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金色曙光和往前六十年一樣,灑在了陽山之上。
早起的門徒,已經迎着海風站在石崖上,打坐紮馬步練起了功法。
而六十年如一日,每天都坐在崖壁下釣魚的哪位長者,卻罕見的缺了席,以至于在海邊駐留的海鷗都産生了幾分疑惑。
陽山南側有棟背山面海的竹舍,曆經甲子歲月整體都發黃了,不過院内整潔幹淨,院子旁邊有塊小菜地,屋外還用繩子穿着幾條風幹的魚兒,看起來就像是個海邊漁民的居所。
此時竹舍的房門打開着,身着武服的奉官城,站在中堂下的靈案前,對着一尊牌位上了炷香,而後便從靈案前捧起了一把老劍。
劍長三尺,劍鞘尾黑青色,黃銅鑄成的劍格上,刻着陰陽魚,年歲太久又受香火浸染,已經發黑,整體看起來更像是鎮宅擺件兒,而非一位武人的兵器。
卞元烈身着麻袍站在門口,雖然已經九十多歲,但神态卻如同謙遜學徒,見此明顯有點疑惑。
畢竟奉官城自橫空出世起,就是無敵之姿,拳腳出神入化,雖然也用兵器,但自己并不帶,身邊有什麽用什麽,什麽也沒有,撕一截袍子,也能打的對手找不着北。
卞元烈瞧見奉官城拿件兒兵器出來,不免好奇問道:
“奉先生還有兵器?沒見您用過呀。”
但女子是修道之人,态度非常堅決,到最後都沒能得償所願,在他二十歲那年,女子就消失了,去了哪裏他不清楚,但走之前給他留了一封信和這把劍。
“江湖地位是靠拳頭打的,不是别人讓的,‘天下第一’都需要别人禅讓的人,有資格和老夫相提并論?”
退出江湖,确實是出于食大燕俸祿,卻沒施以援手的愧疚,但在這裏畫地爲牢一甲子,也不全是因爲愧疚,畢竟他完全可以以死謝罪。
奉官城目光放在黑青色劍鞘上,并未回應這個話題,思緒卻回到了第一次見到這把劍的時候。
察覺到功名無望的他,當時還匿名寫詩罵過朝廷,因爲實在考不中,就效仿古時先賢,開始遊山玩水散心,看能不能開悟。
但大燕末年,他看到了朝廷昏庸與百姓積怨,慢慢對往日所行之舉産生了懷疑,最終做出了‘背信棄義’之舉,沒有幫大燕抵擋義軍,而是選擇退出江湖,來了這陽山隐居。
信上說這輩子彼此無緣,告誡他要走正道行善積德,他很有天賦,隻要能端正言行刻苦上進,往後說不定能再見面。
結果不曾想這一走,就一腳踏入了紛亂江湖!
……
……
——
與此同時,官城内。
因爲好奇,他跑到附近打量,結果發現江邊飄着個女子,還沒死透,那女子就拿着這把劍。
卞元烈連怎麽挨的打都沒看清,連忙把手縮回去,詢問道:
“奉先生怎麽回憶起過往來了?夜驚堂來了,準備退位讓賢不成?”
“武人天賦再高,也得有人領路,哪有人生下來無所不通。不過也不算師長,隻是帶我入門的前輩。”
“哪位神仙這麽霸道,能帶出您這樣的神仙?”
而他當時并非武人,也不叫奉官城,隻是個夢想考上秀才的窮酸書生,可能天賦絕倫,但沒有發現千裏馬的伯樂,又想着‘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根本沒和江湖扯上關系,唯一與衆不同的地方,就是身體健朗力氣比較大而已。
三十歲後他對敵不再出雙手,四十歲後未再退半步,五十歲時已經在南北江湖獨占一檔,傲視人間無對手,隻要他在雲安站着,數十萬義軍都不敢踏入雲州半步,可以說自‘奉官城’這個名字出現在江湖上起,他就沒感受到過壓力。
“您還有師長?!”
雖然起步太晚,但習武和考秀才相比,實在簡單太多了。
他把那女子救了回來,幫忙治傷,事後得知女子是玉虛山的人,在追殺邪魔外道,但被一個隐世魔頭給打傷了。
記得那是十六歲的一個夏天,他在邬江一代遊山玩水,夜間乘船前往邬州城,半途發現江邊不對勁。
奉官城收起佩劍,擡眼眺望無盡滄海:
卞元烈站在跟前,瞧見奉老先生看着劍默然不語,想想擡手準備在劍鞘摸一下。
他從尋常武夫到擊敗第一個大宗師,隻用了兩年,從大宗師到南朝第一人,也隻用了兩年。
但可惜那女子比他年長很多,隻願意收他爲徒,不願意跟着他走。
之所以不死也不走,是因爲當年打傷女子的人,至今還活在世上,也因爲那句——我走後,不知世上幾人成妖、幾人成魔!
那女子一輩子的時間,都是在暗中尋找人間孽障,不讓山上污穢流到山下俗世之間。
常言人無完人,奉官城武道天賦稱得上冠絕古今,但讀書的天賦确實平平,從九歲參加縣試,考到十五六歲都沒混到秀才名号,舉人進士什麽的更是遙不可及。
昨晚黑白無常在七玄門現身,解釋傅桐生的死因後,天南江湖人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待到天亮,官城的武人明顯多了一些,連周邊山野和海面上,都出現了江湖人的行迹,街巷間讨論聲更是不絕于耳:
“夜大閻王是不是來了?”
等到了二十三歲,他明白女子真的離開了這方天地,也猜出女子去了那裏,從那時起,他才真正成熟起來,開始刻苦練武,心中也慢慢有了‘道’。
他之所以會去雲安落腳,接受朝廷的封賞,是因爲他是讀書人出身,終究懷着‘學得文武藝、報與帝王家’的念想,也想遵從女子的叮囑,報效朝廷做些利國利民的事情。
那是大燕長甯四年,他十六歲,當時執政的還是燕承帝,接近王朝末期,但并未徹底衰敗,正處于局勢動蕩、群雄躍躍欲試的階段,西北王庭也才剛剛建立。
啪~
結果就和小屁孩亂碰,被長輩教訓似得,手背挨了下打。
“不清楚,不過遲早會來,先把位置占着肯定沒錯。”
女子走之前,把這個責任交給了他;而他走之前,自然也得把這個擔子交給後人。
他不知道那女子,等他出現等了多少年,但他确實是在這等了整整一輩子,見過無數崛起又夭折的天驕,才等到一個有可能接替的人……
他當時不過十六歲,因爲女子相貌很是漂亮,性格也非常和善溫柔,彼此接觸一段時間後,就和正常少年郎一樣,有了個夢中人。
奉官城來到門前,借着晨曦打量手中劍:
“江湖人豈會沒兵器,出山後沒人值得拔劍罷了。再者這把劍也不是我的,是領路的前輩所留。”
他爲此追到過很多地方,甚至跑到玉虛山賴着不走,還被同樣年幼的老掌教打過一頓。
“倒也是,那夜驚堂這次怕是懸了……”
“蔣劄虎算什麽,聽凃州那邊的人說,孫老劍聖都來了,沒露面罷了……”
“剛才有人說在西街瞧見了蔣劄虎,真的假的?”
奉官城當時肯定不信,隻以爲女子棄他而去了,就想方設法尋找,甚至用過一些比較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想把女子逼出來,但可惜毫無音訊。
“這群高人消息是真靈通。”
“這不廢話,江湖制霸的人物,誰沒點人脈……”
……
城内一家客棧裏,駱凝和青禾尚在房間裏休息。
薛白錦心裏裝的事情太多看,不怎麽睡得着,天沒亮就醒了,此時頭戴帷帽在小街上緩步行走,傾聽着各種江湖消息,也思考着往後該何去何從。
雲璃和夜驚堂,明顯是兩情相悅了,接下來肯定得談婚論嫁,而她這做錯事的師父,也該懸崖勒馬,徹底忘卻過往種種。
但正如酒館的女長輩所說,她猶豫到現在,就說明已經情根深種,劃清界限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現在都割舍不了,等到孩子生下來,彼此有了感情系帶,那就更沒法割舍了,哪怕她再不想,用不了多久還是會做錯事。
到時候雲璃已經是媳婦了,她這當師父的,偷吃被發現……
“唉……”
薛白錦性格本就比較孤冷,不太會處理感情問題,此時滿心迷茫,也不知往後該如何是好了。
“娘,我要這個~”
“都給你買一堆了,你也不玩,走吧。”
“不,我就要嘛……”
……
正行走間,街上傳來了交談聲。
薛白錦轉眼望去,可見街邊有個小攤位,架子上挂着撥浪鼓、小木劍等物,一個小丫頭站在架子前面,眸子亮晶晶的望着各種玩具,身後則是個江湖裝束的婦人,雙手叉腰滿眼無奈。
因爲江湖無常,帶着子女走江湖的人不算多,但官城相當于安全區,有奉官城壓在頭頂上,沒人敢在此地爲非作歹,帶着孩子跑來見世面的江湖人還不少。
薛白錦孤身站在街邊,打量了片刻後,手下意識摸了摸肚子,應該是想到了以後帶着閨女逛街的場景,心頭确實複雜,但不止爲何,又感覺這場景挺幸福的。
在街邊等了片刻後,小丫頭心滿意足拿着撥浪鼓,在‘叮咚’聲中蹦蹦跳跳離開。
薛白錦想想也走到了架子前,拿起上面的紅色撥浪鼓,來回搖了兩下。
叮咚叮咚~
攤主是個老婦人,見狀笑道:
“給孩子買的?娃兒多大了?”
“……”
薛白錦紅唇微動,顯然不好回答這個問題,便想說随便看看。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她還沒說話,背後就傳來一道清朗嗓音:
“剛懷上,先買點回去準備着。”
“喲~那恭喜了……”
?!
薛白錦渾身一震,初以爲聽錯了,但轉眼打量,卻發現一張陽光俊朗的臉頰,就在身邊不遠處,正擡手挑選玩具,就和一直都走在跟前一般!
“你……”
薛白錦此行可是偷偷跟出來,并未告訴夜驚堂,此時在大街上忽然被逮住,還在這裏挑選嬰幼兒用品,臉上如何挂得住,反應過來,扭頭就想走。
“诶!”
夜驚堂連忙把冰坨坨拉住,先給錢買了個小撥浪鼓,而後才走在跟前,詢問道:
“你什麽時候過來的?凝兒和青禾呢?”
薛白錦帷帽下的臉頰明顯紅了,但神色卻頗爲冷冽:
“和你沒關系,我隻是回南霄山,順便來這裏走走。誰讓你找過來的?”
夜驚堂也沒專門找,而是方才船到了官城,在江邊停泊,他第一次來好奇,就站在甲闆上打量,結果這一看,就發現那麽大個冰坨坨,在人山人海之間孤零零閑逛。
此時發現冰坨坨被逮住不高興了,夜驚堂解釋道:
“我也沒想打擾,就是來見世面,意外撞見了……”
街上人來人往,薛白錦和夜驚堂拉拉扯扯,明顯有點不好意思,便轉身把夜驚堂帶進了巷子裏。
夜驚堂好久沒見坨坨,心裏可思念壞了,眼見到了人煙稀少之處,手自然就想往腰上放。
但可惜的是,薛白錦進入巷子後,便轉過身來,把夜驚堂手摁下去,眼神嚴肅:
“夜驚堂,你到底什麽意思?”
夜驚堂隔着帷帽紗簾,也看不太清冰坨坨的神色,有些茫然道:
“我就抱一下……”
薛白錦微微吸氣:“你已經和雲璃兩情相悅,就不該在對我起雜念,伱明白嗎?”
夜驚堂知道是不太應該,但孩子都有了,他總不能不要冰坨坨吧?當下和顔悅色摟着肩膀行走:
“我正想說這事兒來着。”
薛白錦本想扭肩,但聽見這話,又停了下來,跟着一起前行:
“你想說什麽?”
夜驚堂覺得自己臉皮有點厚,但事已至此,也不能逃避,想了想道:
“昨天晚上,我和雲璃在船上……”
“?”
薛白錦哪裏有興趣聽夜驚堂拱她白菜的細節,冷聲道;
“我知道你把雲璃糟蹋了。”
“啊?我沒糟蹋……”
“那還不算糟蹋?”
夜驚堂仔細想了想,其實也算糟蹋了,當下還是點頭:
“我當時睡着了,也不知怎麽就……”
薛白錦眼神微冷:“你自己說,接下來準備怎麽辦?你要是趕愧對雲璃半分,休怪我不記往日情分。”
夜驚堂輕歎道:“雲璃讓我向你提親,嗯……”
?
薛白錦微微愣了下,繼而就把摟住肩膀上的手推開,保持了些許距離:
“雲璃對你有意,你也喜歡雲璃,彼此結爲良配,本就是好事,我自然不會反對……”
夜驚堂知道冰坨坨不會反對,但他顯然不會小富即安,又轉過身來,雙手扶住肩頭:
“你也嫁給我行不行?”
“?!”
薛白錦聽見此言明顯沉默了,隔着帷帽望着夜驚堂,眼神變成極爲複雜,還有些羞憤,憋了半天,才回應道: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知道。嗯……就是讓你和雲璃一起……”
“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情,你也說得出口?!”
薛白錦衣襟起伏,有些羞于啓齒的道:
“就算我懷了孩子,沒辦法了,隻能讓你這小賊得逞。雲璃怎麽辦?她若是知道……”
夜驚堂擡手抱住冰坨坨,厚着臉皮道:
“是我不好,我确實是色胚。但已經這樣了,我也沒辦法,我不可能舍你而去,對不起雲璃你都不答應,更不用說我。其實雲璃已經猜到了些,又非常懂事。你要是爲了雲璃選擇孤獨終老,那她肯定放不下多年養育之恩。要不這惡人我來當,我來解釋……”
“你臉皮怎麽這般厚?”
薛白錦見夜驚堂還想連鍋端,心頭翻江倒海,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咬了咬牙道:
“我不答應。”
夜驚堂就知道如此,抱着冰坨坨,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了,隻能道:
“要不咱們打個賭,我要是能打赢奉官城,你就給我個機會,行不行?”
?
薛白錦沒想到夜驚堂竟然能說出這話,她要是答應了,夜驚堂真打赢,那不就變成璇玑真人那一家三口一樣了?
但不答應,當前局面确實擺在這裏,她知道自己根本放不了手,又不能耽擱了雲璃,進退兩難總不能一直拖着吧?
夜驚堂即便再厲害,打赢奉官城的機會也不到一成,如果這都能打赢的話,那隻能說天意如此……
啐,不能讓步不能讓步……
薛白錦心亂如麻,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良久沒有言語。
夜驚堂湊在耳邊道:“就這麽說定了,我肯定舍命一搏……”
“誰讓你舍命一搏?”
薛白錦聽見這話,倒是清醒過來,嚴肅道:
“奉官城是什麽樣的人物,你又不是不知道,拼命能打赢的話,早就被拉下來了。你……你這次隻是請教,人家是江湖前輩,要有敬畏之心,也得謹記武德,不要在天下人面前急眼……”
夜驚堂感覺得到冰坨坨話語間的關心,柔聲道:
“我明白,我肯定想辦法打赢,要是打不赢,就回去繼續練,明年再過來,直到打赢爲止。打赢後你再給我機會,可以吧?”
“……”
薛白錦覺得一次打赢的可能性極低,事已至此,以這個由頭往後再拖拖,也算是當前唯一的選擇,最終隻能道:
“你若是能取代奉官城成爲新的天下第一,這天下便是你說了算,我到時候不答應又能如何?”
夜驚堂見坨坨松口了,不由松了口氣,隔着帷帽在臉上親了下。
薛白錦本想躲避,但說起來也好多天沒見了,凝兒和青禾想情郎想得徹夜難眠,她何嘗不是,最終還是閉上眼睛,擺出了無可奈何隻能認命的樣子。
不過随着夜驚堂把簾子挑起來,兩人雙唇相合的時候,遠處卻傳來了一聲:
“咳~”
夜驚堂抱着媳婦啵嘴,因爲外面街上人本來就多,也沒注意遠處動靜。聽見咳嗽聲,他才迅速松手站直,做出看風景的樣子。
薛白錦也吓了一跳,連忙後退一步,餘光往遠處打量,想看看誰這麽膽大包天壞夜驚堂好事。
結果這一看,卻發現巷子深處,就是家小酒肆好巧不巧,外面還挂着個‘夜’字酒幡子。
?!
薛白錦昨晚回來付酒錢後,又在酒館裏聊了半天,而後便在附近找了個客棧住下,方才在外面街上閑逛,還真沒注意又走這來了。
聽到女掌櫃的咳嗽聲,薛白錦自然意識到被發現了地下戀情,心頭無地自容,轉身就想走。
但夜驚堂轉眼瞧見‘夜’字酒幡子,倒是頗爲意外,拉着冰坨坨往過走:
“這酒肆倒是挺特别,裏面女掌櫃似乎還是個高手。”
薛白錦帷帽下的臉色已經紅了,拉住夜驚堂:
“我昨晚去過,女掌櫃見過我,别過去了……”
正說話間,小酒館的布簾子便掀開,繼而風韻猶存的女掌櫃,便從裏面走了出來,眉眼彎彎朝這邊打量:
“姑娘,又來了?”
“……”
薛白錦瞧見女掌櫃,自然不好意思再跑了,輕咳一聲壓下雜緒,盡力波瀾不驚的走過去:
“就是随便轉轉,這是我一個……一個朋友。”
女掌櫃打量了下夜驚堂,因爲看出薛白錦臉皮薄,倒也沒點破:
“是嗎,剛回溫了些酒,要不進來喝兩杯聊會兒?”
夜驚堂在外人面前,自然非常的正經,來到近前後,行了個江湖禮:
“方才沒注意,驚擾掌櫃了。話說掌櫃也姓夜?”
女掌櫃在夜驚堂身上掃視,又望向了腰後黑布包裹的兵器,想了想道:
“也不是。開門的時候請高人提了個字,也不知道什麽意思。”
“是嗎?”
夜驚堂半信半疑,不過女掌櫃這麽說,他自然也沒細問,跟着冰坨坨進入小酒肆内,擡眼便發現牆壁上挂着把刀。
刀長三尺三寸也是直刀,不過刀鞘是白色的,做工非常精美,但不像是殺人的兵器,而且很久沒動用了。
夜驚堂刀客出身,對刀自然有興趣,來到牆壁前打量:
“這是破鋒刀的款式,做工好像出自水雲劍潭周老爺子,掌櫃看起來以前也走過不少江湖。”
女掌櫃在爐子站着,對此笑道:
“少俠倒是好眼力。年輕時走南闖北飄了十年,去的地方确實多,如今也算看透了,在這養老,官城像我這樣的老婆子多的很。”
夜驚堂搖頭道:“女掌櫃可半點不老,我看着也就三十來歲,若真年長,那武藝想來也快超凡入聖了。”
“姑娘,你這朋友倒是嘴甜,以後得好好管管,不然這以後家裏可不是一般的鬧騰。”
薛白錦覺得這女掌櫃看人真準,直接把夜驚堂拉到跟前坐下: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夜驚堂隻是實話實說罷了,見坨坨不高興了,便識趣閉嘴,從女掌櫃手裏接過酒壺,幫忙倒酒。
女掌櫃拿來酒後,并未離開,而是在對面坐了下來,望向夜驚堂腰間的兵器:
“少俠也是刀客?”
夜驚堂幫女掌櫃也倒了一碗酒:
“是啊,以前在梁州闖蕩,如今到處跑。”
“刀可不可以給嬸嬸看看?”
“呃……”
夜驚堂稍作遲疑,倒也沒吝啬,把黑布包裹的螭龍刀解下,放在了桌上:
“現在夜驚堂不是名頭大嗎,我也在江湖上找了把類似的刀,做工還挺不錯。”
女掌櫃雙手接過佩刀,把黑布打開,帶有黃銅紋飾的老刀,便呈現在眼底,雖然環首螭龍不再光亮如新,但歲月痕迹卻也增添了幾分厚重。
嚓~
女掌櫃刀出兩寸,仔細打量了一眼,眼中有點情緒,但更多是曆經世事看透所有後的懷念,沉默稍許後,含笑點頭:
“仿的挺像,不過夜大俠的刀,豈會這麽普通,你應該被奸商騙了。”
“估計是吧。”
夜驚堂見女掌櫃把刀遞回來,便放在了手邊。
薛白錦坐在跟前,總感覺女掌櫃看她的眼神不對,想解釋兩句,但孩子都有了,還能解釋什麽,最終也隻是悶頭端起酒碗:
“我敬掌櫃一杯。”
“呵呵~”
女掌櫃輕輕笑了下,端起酒杯回敬:
“官城來來去去的男女可太多了,但最後隻能走到一起的真沒幾個。你們現在還在一起,就得好好珍惜當下,不要被眼前的風浪給打散了。等你們活到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過往再大的浪,也不過是命中的一道小檻,沒有什麽過不去的,人在一起才最重要……”
夜驚堂見女掌櫃幫忙勸坨坨,自然是端起酒杯:
“那就借掌櫃吉言了。”
女掌櫃端起酒碗:“你好好對人家姑娘就行,看着像個正兒八經的俠客,實則口齒伶俐臉皮還厚,怪不得能把這麽好的姑娘拐回來。”
夜驚堂剛才親坨坨被發現了,這時候也不好解釋,便自罰了一杯。
女掌櫃喝了一碗酒後,又看了薛白錦幾眼,想想從發髻上,拔下了一根木簪子,插在了薛白錦頭發上。
薛白錦見此自然一愣:“掌櫃,你這是做什麽?”
“祝願你們終成眷屬罷了。這也不是什麽值錢物件,每次有情侶來這兒喝酒,我都會送一個,你别嫌棄就好……”
夜驚堂擡眼打量,可見簪子是紅木質地,确實算不得名貴但整體看起來卻挺特别,似乎是用刀削成,目測刀法還挺一般,而且時間應該挺多年了,顯然不是随手做的。他見此也開口道:
“這東西應該是掌櫃随身之物,祝願我們心領了,但這個确實不能收……”
女掌櫃搖頭道:“相逢是緣,送的是你紅顔知己,又不是送你,你還誤會不成?”
“唉,掌櫃說笑。”
“行了,拿着吧,就當個約定。要是妹子哪天和這位少俠走散了,就過來把簪子還給我,咱們一起在這裏開酒館。”
薛白錦本來想取下來的,但聽着這話,倒是猶豫了。畢竟她确實有些迷茫,真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和夜驚堂白頭偕老。
要是現實真的沒機會的話,跑到這裏來隐居,和同樣是傷心人的女掌櫃報團取暖,倒也不失爲一種歸宿。
爲此薛白錦猶豫片刻後,還是微微颔首:
“謝了。”
“謝什麽,我隻是願有情人終成眷屬,你能開開心心和情郎走到老,才對得起我這一番心意。”
女掌櫃說完後,便起身道:
“行了,你們聊吧,我去炒兩個菜給你們下酒。”
夜驚堂見此連忙:“诶,這就太客氣了……”
“這算什麽客氣,要收銀子的,你帶着姑娘喝酒,難不成幹喝舍不得點菜?”
“呃……”
夜驚堂一想也是,當下也沒話說了,目送女掌櫃進入後院,才繼續和坨坨喝起了酒……
——
不久後,男女相伴出了酒館,往小巷外行去。
女掌櫃站在酒館門口,目送兩人漸行漸遠,直至人影消失在巷口,嘴角才勾起一抹笑意。
所謂江湖,無非是‘愛恨情仇’四個字,一代又一代人爲此奔波勞頓,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能得善終的卻沒幾人。
作爲過來人,再看今日江湖兒女,仿佛就是在看當年的自己,也是在看一場又一場的輪回,心頭雖然百感交集,有遺憾有惋惜,但時至今日,也确實早都放下了。
女掌櫃凝望片刻後,又回到了酒肆裏,把牆壁上的刀取下來,仔細打量幾眼後,重新挂在了腰間而後便挑開了簾子。
不過将要離開時,腳步聲卻從巷子裏響起:
踏踏~
咚~
女掌櫃擡眼看去,卻見一個身着袈裟的老和尚,杵着黃銅禅杖,從巷子另一頭走了過來,瞧見她後,便擡手行了個佛禮:
“阿彌陀佛。”
女掌櫃見此在門口駐足,回應道:
“你一個和尚,也不喝酒,來這裏作甚?”
神塵禅師杵着黃銅禅杖來到酒肆外,和善回應:
“見見故人罷了。拿起刀就入了江湖,看施主這扮相,當年的心結已經放下了?”
“早就放下了。你當年一直說自己放不下,現在呢?”
“唉。”
神塵禅師聽見這話,眼底倒是流露出幾分羨慕,擡眼望向龍門崖:
“貧僧遵從師父教誨,一直想放下執念,也曾開導過無數晚輩。結果到頭來,曾經開導的晚輩都放下了,唯獨貧僧自己還一直是個癡兒。目前看來,這輩子是走不到山的那邊了。”
女掌櫃道:“你自幼遁入空門,未曾入世,哪來的出世。等愛過恨過後悔過了,自然就看開了。”
神塵和尚搖頭一笑:“施主此言倒也有理,不過這把年紀,沒機會了,繼續當吃齋念佛的老秃驢,至少還能留個不算太差的名聲。”
說罷,神塵和尚又對着女掌櫃行了一禮,而後便繼續往龍門崖行去。
女掌櫃目送神塵和尚離開後,搖頭一歎,也走出小巷彙入人流,如同随處可見的尋常江湖兒女般,來到了龍門崖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