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不知不覺天色大亮,窗口響起了爪爪踹門的輕響。
夜驚堂無聲睜開眼眸,低頭看了看胸口的繃帶,而後翻身坐起套上鞋子,拉開了窗戶。
“叽……”
窗外,熬了一晚上的大鳥鳥,瞌睡連天咕叽了一聲,而後就直挺挺往前倒去。
夜驚堂連忙擡手接住,揉了揉以示安慰,而後便把鳥鳥放在了鬥笠裏,轉身開始穿衣裳。
昨天晚上蕭山堡出了亂子,到了白天風聲自然越來越大,站在客棧房間裏,都能聽到江湖走卒的議論聲,甚至連龍正青下戰書的事情,都以極快速度傳到了鎮上:
“……濁酒青鋒待雛龍,這明顯是下戰書,龍正青這都多少年沒露面了,怎麽忽然在望海樓冒了頭……”
“夜驚堂八魁老三他老二,遲早要找上門打一場,龍正青可能是看夜大閻王沖的太快,與其被找上門揍一頓,還不如大大方方擺個擂台切磋,這樣輸了無非名次互換,不丢人……”
“倒也是……你覺得誰勝算更大?”
“夜大閻王是繼奉官城之後,戰績最多的武魁,斷聲寂花翎都壓不住,龍正青估計也懸……”
“那夜大閻王最難的一關,應該是平天教主了。一正一邪、一官一匪,這要是碰上,必然得出人命……”
……
夜驚堂系着腰帶在窗口聆聽,見江湖人說起平天教主,腦子裏不知怎麽就回想起了冰坨坨波瀾陣陣的白團兒……
按照他的估算,平天教主最後展現出來的氣象,應該是已經步入返璞歸真之境。
武魁和宗師一步之差天壤之别,再往上同樣如此,平天教主既然已經跨出了那一步,那應該用不了多久,就和北梁的左賢王平起平坐了。
他在西城港用出那神來之筆的一劍,乃至昨晚一指頭戳死令狐觀止,其實也算跨出了一步。
但目前達到那種境界,都是靠靈光一閃,還沒法完全掌握,算是半隻腳在門外面。
該怎麽把那種感覺抓住、夯實,目前倒是個問題,感覺還是積累太少的緣故……
夜驚堂如此想着,穿好了衣裳,出門來到房間外,本想下樓去打水洗漱,路過門口又頓住了腳步。
昨天晚上鬧的比較晚,水兒又比較皮,和梵姑娘在床鋪上滾了半晚,結果就是天快亮才睡着,到現在還沒醒。
夜驚堂在隔壁旁聽,沒法參與其中插嘴,其實憋的挺難受的;在門口駐足稍許後,推開門打量了一眼。
隔壁房間陳設差不多,除開桌椅就是一張床;兩件裙子搭在床頭的架子上,地面則擺着兩雙繡鞋。
璇玑真人側躺在裏側,身上就穿着白色薄褲和酒葫蘆肚兜,雙手摟着懷裏的曼妙佳人,模樣和男女通吃,正抱着媳婦睡覺的邪魅仙子似得。
梵青禾背對璇玑真人躺在外面,身上衣服要嚴實些,但被揉的有點亂,哪怕在睡夢中,眉宇間依舊帶着些許生無可戀之感。
夜驚堂剛推開門,就見水兒眸子睜開了一線,望了望他,又瞄向身前的青禾,而後就擡起右手,握住她單手掌握不住的暖水袋,不輕不重捏了下。
梵青禾深色衣襟上,明顯能看到五指陷入的痕迹……
璇玑真人捏完就躺好閉眼,做出‘與我無關’的熟睡模樣,沒了動靜。
?
夜驚堂沒料到水兒竟然還想栽贓他,見梵姑娘被揉醒了,悄然把門關上,很快屋裏就傳來對話聲:
“妖女!你睡死了不成?天都亮了……”
“嗯~……”
“快起來,真是,睡着了還動手動腳……”
……
片刻後,客棧外。
因爲炭紅色的烈馬太過惹眼,夜驚堂把馬遷出來,停在了偏巷之中;而原本還算威武的黑色大肥馬,并肩站在跟前,都被對比成了胖驢。
夜驚堂把不省人事的鳥鳥,放進馬側的行囊,随身物件捆紮好後,牽着馬等待片刻,腳步聲便從後方響起。
璇玑真人從後門走出,再難看到房間裏妖裏妖氣的模樣,白衣如雪氣質若仙,儀态相當清冷。
而梵青禾穿着深色裙子,頭戴帷帽看起來就要江湖氣很多,瞧見夜驚堂後,目光還有點躲閃,默默走到了大黑馬另一側,埋頭放東西。
璇玑真人來到跟前,随意幫夜驚堂整理下的衣袍,擡起眼簾詢問:
“先回江州城還是?”
“望海樓在林安郡那邊,先過去看看情況吧,我隻是皮肉傷,沒啥問題,等到地方估計就已經好了。”
……
梵青禾站在旁邊,轉眼瞧見這乖媳婦一樣的妖女,紅唇微動,本想低頭當做沒看見,但她知道妖女故意在氣她,想想又故作鎮定蹙眉:
“大白天的,你也不怕人瞧見?”
璇玑真人神色不動如山,還故意往懷裏靠了些。
夜驚堂見此轉過頭來,想幫梵姑娘捋下耳邊秀發,一碗水端平,結果梵青禾連忙低頭躲開,跑到了黑馬另一邊:
“伱……你們倆騎一匹馬,我走自己的,快出發吧。”
璇玑真人隻是故意逗逗青禾,真和夜驚堂共乘一馬,她怕是得被摸成河神娘娘,當下輕身一躍落在大黑馬背上:
“駕~”
蹄哒、蹄哒……
駿馬往巷子口走去。
“诶?”
梵青禾留在原地,瞧見夜驚堂和僅剩的一匹馬,眼神頓時慌了,連忙又追上去,飛身一躍落在璇玑真人背後:
“你沒馬是吧?我過來騎的是這匹……”
“我這是給你機會。”
“給什麽機會?昨天晚上的事兒,我還沒找你算賬……”
……
夜驚堂看着兩人一馬漸行漸遠,不禁搖頭輕笑,翻身上了炭紅烈馬跟在後面,心底也想起一件事兒。
從京城出發時,钰虎說是玩幾天就回去,大笨笨到時候再騎着胭脂虎過來;這一晃離開京城已經快個把月,笨笨估計也該等急了吧……
踢踏、踢踏……
——
咚——
咚——
幽遠晨鍾自鍾鼓樓響起,傳入京城千街萬巷。
屹立于城東的鳴玉樓頂端,東方離人在屏風前攤開雙臂,讓侍女穿戴着銀色蟒裙,目光躍過屏風,望着白雪皚皚的皇城,眼神一如既往帶着上位者的威嚴清傲,但眼底深處卻産生了三分倦意。
在京城當攝政王,幫姐姐處理朝政已經有二十多天,東方離人逐漸适應了生活節奏,但也明白了什麽叫孤家寡人。
能說上話的親朋好友都走了,京城便隻剩下她一個,雖然萬人之上,但忙完公事後,閑下來連個陪伴解悶的身邊人都沒有,日子可以說是相當孤寂。
東方離人一想到十年來,姐姐日日如此,她卻在羽翼庇護之下享盡人間富貴,心裏便有點過意不去。
雖然枯燥厭倦,但她還是壓住了催姐姐的心思,甚至想着短時間朝廷别出什麽大事,這樣她就可以多頂一段時間,姐姐也能在外面玩的久一些。
不過對于江州那邊的情況,她确實也有點心癢。
公子身高六尺,平平五官卻藏四面酸騷……
想起姐姐從江州送回來的私信,東方離人心底同樣爲之驚歎,甚至能想象出姐姐坐在席間,親眼看到夜驚堂和江州才子唇槍舌戰時的模樣——當時姐姐應該開心的和猴子一樣吧……
回屋肯定在床鋪抄下來琢磨了大半夜,還埋怨母妃爲什麽把她生這麽笨……
……
如此胡思亂想,等着衣服穿好,東方離人來到書桌前,拿起面前的一摞奏折,開始處理今日份的差事。
但尚未看兩本,門外便傳來腳步聲,侍女出現在門口,躬身禀報:
“禀殿下,外面有個北梁學子,自稱華青芷,想拜見殿下,要不要把她請進來。”
“華青芷?”
東方離人一愣,對這個能給她帶來壓力的燕京才女,她可謂記憶猶新,不過龍吟樓之後就沒見過了,隻知道其在國子監求學,因爲政務繁忙也沒去注意過。
聽見華青芷竟然敢跑上門求見,東方離人倒是有些好奇,把折子放下,起身走向樓下:
“她在什麽地方?”
“在門外,殿下要親自出門相迎?”
“她腿腳不方便,總不能讓她爬樓梯上來……”
“哦……”
……
與此同時,王府正門外。
柳絮般的飛雪灑在街面上,王府侍衛身着铠甲在街邊肅立,餘光打量着停在王府大門外的一輛馬車。
馬車沒什麽裝飾,但頗爲寬大,護衛華甯擔任車夫,因爲是來拜見大魏的二皇帝,還有點緊張,端端正正站在馬車旁,呼吸都很含蓄。
鋪着白色貂絨的輪椅,放在馬車旁邊,身着冬裙的華青芷,在上面端坐,手裏捧着個黃銅小暖爐,膝上蓋着軟毯,看起來書卷氣十足,舉目望着門内的盤龍影壁。
綠珠換上套雲安常見的仕女裙,懷裏抱着個長條木盒可能是怕寒風把小姐吹着涼了,站在側面用身體遮擋微風,小聲嘀咕道:
“靖王現在可是攝政王,咱們是小百姓,還是北方人,登門求見是不是不太合适?”
華青芷捧着暖爐暖手,柔聲道:
“馬上就要走了,此去一别,餘生很難再碰面。我和靖王雖然地位相距甚遠,但也有下過一局棋的交情,不管靖王見與不見,總得登門打個招呼。”
綠珠自幼在燕京長大,來這同樣繁華,味道卻完全不同的雲安待了近一月,挺想多玩一段時間。
但自從花翎這江湖賊子,在天街鬧了一場後,好像影響了兩國的交情;李侍郎極少外出走動,大魏的官吏也不是很熱絡,本來按計劃待到年後走的,這才不滿一個月,李侍郎就準備班師回營了。
入京求學的學子,會按照計劃明年開春再回去,但華青芷不是來求學的,隻是跟着使臣隊伍順道過來治病。
如今王太醫開了方子,吃藥慢慢調理,也不用每天去醫館;使臣隊伍要回北梁,她們自然得跟着回去。
綠珠琢磨片刻,有點可惜道:
“上次小姐去夜國公府送筆,我本以爲還會交際幾次,哪想到過兩天夜國公就離京了。咱們這一走,可能再也見不着了……”
“相見何須問别離,人生聚散本無期。”
華青芷輕聲一歎:“夜公子是大魏的寵臣,咱們住在燕京,還能見到他,隻可能是他帶着大軍,兵臨燕京城下。若真是如此,那我甯願此生再也碰不上他。”
綠珠知道這是實話,夜公子再厲害,也不可能爲了和老友相逢一聚,單槍匹馬殺到燕京城下。
念及此處,綠珠心底愈發失落,想了想又小聲道:
“要是夜公子真打到燕京,看在和小姐的交情上,應該不會動我們華府哈?到時候就算小姐嫁人了,爲報此恩,恐怕也得改嫁……不知道夜公子會不會嫌棄已婚少婦……”
??
華青芷擡起手來,在綠珠腦殼上彈了下:
“夜公子那樣的人傑國之大事在前,豈會爲女色徇私?不過爺爺早已經告老還鄉,在世家大族中也有威望,若是我朝兵敗,南朝想要吞并北方,還是得讓湖東大儒爲女帝辮經。爺爺若是肯歸降,咱們家自然安然無恙,若是不肯,無非舉家殉國而已……”
綠珠隻是開玩笑罷了,聽見此言,輕輕歎了口氣:
“三國興亡多少事,兩朝人物盡堪悲。南北朝明明能和平相處,卻偏要打個你死我活,最後苦的,還不是咱們這些隻能随波逐流的小女兒家……”
兩日如此閑談,等了不過片刻,影壁後就傳來腳步聲。
踏踏踏……
綠珠停下言語,本以爲是通報的侍女回來了,但擡眼看去,卻見一道身着銀色蟒袍的人影走了出來。
人影身材很高,昂首挺胸行走,胸口的胖頭龍随之微微輕顫,看起來比身材嬌柔的小姐大好多……
華青芷見大魏的女王爺親自出門,眼底明顯閃過意外,放下小暖爐,準備起身行禮。
東方離人走出影壁,瞧見此景便微微擡手:
“華姑娘不必起身,在京城休養多日,腿腳可好些了?”
“小女子拜見靖王殿下。”
華青芷還是撐着扶手起身,雙手疊在腰間盈盈一禮,微笑道;
“王神醫給開了方子,比以前強些,不過要養好,還是得幾年時間。”
東方離人帶着随從來到跟前,因爲輪椅搬去鳴玉樓比較麻煩,便擡手示意華青芷就坐,而後親自扶着輪椅,在王府正街上行走:
“華姑娘尚且年輕,幾年後也不過二十出頭,不必心急。本王善琴棋書畫,但确實缺少棋友,往後有時間,可随時來王府做客。”
東方離人說的并非客氣話,畢竟夜驚堂和姐姐都走了,她整日閑的發瘋,雖然和華青芷并不和睦,但能有個旗鼓相當的對頭,每天鬥鬥嘴較量下,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華青芷在燕京時,女子之中根本沒對手,和女王爺沒較量完,其實也挺可惜,聞言輕歎道:
“李侍郎家裏有要事,馬上要回北方了,我也得跟着回去。日後若是有機會,我定然會再度登門拜訪殿下,好好再切磋一次棋藝。”
東方離人知道李嗣準備灰溜溜回去的事情,但沒料到華青芷也要走。
彼此身處兩國,華青芷又是個不通武藝的書香小姐,餘生再見面的機會可謂渺茫。
東方離人可能是英雄惜英雄,并不想這刺頭才女就這麽一去無蹤,腳步放慢了幾分,想了想道:
“此去一别,再難相會,着實可惜。華小姐隻是女兒家無關兩國局勢,若是有意,其實可以在雲安物色個好兒郎,本王給你賜婚封诰命,往後以女兒身入仕,也不是不可能……”
華青芷憑借才學,不說高中狀元,考科舉還是能上榜的,算得上人才,大魏又是女皇帝,往後封個女侍郎什麽的,确實不無可能。
東方離人開這等條件,若是換做尋常有點志向的女子,真就留下來給大魏效命了。
但華青芷明面上隻是豪商之家的小姐,背地裏卻是北梁老太師的嫡孫女,出身和太後娘娘區别不大,若非幼年腿腳落下毛病,現在已經是王妃太子妃了。
面對女王爺的好意,華青芷倒也沒有直接拒絕,稍作沉吟,半開玩笑來了句:
“欲覓相思無處尋,隻能心事寄瑤琴。公子自有知音者,空留亦難得賞聆。”
“……”
東方離人眨了眨眼睛,聽出了這話的意思——看中的公子已經名花有主,留下來用琴聲傾訴心扉,也沒法得到欣賞和聆聽。
說這麽直白,是想讓本王憐憫你的一片癡心,接納你不成?
東方離人摸不準華青芷是開玩笑,還是真在當面挖牆腳,想了想,也沒正面回答,回頭讓侍女取來一把匕首,遞給華青芷:
“忽然道别,本王也沒準備見面禮。此物名爲‘清鶴’,前朝才女顧顔之的心頭好,華小姐應該會喜歡。”
華青芷接過淡青色的精美小匕首,眼底閃過訝色。
華青芷兩朝的書都看過很多,也就被夜驚堂的‘王庭遺作’難住過幾次,以前聽說過這把匕首的典故。
相傳前朝時期,出身京城官宦之家的顧小姐,某次偶然認識了個北朝過來談判的年輕臣子,彼此一見鍾情,但兩國局勢針鋒相對,根本沒法終成眷屬。
在離别之前,那年輕官吏也不好吐露心聲,把随身匕首送給了顧小姐,說有朝一日肯定會再來雲安。
顧小姐也算是癡情之人,爲了一句話,硬從二八之齡,等到了芳華漸逝,當時所有人都覺顧小姐被北朝人騙了,讓她别等。
結果不曾想,在兩朝停戰和談,關系升溫後,那年輕官吏真就辭官,以書生身份來了南朝,雖然已經五十多歲,卻始終沒成家,直到來了雲安,才和同樣未嫁的顧小姐成了婚。
而最後那書生故去時,膝下無兒無女,還散盡家财,在雲安城外修了塊墓地,上書‘橋邊三尺土,盡葬可憐人’,給此生沒能終成眷屬的女子一塊歸宿之地,也就是花翎最後想入土的花柳橋,算得上前朝第一情種。
這個故事結局很好,但也不是非常圓滿,畢竟兩人硬等到了四五十歲才如願,幾乎是等了一輩子。
女王爺送這個,意思很明顯——對夜驚堂有意,就慢慢等吧,也不是沒機會。
華青芷方才隻是開玩笑罷了,本身對夜驚堂,就沒顧小姐那樣的情愫,不過對這把匕首确實喜歡,微微颔首道:
“謝殿下好意。殿下送如此厚禮,小女子隻準備了一幅畫,倒是有點拿不出手了。”
“哦?”
東方離人見此,從綠珠手上接過畫匣,打開查看,卻見裏面是一副雪景圖——寒江冬雪,一艘小舟飄在江面上;她和華青芷坐在棋案兩側,全神貫注下棋,棋盤殘局,甚至能看出是她和華青芷沒下完的那一盤棋。
而旁邊還有個身着黑袍、腰懸佩刀的男子背影,負手站在船頭眺望這遠山。
畫的意境很好,無關兩朝局勢身份,隻有雪中泛舟的悠閑靜雅,但這一家三口……
她和華青芷重逢,續上龍吟樓那盤沒下完的棋,把夜驚堂畫在旁邊是個什麽意思?
要是畫幾個侍女在旁邊,還能理解爲随從,這天地之間,就一男兩女……
東方離人感覺這畫的意思耐人尋味,但當面還真就挑不出啥毛病,當下隻是微微點頭,把畫收了起來:
“隻希望日後,真有這麽一天。”
華青芷畫這幅畫,其實也沒太多意思,隻是希望與相見的人重逢罷了,微笑道:
“是啊,便如同這把‘清鶴’,隻要等着,往後總能達成所願。”
“呵呵……”
……
——
祝大家端午安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