年後,一道模糊的背影。
他擡手追尋,卻是千萬重山。
一千,這一千年是他永遠無法跨過的坎。
“或許。”
盤瓠顯現身形,這一步他徹底踏入了局中,将時間又推進了500年。
五百年後,凡俗中多了一個王朝,如過往幾萬年無數的王朝一般。
皆爲仙門下屬,能人強者最終的歸途皆是追尋大道。
可它又不同,它立于曆史之中,無人可動。
此前的千萬朝皆是沙堡,如今乃精金石。
因爲一個無上存在會誕生于這個王朝,哪怕隻是稍微沾邊,也足以讓曆史銘記,讓歲月不可動搖。
轟隆隆。
天地震動,一道模糊的身影踏空而來,又一個無上存在。
許和無法看透對方分毫。
大宇衍聖壓着聲音道:“可成事否?”
盤瓠道:“他不會阻攔,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大宇衍聖沉默半響,随後也決定推一把。
因爲這确實是一個機會。
大宇衍聖化身融入盤瓠,曆史再進三百年。
一名清水的村莊出現,稀疏平常的名字,依河道而建的村莊有一半名字都與水有關。
轟隆隆!
一道清光破開了曆史長河,代替大宇衍聖繼續推進曆史。
天道之力,道尊。
二百年.一百年三十年.十年一年.
盤瓠七竅開始流血,靈台開始破碎,不生不滅的無相道果也随之動搖。
他不爲傷痕而哭,卻爲無限接近那道背影而笑。
“逆流五萬年隻爲此舉,壯哉壯哉!”
“我該怎麽辦?”
許和迷茫,盤瓠回答道:“你可知求道之癡狂?”
話落,待許和回過神來時已經落到了清水村外,距離村莊隻有百步不到。
他回首虛空隻看到菩提樹最後一片落葉,可冥冥之中卻有三位無上存在推舉着自己,将自己送到了‘我佛’出生的時間。
許和邁開腳步,每踏出一步踏出恍若千萬重山壓在身上,每一寸血肉與神魂都在顫抖。
“佛便在眼前。”
不顧一切狂奔,縱然修爲盡廢,縱然肉體崩壞。
觐見,觐見!觐見我佛之誕生!
忽然村中傳出一道嬰兒的哭聲,于是仙道便有了。
一條大道出現,一人獨行,容不得其他人。
許和随着聲音的出現化爲泡沫,身後三道身影想救,可最終自己也被卷進去,恍然跌入海嘯暗潮之中。
任何的掙紮都顯得無力。
噗!
盤瓠一口血吐去大半生機,聖血滴落棋盤,他掙紮的支撐起身軀,擡頭望向前方。
希望他能夠有一絲絲改變。
李易如磐石一般巋然不動,面對三位無相出手,隻是淡淡說了一句。
“你們都很喜歡做夢嗎?”
盤瓠徹底暈死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