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已經到了三天後。
夜驚堂騎乘炭紅烈馬,披星戴月在漫漫沙海中前行,不時拿出千裏鏡,眺望景色一成不變的沙海。
因爲知道确切方向,又想趕時間,此行沒有帶馬車,三十餘人全部輕裝簡行騎着馬匹,朝着月牙灣飛馳。
此時佘龍帶着護衛,把東方離人等人護在中間,太後娘娘雖然看起來柔柔弱弱,但自幼出身将門,騎術并不差,自己騎着高頭大馬前行,甚至還有心思偷偷看書。
而華青芷腿腳不便,根本沒法騎馬,又不好往夜驚堂懷裏坐,爲此有點局促的坐在了大笨笨懷裏被摟着。
因爲大笨笨身材很高挑,也就比夜驚堂矮一丢丢,衣襟尺寸驚人,還一直保持昂首挺胸的姿态,比較苗條的華青芷側坐在懷裏,轉頭就直面胖頭龍!
略微對比,感覺比她臉都大,那壓迫力簡直無情。
華青芷哪怕已經坐了幾天,依舊不太習慣,隻能目不斜視望着沙海,做出欣賞風景的樣子。
東方離人儀态自幼端正,并非故意擡頭挺胸以勢壓人,在走到一處胡楊林後,開口道:
“再往前三十多裏就到了,要不要停下來歇歇?”
夜驚堂并不累,但後面的馬匹扛不住晝夜奔襲,當下正想招呼佘龍等人休息,餘光卻又望向了胡楊林。
駱凝和三娘一直在背後,此時來到胡楊林旁邊打量,可見地上有個挖出來的坑洞,往地下深入一人多,和井口似得,但裏面并沒有水迹,隻有一塊破石頭。
夜驚堂翻身下馬,看了看坑洞裏的痕迹,發現很新,甚至能看出是鋤頭挖的,詢問道:
“你們前幾天回來,在這裏找過水?”
裴湘君搖了搖頭:“我們在月牙灣取的水,這應該是其他人挖的。”
駱凝望向左右,稍顯疑惑:“方圓幾百裏都是無人區,莫不是迷路的商隊?”
夜驚堂觀察周邊,因爲近幾天刮過沙暴,地面沒有留下任何足迹,想了想道:
“從痕迹來看,帶的有專門挖掘的工具,而且不止一個人,不太像商隊……”
交談不過兩句,佘龍等捕快也圍到了坑洞周邊,探頭打量交頭接耳。
夜驚堂爲了保險起見,從挂在馬側的竹箱裏,取出睡懶覺的鳥鳥,讓它在高空巡視一圈,看方圓百裏有沒有人,而後吩咐佘龍:
“派幾個人在附近搜索,看有沒有留下行迹。其他人就地休整一刻鍾,等到了月牙灣再紮營。”
“諾。”
佘龍當即領命,安排了四名捕快在周邊搜索,其他人則下馬在胡楊林周邊修整。
夜驚堂趁着休息時間,也在周邊轉悠探查,不久後,佘龍便帶人回來,禀報道:
“沙子下有馬糞,挖坑的時間應該就在近兩天,隊伍估摸十人往上,其他的沒看出來。”
夜驚堂不覺得大漠裏有什麽隊伍,能威脅到他們的安全,但保險起見,還是讓佘龍派了兩個斥候出去,在前面開路,繼續出發。
三十餘裏的距離放在大漠中不算近,但随行黑衙精銳,配的都是大笨笨花大力氣從兵部搞來的上等戰馬,耐力速度都遠勝尋常馬匹,并沒有花費多少時間,便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
夜驚堂走上一個沙丘,看到不遠處的湖畔後,便能感覺到迎面而來的微風不在幹燥,而視野中也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綠意。
而沙海之間月牙狀的湖泊,規模也比他想象中要大些,南北長兩裏有餘,東西寬半裏,湖水非常平靜,隻有微風帶起的細微褶皺,其内倒映着星海和月亮,遠看去便如同鑲嵌在沙海中的一顆晶瑩寶石。
雖然此地的風景,确實沒有雲夢澤的波瀾壯闊,也遠比不上江州的婉約秀麗,但風景這東西,也得分遊人處境。
來月牙灣的人,近幾天肯定都在大漠無人區裏吃沙子,瞧見隻蠍子都能瞅半天,忽然撞見這麽大個湖泊,那感覺便如同‘單身久了看母豬都覺得眉清目秀’,着實讓人眼前一亮。
夜驚堂站在沙丘上,眺望不遠處的月牙灣,吸了幾口氣後,評價道:
“我感覺很漂亮嘛,你看,那不就有幾隻沙狐喝水。”
太後娘娘已經驅馬來到了跟前,舉目打量,眸子也亮了起來:
“上次是白天過來的,熱的人喘不過氣,看了幾眼就走了,沒想到晚上風景還不錯……”
夜驚堂笑了下,驅馬下了沙丘,來到了湖泊的月牙處,招呼人手開始就地紮營。
東方離人已經來過一次,雖然晚上風景不一樣,但區别終究不是非常大,隻是和三娘凝兒一起在湖邊休息。
而華青芷因爲是第一次來,興緻要高很多,和太後娘娘一起站在了湖畔,看着夜驚堂開始忙活。
夜驚堂此行過來的目的,就是爲了尋找始帝記載的石碑。
按照盤龍洞的記載,石碑被沉入了天潭,而天潭原本應該是個大湖,在天地巨變梁川化爲荒漠後,逐漸收縮,變成了如今小小的月牙灣。
爲此搜索的範圍,大概是以月牙灣爲中心,方圓數裏都得探一遍,說起來還是個工程量相當大的工作。
随行而來的黑衙捕快,都帶着和洛陽鏟類似的長杆,在搭好寝居的帳篷後,便分爲兩人一組,在大漠裏開始勘探。
而夜驚堂則在湖邊把衣服一脫,一頭紮入湖水中,手持探杆刺入湖底,在水中搜索。
雖然幫手很多,但兩千年過去,根本不清楚石碑埋了多深,如果埋在沙層較厚的地方,周圍又沒什麽建築遺迹,探杆短一寸就不可能刺探到,這個法子顯然還是比較笨。
夜驚堂忙活半天沒結果,反倒是浪裏白條的身材,把太後娘娘和華青芷給看了個臉兒紅撲撲。
就在衆人忙活片刻後,天空傳來了翅膀煽動的聲響。
坐在營地裏的凝兒,起身用胳膊接住鳥鳥,詢問道:
“情況如何?”
“叽叽叽……”
鳥鳥張開翅膀,開始各種比劃。
嘩啦~
夜驚堂見此也從水裏冒出來,把探杆插在沙地上,赤着上半身來到跟前,打量鳥鳥的肢體語言,而後翻譯:
“東南方,八裏開外,十六匹馬,兩個人。”
東方離人從搭好的帳篷出來,聞聲有點茫然:
“兩個人十六匹馬?這是馬販子?”
鳥鳥隻是在高空偵查,能看到的隻有這些明面上的信息,其他的自然沒法回應。
夜驚堂覺得這無人區,出現馬販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想了想道:
“距離不算遠,你們先歇息,我過去看看情況。”
說罷從凝兒手上接過袍子,朝東南方飛馳而去……
——
月牙灣附近是無人區,到了深夜,便如同一片死寂黃海。
清冷月色灑在沙海之間,十餘匹駿馬,在一處沙丘後停放,旁邊還有個挖出來的洞口。
兩名看護馬匹的太監,在洞口旁邊就坐,手裏拿着幹糧,此時正在眉頭緊鎖交談:
“在我看來,朝廷也是病急亂投醫了,跑幾千裏路,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找塊石碑,即便始帝真留下什麽絕學秘籍,又能如何?武藝這東西,能不能練好還是得看人,夜驚堂天賦擺在那裏,據說還六張圖傍身,即便讓始帝本人過來,我懷疑都不一定能壓住……”
“唉,國師也是一代人傑,天賦和夜驚堂比不差半分。而且夜驚堂自行推演了第七張圖,注定有死無生,咱們都不用拼,隻要耗下去,他遲早就能被拖死……”
……
而于此同時,距離兩人不遠處的沙丘背坡上。
火速趕來的鳥鳥,蹲在黃沙之間,悄悄探出圓腦袋,歪頭往下打量。
夜驚堂則趴在旁邊仔細側耳聆聽,眼神頗爲意外。
從對話之中,他能聽出這倆是北梁朝廷的人,但摸不清帶頭之人是誰。至于目的,倒是很明朗——這些人和他一樣,都是跑來挖石碑的。
從彼此抵達的時間來看,這很可能和從巫馬部逃走的李嗣有關,畢竟始帝在兵道出口留了字迹,而李嗣負責的是外交,對西海曆史如數家珍,不可能不通古文,隻要看懂了,就有可能找過來。
而且從當前情況來看,這群人似乎還真挖到了線索……
夜驚堂見有意外收獲,自然沒遲疑,觀察片刻,發現附近沒有其他人後,從懷裏取出兩枚銅錢,屈指輕彈。
咚咚~
正在說話的兩人,沒作出任何反應,就同時脖子一歪,往地面倒去。
飒~
夜驚堂無聲落在跟前,雙手扶住兩人,輕手輕腳放到地面,而後又往坑洞裏打量。
坑洞下方,是個石磚砌成的建築,距離地面估摸三丈有餘,很深,應該最初就埋在地下,并非是事後被黃沙掩埋。
夜驚堂本以爲是條地道,但無聲躍入其中,卻發現所在的地方,布局狹隘而壓抑,看起來更像個古墓。
夜驚堂左右觀察,仔細側耳聆聽,卻發現附近沒有任何聲息,已經進來的十餘人不知所蹤。
他見此在古墓中彎彎繞繞走了片刻,最後來到了一間石室。石室中放着一塊石碑,上面用古梁文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而石碑後方原本封死的墓牆,已經被打開了,露出了一條幽深過道,不知通向何處。
夜驚堂打量了幾眼石碑,此時隻恨讀書少了,并不清楚寫的什麽,也摸不清過道通向哪裏,略微斟酌後,先行折返朝着營地跑去……
——
于此同時,過道另一頭。
寬大的石質殿堂,修建在地底深處,牆壁上的銜龍石雕,古老而莊嚴,整體看去就如同一座在地底埋藏千年的帝王陵墓。
但殿堂的正中,擺的并不是金棺,而是一塊兩丈高的巨大石碑,正前方還有祭台,以及已經在歲月腐蝕下看不出原貌的青銅祭器。
華俊臣等人分散在殿堂周邊,觀察着石壁上的文字圖畫。
而子良公公和李嗣,則站在了中間,擡眼望着面前的巨型黑色石碑。
石碑不知道是什麽材質,距今不知多少個春秋,看起來依舊光亮如新,上面雕刻着一副圖畫。
圖畫刻的是‘三頭六臂佛像’,雕工堪稱鬼斧神工線條細密到隻有發絲粗細,卻布滿整個兩丈高的石碑,以至于分辨出肌膚細節紋理,便如同嵌在黑石中的活人一般。
但可惜的是,如此巧奪天工的碑刻,卻被破壞掉了。
石碑下面三分之二很完整,看不到任何瑕疵,但佛像的肩部往上,卻被連着石碑削斷,根本看不到佛頭,而地上也沒有斷裂的石碑,明顯是被人帶走了。
李嗣站在石碑之前,仔細觀摩良久後,詢問道:
“這刻的是鳴龍圖?”
子良公公在大内學過明神圖,對鳴龍圖并非不了解,此時已經仔細端詳壁畫,輕輕搖頭:
“和鳴龍圖不一樣,但異曲同工,把這個琢磨透了,應該也能練出類似的效果。隻可惜佛頭被毀掉了,并不完整。”
子良公公說完後,半蹲下來,看向石碑的基座。
基座上面刻有三段文字,前兩段都不認識,而最後一行,用的則是當今天下通行的文字。
子良公公并不精通古梁文,詢問道:
“前面兩行字,寫的什麽?”
李嗣半蹲下來,仔細辨認的片刻:
“這第一行,當是始帝所留,寫的是——此乃逆天之道,不可流入世間,否則天道失衡,必受神罰天譴。看起來是始帝勸解後人不要亂傳。”
周邊打量的幾人,此時也都聚了過來,華俊臣負手而立琢磨了下:
“學完九張鳴龍圖據傳就長生不老了,如果人人都學,人人長生,人世間便從‘生老病死’變成‘隻生不死’,那确實天道失衡了。”
子良公公微微颔首,又問道:
“下一段兒是什麽?”
李嗣仔細看了看:“這一段兒,從口氣來看,好像是吳太祖回應始帝,寫的是:
天若罰朕,亦可誅之。
古今登仙者寥寥,朕既尋得大道,又豈可瞞于後世。
另,古調不彈,此碑不傳也罷。”
華俊臣聽完這話,眼底顯出訝異:
“不愧是乘龍飛升的吳太祖,比始帝狂太多了。”
子良公公略微品味,評價道:
“始帝是天授神術,心懷敬畏,所以不敢将此術傳與世間。而吳太祖應當是自己悟出大道,不把天地放在眼裏和始帝觀點相駁,所以自行打造了流傳至今的鳴龍圖。”
寅公公等人見此,開始七嘴八舌讨論:
“怪不得吳太祖乘龍而去之前,天下間從沒有成仙得道的說法,原來是古早先輩不敢說。”
“吳太祖把鳴龍圖留下來,似乎也沒人再能步其後塵,這公開傳授和不外傳,似乎也沒啥區别。”
“唉,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沒人能步其後塵,隻能說我等後人天資愚鈍,比不上這兩位人傑。”
“這不廢話,古往今來能和始帝比肩的,也就隻有一個吳太祖,後人誰敢和這倆比……”
……
衆人七嘴八舌讨論間,李嗣又望向最後那段話,上面寫着:
人高一尺,道高一丈。
即是籠中雀,又豈敢輕言誅天之語,前輩誤我也。
這行字用當代文字書寫,所有人都認識,但意思倒是不好懂。
李嗣琢磨了下,猜測道:
“留這句話的人,應該是找到了鳴龍圖和這塊石碑,但沒能成仙,在這裏抱怨。我估摸石碑被毀,還有消失的後三張圖,都和這人有關。”
華俊臣半蹲下來,擡手摸了摸字迹:
“吳太祖距今都一千二百年了,這字迹也看不出年份,近可能是奉官城,遠就難以考證了。現在怎麽辦?”
子良公公擡起頭來,看向殘缺的石碑:
“這碑上刻的雖然不是鳴龍圖,但效用應該差距不大,毀掉的也隻是一部分。我等若是能參悟,應該也能有大用,至于殘缺之處,隻能想辦法去找。”
李嗣點了點頭:“這佛像太過繁複,讓丹青聖手照着描,都得描上幾年,還沒法描出刻痕深淺,沒法拓印,隻能想辦法搬回去。”
華俊臣轉頭看了看兩丈高的巨型石碑,微微攤手:
“這石碑恐怕不下幾萬斤,李大人來搬?”
子良公公知道這玩意帶不走,開口道:
“諸位天賦皆不俗,抓緊時間參悟,幹糧還能撐七天,七天後無論成敗,咱們都迅速折返,回去想辦法把此碑運回西海都護府。”
華俊臣、許天應之流,天賦其實放在江湖上都算頂流,隻是和比夜驚堂顯得弱雞罷了,見子良公公這麽說,自然沒放過學神通的機會,當即在石碑前盤坐下來,開始觀摩參悟。
但可惜的是,這石碑比鳴龍圖晦澀難懂太多。
子良公公爲首的十餘人,在石碑前認真盤坐,不知看了多久,眼睛都酸了,也隻有子良公公、許天應、華俊臣三人摸到點門道,但感覺也如同‘先畫一個馬頭,再畫身體四肢,一匹栩栩如生的馬就出來了’,細節全靠自己悟。
其他人則完全是面壁思過。
而就在所有人鴉雀無聲研究不知多久後,子良公公忽然耳根一動,擡眼看向了上方。
其餘人等,見此也收回心神,往上打量,結果隐隐約約聽見,上方傳來聲響:
咚~
咚~
聽起來似乎是有鐵器,隔着砂層,捅到了石殿穹頂,發現捅不動後,聲音就消失了。
子良公公眉頭一皺,擡手按住地磚,以明神圖的神通仔細感知,發現地表有細微動靜,似乎是有人正在挖掘上方沙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