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月色灑在黃沙之上,三道人影頭對着頭躺在沙丘之間,擺出了一個奇怪三叉造型。
長途奔波下來,李嗣嘴唇面若蒼紙,眼看就要不行了,旁邊的華俊臣和許天應則要好些,但也是嘴唇幹裂,連皮膚都失去了光澤,顯然處于即将脫水渴死的邊緣。
華俊臣躺在黃沙上,腦子裏已經回憶完了此生江湖路,想到再也沒法看到閨女拜堂、外孫出世,眼底帶着深深的不甘,沙啞開口道:
“我就說該回西海都護府,這下好了,沒死在夜大魔頭手上,卻死在了這大漠裏……”
李嗣渾渾噩噩,其實心底已經後悔了。
三人甩開璇玑真人的追殺,從黃明山西側跑出來後,華俊臣建議回西海都護府複命。
但李嗣明白當前的局勢,如果不能在南朝後方搗亂拖延時間,西海都護府很可能撐不過三個月,一旦讓南朝把天琅湖沿線的三座橋頭堡啃下來,那戰線直接就縮到湖東道門口,隻要天琅湖結冰連接兩岸,北梁就有了滅國之患!
爲此李嗣哪怕被黃蓮升坑了一次,也沒放棄此行的使命,出來後沒有回去,而是準備前往沙陀部,遊說沙陀部的人給首領複仇。
沙陀部人口近十萬,雖然沒了八千精兵,但還有一萬多老弱雜兵,跑去襲擾沙州沒勝算,但南朝必須派兵平叛;隻要南朝抽調兵力,西海都護府的壓力總歸會小一些。
李嗣知道遊說沙陀部去當炮灰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萬萬沒料到,自己會出師未捷身先死。
李嗣過來的時候,雖然苦了點,但沿途都能找到水源,也沒覺得沙漠有多險惡。
而此行三人一起往沙陀部走,沒有黃蓮升這土著帶路,才發現‘不歸原’這名字不是瞎取的。
按照原路深入大漠,三人覺得沒走錯,但中途卻沒能找到水源地,他們還以爲被沙暴給埋住了。
三人合力挖了一整天重複,結果什麽都沒挖到,才明白走錯了方向,想折返已經來不及,隻能在大漠裏兜兜轉轉,尋找水源。
如今三人已經在大漠裏轉了半個月,雖然找到了些許水源,但已經完全不知道走到了哪裏;身上帶的些許幹糧早就吃完,體能不足以支撐找到下一個水源了,擺在面前的隻有死路一條。
眼見即将葬身大漠,三人中最不甘的,莫過于英年早逝的許天應。
許天應才不到三十歲,大好前途擺在眼前,卻莫名其妙死在這裏,心頭無邊憤慨,甚至已經開始低聲做法:
“夜驚堂算什麽東西,讓我瞧見,我一指頭摁死他……”
說着回頭打量,看夜大閻王會不會出現在背後。
但可惜的事,許天應不是曹阿甯,沒有言出法随的神通,嘀咕半天也隻看到無盡黃沙。
李嗣聽出了許天應的不甘,他也不想死在這裏,想想琢磨道:
“史書上說,有将領帶兵行軍,沒找到水源,最後靠喝尿撐了過去……”
華俊臣嘴唇動了動,想想堅決道:
“我甯願渴死在這兒。”
許天應也是開口:“江湖無常,走了這條路就得做好某一天死于非命的準備,能留個全屍,我便知足了何必在死前還失了氣節。再者現在也尿不出來。”
“唉,凡事要以大局爲重,萬一我們多撐個把時辰,就等到援兵了呢?我是大梁皇族,你們身份也不低,忽然失蹤這麽久,朝廷絕不會不聞不問……”
李嗣說話間咬牙坐起來,取出昨天就悄悄準備的水囊,略微晃了晃,發出嘩啦聲響,遞給華俊臣:
“喝吧。”
“……”
華俊臣聽見水花聲,渙散的眼神都清明幾分,坐起來想要接住,但他知道裏面裝的什麽東西,實在狠不下這個心,最終還是謙讓道:
“李大人先請。”
許天應說起來還是想活下去的,當下也是一聲輕歎:
“李大人先喝吧。”
李嗣眼底帶着幾分悲憤決然,沉聲道:
“我李嗣何懼一死?此舉也是爲了大梁千秋社稷!”
說完打開塞子,閉眼捏着鼻子,開始補充水分。
“咕噜~咕噜……”
華俊臣眉頭直皺,看不下去,便把目光轉向了遠方。
結果這不看還好,一看便發現,遠處的無盡黃沙間,似乎有一個黑點。
“诶?诶!!!”
華俊臣頓時激動起來,怕出現幻覺,連忙拍打許天應:
“那邊是不是有人?”
“噗——”
李嗣當場噴出來,難以置信回頭。
許天應也是一頭翻起來,朝所指方向看去,結果确實看到幾裏開外,有人在大漠裏行走。
有人就有水和食物,許天應眼底直接冒出了綠光,起身往過跑:
“嘿——!那邊的兄弟等等……”
華俊臣也是緊随其後,便跑便揮手呼喊:
“壯士留步!”
李嗣孤零零坐在原地,眼神五味雜陳,甚至想扣喉嚨大吐特吐。
不過見兩人跑遠了,怕被丢在這裏,還是擦了擦嘴,爬起來搖搖晃晃跟随:
“等等我……”
……
随着黃沙之間出現呼喚,遠處的黑點當即停了下來,繼而便往過跑來。
走在最前面的許天應,發現對方孤身一人行走大漠,本來心底還帶着幾分戒備,但尚未靠近,便聽到對方呼喊:
“許大俠,李大人如何了?”
聽聲音,是随他們過來的四名北梁高手之一。
許天應一愣,繼而便快步跑到跟前:
“李大人一切安好有水沒有?劉老爲何也身在此處?”
被稱爲劉老的老者,在跟前翻身下面,從馬側取下水囊遞給許天應,回應道:
“在朵蘭谷走散後,我們本來準備去沙陀部等李大人,不曾想沒走多遠,就遇上了神塵和尚,淨空不幸被俘,我等也隻能忍痛撤退,走半路的時候,遇上了過來馳援的子良公公……”
“噸噸~”
許天應喝了兩口後,便把來之不易的水遞給華俊臣:
“子良公公也來了?”
劉老點頭一歎:“本來子良公公收到消息,是準備和黃蓮升一起圍剿夜驚堂,結果還沒趕到,黃蓮升的腦袋就已經被挂在巫馬部外面示衆了。
“探子發現旁邊沒有李大人和兩位的人頭,暗中打探,才得知三位沒被俘,子良公公便帶人在黃明山西邊尋找下落,已經找好幾天了……”
“我就說朝廷不會忘記李某……”
李嗣搖搖晃晃跑過來,聽到朝廷沒抛下他這使臣,心裏之感動不言自明,不過這時候卻沒空感激,接過水壺就開始:
“喝嘞嘞~呸——喝嘞嘞~呸——”
劉老見李侍郎都渴的快脫水了,竟然拿着無比珍貴的清水漱口,不免有點驚疑:
“李大人,您這是……”
李嗣擡手讓兩個護衛别瞎說,漱口幾次後,才臉色漲紅解釋:
“書上說,過度缺水,直接猛灌容易把胃撐破,得先潤喉。”
“是嗎?”
“嗯。噸噸噸~”
……
華俊臣自然沒點破方才的事兒,轉而詢問:
“西海的情況如何了?”
“唉,沙陀部的七千人全投了,各部湊了兩萬青壯,随着夜驚堂南下,恐怕已經和大魏軍隊會師。勾陳部的司馬家,以商談對策之名,把黑簇城守備請到府上直接把人給扣了,送給夜驚堂當了投名狀……”
李嗣喝水之時也在聆聽,心中着實沒料到,他迷路不過十來天,連和夜驚堂互有殺父之仇的司馬家都倒戈了。
如今四大部已經光速整合,那北梁在西海各地的馬場礦場要塞肯定保不住了,隻要内部肅清,接下來就是兵臨天琅湖畔,開始攻打西海都護府的三座軍事要塞,爲入冬時攻入湖東道做準備。
李嗣哪怕是文官,此時也感覺到了局勢的岌岌可危,詢問道:
“朝廷可有對策?”
劉老搖頭:“夜驚堂不死,就破不了這局,子良公公已經到了這邊,便準備去和神塵和尚見一面,看讓其歸順要什麽條件……”
“神塵和尚比黃蓮升厲害太多,料事如神,快帶我去見子良公公。對了,你帶的水夠不夠?”
“無妨,南面十裏開外就有個綠洲,待會多裝點便是。”
“前面就有水源?”
“是啊,其實再往南走幾步站高點就能瞧見,李大人怎麽藏在這裏?”
“……”
李嗣張了張嘴,又開始抱着舍不得喝的水囊漱起了口:
“喝嘞嘞~呸……”
——
夜色已深。
金碧輝煌的大帳内,依舊亮着燈火,仔細聆聽,還能從大帳後方寝帳内,聽到些許言語:
“知錯沒有?”
“知錯了~”
“聲音大點,沒聽清。”
“……”
鋪着明黃褥子的床榻上,夜驚堂抓住钰虎的手腕,摁在枕頭兩邊,低頭看着泛紅的容顔,眼神頗爲傲氣。
而不怒自威的女帝,此時已經有點懵了,額頭挂着細汗,倒扣海碗微微攤開,在身前起伏,白玉老虎已經被揍的口吐白沫,想鼓起勇氣兇一下,但最後還是略微偏頭:
“相公,妾身知錯了~”
“心不甘情不願是吧?”
夜驚堂低頭就往脖子上湊。
“诶?!沒有~”
女帝連忙回過頭來,和顔悅色哄夜驚堂:
“好了,軍伍之中,豈能沉迷聲色犬馬,快回去休息吧。我還得處理政務,起晚了延誤軍機,這罪你可擔不起。”
夜驚堂見钰虎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心裏頗爲滿意,偏過臉頰:
“嗯哼?”
女帝勉強撐起上半身,在夜驚堂臉上親了口,又倒在了枕頭上,輕輕喘息。
夜驚堂這才松開手腕,起身抱着钰虎,放進屏風後的浴桶裏梳洗,而钰虎怕他一言不合就欺君犯上,明裏暗裏都想攆他走。
夜驚堂知道钰虎每天都得處理軍務,也沒過多打擾,等收拾整齊後,便離開了大帳。
雖然夜色已經深了,但西海各部的軍卒剛過來,雙方聯誼,到現在軍營外側依舊很熱鬧。
夜驚堂順着聲音過去看了下,可見人都聚集在大營側面的辎重營附近,裏面停放着裝有辎重的馬車,從不遠處趕來西海各部青壯,以各自部族爲單位,在營房前排隊領裝備。
各部的領頭人,則在配合軍需官登記姓名,而後把質地精良的甲胄、馬铠、弓箭等等發到族中子弟手中,旁邊還有演武場,讓各部人手檢驗性能。
西海諸部工業能力向來薄弱,哪怕是王庭鼎盛時期,冶金作坊也寥寥無幾,在被北梁管制二十年後,當代的年輕人很多連铠甲都沒摸過。
如今拿到全套的‘魏械’,各部青壯一個個便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眼睛都放光了,怕弄髒铠甲,甚至把衣服脫下來鋪在地上當墊子。
而有這種反應的不光是尋常青壯,姚次山等族長族老,其實也隻在左賢王麾下見過這種武裝到牙齒的裝備,酒宴散後全跑了過來,圍在跟前打量。
夜驚堂在外圍打量幾眼,可見軍械之中,不光有馬槍弓弩等兵器,還有他在江州那邊驗收的新式戰刀。
雖然這些軍械,不一定有螭龍刀等名兵耐操,但其冶金工藝和形制,都已經優化到了當代最高水準,放在江湖上也是頂尖的量産兵刃,也難怪西海各部的青壯如此激動。
夜驚堂在旁邊打量片刻,因爲身份比較特殊,也沒跑過去慰問,回到了大營中心區域。
女帝及身邊的宮人,都住在大營中心地帶,專門有暗衛和禁軍在周邊巡視。
夜驚堂來到金帳周邊,詢問了下女官住處,便來到了金帳後方,尚未走近,便聽見一個帳篷裏傳來低聲言語:
“怎麽又把藥熬上了?”
“不喝藥小姐腿怎麽好?再忍忍,過兩個月徹底好起來,就不用喝了……”
“唉……”
夜驚堂順着聲音來到帳篷外打量,可見華青芷在毯子上席地而坐,滿眼心有餘悸。
綠珠則手裏捧着藥碗,在旁邊哄。
而方才不知跑哪兒去了的鳥鳥,這時候卻躺在毯子上,雙爪朝天、歪頭直抽抽。
夜驚堂瞧見此景,便進入了帳篷,詢問道:
“它怎麽了?”
綠珠見夜驚堂進來,便解釋道:
“剛才我端着碗進來,它上來就要幫忙嘗嘗味,然後就這樣了。”
鳥鳥見狀連忙翻起來,做出沒事鳥的模樣,搖頭晃腦示意藥碗:
“叽~”
意思顯然是想騙夜驚堂也來一口。
但夜驚堂以前已經嘗過,豈會上當,在毯子上坐下,而後把藥碗接過來:
“我來吧,伱帶着它出去逛逛,冬冥部那邊在做烤羊。”
“叽?”
鳥鳥聽見這話,叼着綠珠的裙子就往外跑。
華青芷見狀,本來還想攔下綠珠的,結果綠珠相當有眼力勁兒,連忙就跑了出去,還把門簾都給合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