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太陰星君的死,李長生無疑無疑是準備最多的人。
從延長壽命到尋求突破,從心理準備再到安排後事,早在幾百年前他就開始準備。
5000年的歲月早已将他的道心磨練的堅不可摧,也讓他沾染了歲月的風塵。如今的李長生已經不會像當年劍宗一般,發了瘋一樣滿天下尋求延壽之法。
渡世與清玄的死讓李長生明白有些事情是無法強求的,與其求而不得,不如好好的道别。
人生總是有終點,就如修行一般。
兔兒就到這裏了。
李長生結束一天的公務,天底下有許多事情需要他管,也有許多事情不需要他管。
以目前仙宮的行政能力,他完全可以放手,逍遙快活。但那樣的話需要每隔幾十年便殺一遍,人性的醜惡不會以自己意志轉移。
人心的變化有時比這天地還多變。
夜晚的白玉宮很寂靜,李長生走出來,衆多大能還未離去。
飛星真人作爲代表站出來拱手彎腰說道:“尊上,星君治理人族千年之久,有大公大德,于情于理應該受人祭拜。我等想去祭拜一下星君,爲星君送行,如此不會耗費任何人力物力。”
“可。”
李長生點頭,随後轉身朝着白玉宮深處走去,衆人連忙跟在身後。
正如仙人所說,一切從簡,白玉宮深處同樣沒有關于葬禮的裝飾,一如既往的美輪美奂。據說這座宮殿是太陰星君親手要鑄造,與曾經的天下第一宮月宮一樣,都是集大成之作。
隻不過前者作爲仙宮,更凸顯出威嚴與宏偉。
一直走到深處,他們來到的并非宮殿,而是一處小别院。
一棵柳樹,一副石椅石桌,一座漆紅雕花的小院。
門口挂着一個白燈籠,本就不大的廳堂内放着千年玄冰鑄造的棺材,一道雪白的倩影靜靜躺在裏邊。
一頭白發,容貌絕色,膚色紅潤。她雙目微閉,絲毫沒有死人的蒼白。
若不是感受不到任何的生機,恐怕沒人會以爲躺在棺材裏的女子已經死了。
化神之軀,三百年不腐,五百年不爛。
太陰星君真的死了。
衆人的神情更加沉重,月宮大能修士掩面流淚。
在場基本無人與太陰星君熟識,縱使是月宮大能也不過點頭之交。熟悉熟識之人往往是年少時所遇到的,再不濟也是青年時,或者壯年共事。
往後的人基本都是晚輩。
但不妨礙這些晚輩,尊敬這位特殊的人族化神。對方雖爲妖身,可确确實實爲人族貢獻千年。
如今這位長輩也死了,當年帶人族上天州長輩們隻剩下仙人一人。
衆人的目光不由的放在那平平無奇的青年身上,對方一如既往的平靜,眼中多了幾分追憶,或許存在着悲傷,但并未表露出來。
仙人的心緒是他們所擔心的,如今看來反而是自己瞎操心了。
“仙長!”
忽然一道身影從裏邊飛出,一頭紮進了李長生懷中。
“嗚嗚嗚嗚太陰死了……”
祝雪鼻涕眼淚都黏着在李長生身上,含糊不清的說着什麽,但更多則是哭泣。
昨天兔兒死的時候祝雪已經哭暈過一次了,睡了一整宿早上起來繼續哭,中午累了繼續睡,醒了繼續哭。
上次這種情況是她爺爺,那已經是将近1000年前的事情了。
“好了,好了,再哭眼睛都腫了。”
李長生抱起祝雪,輕拍對方後背,随後走進屋内。
衆人互相對視,随後井然有序的進入其中。
外族大能拱手彎腰鞠躬,人族大能有的彎腰,有的跪地磕頭。
最後所有人默默離開。
而接下來的日子,源源不斷的有人前來祭拜,太陰星君死後的第3天,幾乎所有人族大能都來了。
甚至還有從太古神山趕過來的大妖,數量不多,僅僅隻有三位。
領頭者是一頭虎妖,修爲妖聖,有着遠古白虎血脈,壽命悠長。
李長生一般稱呼爲大貓,大概是他3000歲遊曆時認識的,後來多次宴請對方來廣寒宴。因緣際會之下,對方又帶了一些好友,故廣寒宴還在妖族中傳開,并且引得無數大妖前來。
如今對方也老了,變成了一個體格健壯,滿頭皺紋與白發的老人。
李長生感歎道:“大貓你也老了。”
虎山君拱手道:“仙長,節哀順變。星君能有如此成就恐怕也此生無憾,不知多少妖類求而不得。”
妖怪的修行其實比人類更加艱難,人類至少沒有被血脈困住,而妖怪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能到何種地步。
特别是李長生出現以後,人類至少生存在一個相對和平的環境。
而太陰星君的名聲在妖族中非常大,因爲對方令人羨慕的際遇,是無數女妖怪做夢都不敢想。
一隻血脈稀薄,手無縛雞之力的兔子精,跑到人族地界遇到了一位長生仙,最終飛黃騰達。
說實話,虎山君自己也是十分羨慕。
别看太古神山比人族地界大十幾倍,有着更多的靈山靈脈,可那隻是一個地名,内部不是一塊鐵闆。
單拎一個出來,根本比不上九州,甚至連青丘都比不上。而太陰星君掌握人族千年之久,可謂是享盡了權勢與榮華。
“兔兒她估計不滿足于此。”李長生微微搖頭,“人死如燈,就讓它過去吧,話說你太古神山那邊怎麽樣?”
“不行,就算是我們不像您這般護住所有人,如今也頗感吃力。天地法則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仿佛整片天地正在坍塌一般。特别是那位前輩死後,太古神山的災難更多了。”
“且行且過吧。”
李長生望了一眼天,内心多了幾分想法。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九字是否爲其一?
目前天地的環境異常惡劣,隻有冬天才能長治久安。曾經天地剛剛大變的時候,身處洞天福地的青丘一族依舊安居樂業,絲毫不受影響。
但那時人族的洞天福地很少,也不足以容納所有人,所以他們來到了天州。
現在有能力建造洞天福地,空間法則卻破碎了。
李長生其實有解決的辦法,但他不确定這個辦法是否有效,又是否是陷阱?
陣字。
頭七過後,一切都平息下來,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又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祝雪雖然還未從悲傷中走出,但也逐漸接受了事實,沒有又哭又鬧。
李長生平靜的接受了一切,甚至還順帶打掃了一下他們生活多年的小院,以及整理遺物。
按理來說,大能修士的遺物一般都是一些法寶,傳承功法之類。但由于李長生的生活習性,他們家中是有許多日用品,比如各式各樣的鍋碗瓢盆。
李長生從衣櫃的角落翻出了一個盒子,打開裏邊裝着撥浪鼓與一本書。
《詩經·有瞽》如鼓而小,有柄,兩耳,持其柄而搖之,則旁耳還自擊。
說起給小孩子的玩具,我隻能想到這個,俗稱撥浪鼓。
這是李長生曾經回答兔兒的,關于該給小孩準備什麽玩具。就像所有母親會爲還未出世的孩子準備衣物與玩具一般,兔兒曾經也期待過。
“原來她做出來了。”
李長生神情有些恍然。
咚!
心髒猛然一跳,心神也随之顫動,腦海中萬般思緒仿佛要沖破自己的限制。
真正會對人造成傷害的,有時不是死亡的瞬間,而是過往生活的記憶。
“……所以收拾遺物才有必要。”
李長生揉着眉心,極力的克制住自己。爲了避免睹物思情,他放下了撥浪鼓,轉頭望向了另一件物品。
一本朱紅色的書籍,上邊寫着兩個字【盛世】。
他眼神微凝,豁然起身,再也無法保持平日的淡然。
一股熟悉的氣息從裏邊傳出。
書本緩緩打開,周遭的一切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入眼是一個鬧市。
手被牽起,熟悉曼妙的身影出現,她笑容燦爛,她姿色絕世如皎月,她行走如靈兔一蹦一跳。
當不安時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了戒備,對任何人都揣摩着最大的惡意。當取得她的信任,又會獲得她的一切讨好。
“仙長,仙長,這裏就是天底下最繁華的雲東城,從城門到城尾要走上足足六個小時。當然如今人族沒有抵禦外敵的需求,基本不存在城門。”
“仙長,這個是紅豆糕,味道不錯。”
女子帶着燦爛的笑容,雙手捧起糕點。
李長生愣了許久。他站在原地讓自己不要去觸碰,不要去回憶,更不要去奢求。
以他的修爲僅僅是觸碰到書本的那一瞬間,就明白這是個什麽東西。這是一本用兔兒神魂做成的書,裏邊是她遊曆天下的記憶。
以三魂七魄爲書,以記憶爲文字。
“仙長,你不喜歡嗎?”白發女子眨眨眼,帶着一絲疑惑與忐忑,從容顔到神情,從舉止到氣息,都惟妙惟肖。
“是兔兒做錯了什麽嗎?呀!仙長,伱怎麽哭了。”
下一刻她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在她看來如天帝般的男子緊緊抱住自己,他的身體微微發顫。
仙長好像在哭,但我看不到了。
“因爲你死了,我的聲音你聽不到。”
李長生陪着兔兒遊曆天下,去過最繁華的人類城市,走過燈紅酒綠的青丘,登臨天州最高的山峰觀雪,吃遍天下美食,入得了富麗堂皇的酒樓,下得去街邊小店
所見所聞,所行所爲,皆在一起。
這個天下很大,也很美。
千裏稻花田,盛世無饑苦。
真的很美,真的很美。
李長生看到了自己統治的天下,看到了他創造的時代,他覺得應該能稱得上一句盛世。
星落谷,忘憂湖。
繁星落于山谷,皎月映照在湖面變成又大又圓的銀盤。
一座小城坐落此,它不及雲東的繁華,沒有青丘的富貴,隻是一座安逸的小城。人們朝九晚五,看太陽東升西落。
這裏是路途的終點,也是兔兒認爲最美的地方。
他們站在山谷之上,俯瞰下方的萬家燈火。
太陰星君張開手臂,仿佛要把所有的燈火攏入懷中。
“仙長,這就是您的天下,古往今來無人能比的盛世呀!”
——
“已經過去三年.”
李長生睜開眼睛,神情有着恍然,手裏拿着撥浪鼓漫無目的的搖晃着。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飛星真人就站在外邊,于是開口道:
“進來吧。”
飛星真人低着頭走進來,看了一眼朱紅色書本與撥浪鼓,随後拱手行禮,道:“臣下拜見尊上,今日前來是爲請罪。”
“何罪?”
“無尊上法旨,擅自代行仙令,統管天下事務。”
“爲何?”
“不敢擾了仙人頓悟,臣下私以爲,縱使天下大亂,也不及您半分。吾等如野草,而您不同。”
“天下大亂了嗎?”
“沒有。”
随後兩人又沉默了一個時辰,不是飛星真人無話可說,而是李長生沒有說話他也不敢插嘴。
起初他是有些壓力的,後來發現仙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甚至可能不是在思考自己越權的事情。隻是愣愣的看着撥浪鼓,良久沒有說話。
“飛星,你覺得我錯了嗎?”
“您無錯,隻是太仁慈了。”飛星真人立馬回答道,他自然知道仙人所問的是什麽,是關于太陰星君延壽的事情。
雖然仙人沒有命令自己,可絕對不是不知情。隻是由于船舶司始終沒有亂來,其生丹輔藥也可以是療傷丹,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雷霆雨露皆是仙恩,您煉生丹是他們的榮幸,您不煉是仁慈,何錯之有?”
李長生仿佛沒有聽進去一般,喃喃自語道:“我本可以救她,卻選擇了天下。當年我也可以救她,卻選擇了大道。我救了眼前人,救不了天下,救了天下,又救不了眼前人。”
“李長生啊,何其可悲,何其可悲啊”
他自以爲已經登臨絕頂,自以爲開創了古往今來未有之盛世。他是天下無可匹敵的第一人,也是萬萬人族之父,天州之君。
轉眼一切成空,故人如流沙一般從掌中流走。
飛星真人隻是低頭,他沒有資格批判君父的生平。
如此又僵持了數日,一直到一道緊急文書飛來。
映紅色的文書是仙宮最緊急的事務,隻能到仙人手上。要麽是天地發生了仙宮無法抵抗的災難,要麽就是外敵來犯。
這一次是外敵。
飛星真人很疑惑,他們現在還有外敵嗎?如今大部分人都自顧不暇,哪裏還有心思去打其他人。
而且仙人盛名已久。
翻開文書,裏面的内容映入眼簾。
是鬼朝,天州西側有大量鬼魂入境。它們不針對天州,它們針對所有人,所有還活着的生靈。
“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但我會是一個好君父。”
李長生放下文書,眼中重新恢複了清澈與理性,眸光更加收斂,仿佛一灘死水。
一種近乎極緻的偏執與理性。
他一步步邁上曾經的高台,這一次他沒有感覺到沉重,坐上這個位置隻有理所當然。
“衆卿,我欲開新天地,再立五行。”
仙曆850年,上古之地幽州被人族擊沉,化爲一片虛無。
仙曆900年,陣字決。
仙曆950年,空間琉璃開始投入煉制。
仙曆一千年,人族洞天立,名曰盛世。
主角其實一直在拿起和放下的過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之前是救眼前人,還是救天下人。
現在是逍遙自在,還是盛世太平。
無敵的是人,無法得償所願的是心。我自認爲最大的悲劇是竭盡全力了,成功了,最後又差了一分。
主角說自己是凡人,某種意義上來說确實是,他沒辦法十全十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