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城池上空響起悶雷,雨勢忽然變大,刮起了橫風。
染坊街附近,夜驚堂單手撐着油紙傘擋在風口,懷裏摟着凝兒姐姐,用身體擋住橫着飛過來的雨珠,嘴裏忍不住吐槽了兩句:
“這雨下的,和你前天晚上……嘶——”
駱凝縮在夜驚堂胳膊下,本來小賊主動給她遮風擋雨,心裏還挺感動,這話出來,冷豔臉頰頓時化爲羞憤,在夜驚堂腰上狠狠掐了下:
“小賊,你再敢提這些試試?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都給買新床單賠你了!”
夜驚堂含笑賠禮,用袖子擋住風雨,隻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因爲馬上要到家了,夜驚堂腳步加快,想直接沖進染坊街。
但懷裏的駱女俠,似乎是被那句口無遮攔的話惹毛了,準備掉頭:
“我去王家醫館,待會給伱熬藥。”
“雨這麽大,明天再去吧。”
“不行!你這小賊越來越過分,我又不是你什麽人,你不知恩圖報也罷,還得寸進尺……”
“噓噓,前面有馬車。”
夜驚堂快步前行,因爲雨勢太大,走到染坊街的街口才聽到馬匹的鼻息身,擡起傘看去,一輛奢華車辇,停在街邊避雨。
車廂外面有護衛,窗戶開着,裏亮着燈火。
容貌英氣明豔的女王爺,在車廂裏端坐,正自車窗望着他,眼底帶着一抹異樣。
縮在夜驚堂肩膀上躲雨的鳥鳥,連忙擡起翅膀打招呼:
“叽叽~”
駱凝瞧見馬車中的貴氣女子,臉色微遍變,如同害羞小媳婦般欠身一禮,然後就拿過雨傘快步跑進了染坊街。
嘩啦啦……
大雨劈頭蓋臉,把鳥鳥淋的一哆嗦。
夜驚堂站大雨裏不好說話,快步來到車廂外:
“殿下,你怎麽來了?”
東方離人目光放在低頭跑開的凝兒姑娘身上,平靜道:
“剛才有事兒過來找你,凝兒姑娘的小丫鬟,說你出門了,便在這裏避雨。上來吧。”
夜驚堂躍上車辇,低頭進門,外面的雨聲就小了下來,隻剩下雨打車頂的噼啪輕響。
東方離人身着胖頭龍蟒服,在榻上正坐,目光還放在街口:
“剛才和凝兒姑娘說什麽呢?她好像生氣了在打你。”
夜驚堂在車窗旁坐下,不太好說駱女俠弄濕床單的典故,隻是随口道:
“開了句玩笑罷了。”
東方離人從榻旁取來一條白色汗巾,遞給滿臉雨水的夜驚堂:
“你說葷話調戲凝兒姑娘?”
夜驚堂接過毛巾擦了擦臉:
“開個玩笑罷了,怎麽能說調戲。”
“哼……”
東方離人估計夜驚堂說的是‘凝兒自己動’之類的葷話,也沒深究,轉而道:
“鳴龍潭對你練功有益,本王要你辦事兒,需要你盡快提升實力,所以和聖上美言了幾句,你以後可以持令牌随時去鳴龍潭……”
夜驚堂一愣,回想到昨天钰虎姑娘的話,心頭很是意外,詢問道:
“承安殿可是聖上寝宮,這事兒是殿下親自開得口?”
東方離人本想點頭,讓夜驚堂記她大人情,但實際情況是,她從來沒想過能讓夜驚堂在鳴龍潭過夜,是昨天晚上姐姐睡覺的時候,說“你想讓夜驚堂到鳴龍潭習武,不必偷偷摸摸,賜他一塊自由出入宮闱的牌子即可。”
東方離人性格向來率直,這種冒領軍功的事兒,不太想做,就回應道:
“聖上聽聞你不惜性命查案的事兒,覺得你忠心耿耿能力不俗,值得培養,才讓你在鳴龍潭習武。不過你記好,曆朝能得到這殊榮的人,都是朝廷死忠之士,你去了那裏,就得盡這份責任。”
夜驚堂疑惑道:“殿下說鳴龍潭非真命天子不可入,還有哪些人進去過?”
“挺多,本朝的曹公公、前朝的薛公公、魏公公……”
夜驚堂聽見一串公公,某處微涼,暗道:欲練此功必先自宮,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太監才能在那裏過夜?其實我覺得在外面慢慢練,也沒啥。”
“隻要你知道分寸,不聽不看不說老實習武,就不會給你淨身。明天你過來,本王帶你進宮,先教教你規矩。”
夜驚堂想了想:“明天進宮恐怕不行。”
“有事?”
“這兩天有點私事兒。雲州的抱元門,把紅花樓的部分産業吃了,我得幫紅花樓平事兒;還有鐵佛嶺今天想揍我,我得去恐吓一下,要出門三五天。”
東方離人對這種芝麻事兒,顯然有點小意見:
“這種事兒何須你親自過去,本王吩咐一聲,讓佘龍傷漸離過去……”
“不必。這種江湖小事兒,請殿下下場,屬于小題大做。我學了紅花樓的武藝,過去跑一趟也是應該的。”
東方離人見此,也沒多說:“那快去快回,在外面注意安全,回來記得教本王霸王槍。要不要本王給你安排幾個護衛?”
“不必,我行事向來穩重……”
“你走一路殺一路,說自己穩重?!”
夜驚堂笑了下:“我自有分寸,殿下不必擔心。”
東方離人見此也不多說了。
夜驚堂略微思索,又想起了剛才的話題——從笨笨口風來看,讓他留在鳴龍潭習武,不是笨笨的注意,很可能是钰虎娘娘真給女帝吹了枕頭風……
钰虎姑娘看起來并不是百合,隻是身爲宮人沒得選擇,被迫和女帝磨鏡子,頭發都愁白了……
但這事兒不知真假。
夜驚堂稍加思量,詢問道:
“殿下,你對宮女很熟悉嗎?”
東方離人一愣,還到是夜驚堂終于開竅,準備要幾個貌美宮女當丫鬟了,詢問道:
“熟悉部分比較出彩的,可是瞧上了某個宮女或王府侍女?本王吩咐一句,給你送去……”
夜驚堂搖頭:“不是,就是最近認識了個宮女,看起來不喜歡宮裏的日子,整天發愁……”
東方離人略顯疑惑,暗道:這是心疼宮女不受寵的姑娘,想英雄救美?她詢問道:
“叫什麽名字?”
夜驚堂往近坐了幾分,低聲道:
“叫钰虎,殿下認不認識?”
“……”
車廂外噼裏啪啦,車廂内陷入死寂。
東方離人眸子瞪大幾分,胖頭龍肉眼可見的臌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東西,反正眼神兒越來越兇,最後擡手抓住了夜驚堂的衣領,摁在了靠背上,四目相對,殺氣騰騰:
“你什麽意思?想讓本王成全你們?”
夜驚堂料到和笨笨聊宮女,可能會被笨笨誤會。
但沒料到笨笨會忽然醋海翻波,反應這麽大!
就這還讓我在宮裏物色宮女……
果然是考驗……
夜驚堂被摁在車廂上,也沒反抗,認真解釋:
“我和钰虎沒啥關系,也不是要她回去填房,隻是好奇問問……”
東方離人仔細盯着夜驚堂的眼睛,确定夜驚堂不是在坦白和姐姐的戀情,心底無名之火才略顯消減,但依舊柳眉倒豎:
“你可知她是什麽人?”
夜驚堂看着近在咫尺的明豔臉頰,低聲道:“她自己說是聖上的愛妃,經常給聖上侍寝,是不是有這事兒?”
??
侍寝?
經常給姐姐侍寝是太後娘娘好吧……
這什麽亂七八糟的?
東方離人微微歪頭,捋了片刻才明白意思——肯定是姐姐又胡說八道,蒙騙了滿身俠氣的夜驚堂……
東方離人本想解釋姐姐不好女色,不過轉念一想——讓夜驚堂誤會姐姐喜歡女人,好像也不是壞事……
東方離人眨了眨眸子:“钰虎是聖上心頭摯愛,每天都要臨幸,你最好别打歪主意。”
夜驚堂隻是好奇問問,見此輕歎道:
“這種事其實很正常,我也沒什麽意思……話說殿下是聖上親妹妹……”
??
東方離人吸了口氣,沒說話。
夜驚堂微微擡手:“是我多慮了。殿下明顯喜歡男人……”
!
這個問題,東方離人點頭搖頭都不對,隻能用力一摁,沉聲反問:
“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夜驚堂想了想:“直覺。”
“……”
東方離人覺得這話題有點怪,把衣領松開,正襟危坐,女王爺氣态十足:
“你的天賦,該用在查案上,感覺女人喜好算什麽?下不爲例。”
夜驚堂整理衣襟,笑道:
“明白,天色已晚,我送殿下回王府吧。”
東方離人坐馬車回去,夜驚堂真送她還得派人送回來,直接擺手道:
“你回去吧,辦完事兒馬上回來,注意安全。”
……
片刻後,巷子裏。
“咕叽咕叽咕叽……”
毛茸茸的鳥鳥,縮在夜驚堂咯吱窩下,不停催促。
夜驚堂用袖袍遮擋鳥鳥,冒雨沖過黑乎乎的巷道,跑到門廊下才松了口氣。
院子裏漆黑一片,隻有正屋的窗戶亮着燈火,能聽到屋裏傳來的莺聲燕語:
“我今天去鳴龍樓轉了轉,仇大俠好像就住在黑衙旁邊的小街上,和黑衙的人住在一起,我不敢過去。”
“誰讓你亂往那邊兒跑的?”
“我随便逛逛罷了,書都抄完了……”
“我要和你驚堂哥去抱元門一趟,這幾天你老實在家待着……”
“唉~師娘以前去哪兒都帶着我,現在有了驚堂哥,就喜新厭舊……啊!我錯了……”
……
夜驚堂也沒跑進正屋湊熱鬧,開始洗漱換上幹淨衣裳。等收拾完後,夜驚堂站在廂房門口,稍作遲疑,覺得又把小雲璃敲暈,确實不合适,有事完全可以路上聊,就開口道:
“明天估計要趕路,駱女俠早點休息,我也睡了。”
“你睡就是了,我本來都睡着了,還把人叫醒……”
“師娘明明沒睡,嗚……”
夜驚堂嘴角勾起笑意,壓下了心頭的一點雜念,把門關上,在床鋪上坐下,開始演練起玉骨龍象圖……
————
一夜無話。
翌日。
咚——咚——
晨鍾響起,昨夜的狂風急雨沖洗過後,京城街巷都變得煥然一新。
天水橋的鋪面剛開門,镖局裏的镖師,坐在門口馄饨攤吃着早點。
不遠處的裴家巷子,停着一匹胖馬,馬側的兵器勾上,挂着杆黃布包裹的長兵。
白牆青瓦間,夜驚堂穿着黑色武服,螭龍環首刀用黑布包裹挂在腰側,站在窗前說着話:
“三娘,這種小事兒,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對付個抱元門,還樓主少主一起上,讓江湖人知道得鬧笑話……”
窗戶裏就是三娘的閨閣,能聽到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響,天生帶着三分柔媚的女子聲音從裏面響起:
“周家心黑的很,周老太公早就不拿事兒,鬼知道他們私底下會不會來個‘守株待兔’。我陪你一起去,放心些。”
夜驚堂倒是不介意三娘一起,但駱女俠也跟着,上次兩個人吵架就差點把他分屍,若是路上又吵起來,他怕是沒法活着走到抱元門。
“凝兒和我一起……”
“她一起有什麽用?她隻是教主夫人,管内務的,最大的江湖名氣就是長得好看。”
“凝兒武藝挺厲害……”
“她再厲害能有我厲害?你是紅花樓的少主,明知此行有風險,我不管不問把安危寄于平天教之手,還當個什麽樓主?”
說話之間,房門打開。
裴湘君身着黛紫的裙裝,做精明幹練的商賈之家女眷打扮,從屋裏走出來:
“你讓她回去不就行了,這是紅花樓的事兒,她跟着跑一趟,我也沒法給她開工錢。”
夜驚堂搖了搖頭:“已經說好了,人都在外面等着,我讓凝兒回去,她怕是得直接回南霄山。”
“……”
裴湘君看出了夜驚堂的爲難,心中也很無奈。
驚堂此次出門給紅花樓辦事兒,确實有風險,她作爲女掌門,總不能撒手不管;若是連這個都交給教主夫人去做,她還能做什麽?
驚堂要帶着教主夫人,她也不可能攆走……
教主夫人好歹也算個宗師,三個人一起出去,安全性總比兩個人大得多……
但她和教主夫人走一起,驚堂吃了藥才敢一手一個把她們降住,沒吃藥怕是得當場自閉……
裴湘君略微斟酌了下,覺得她是去提防驚堂出現意外,又不是去搶男人,沒必要非得明面走一起,暗地裏跟着不就行了……
念及此處,裴湘君開口道:“罷了,我隻是操心你安危。你既然有把握,就早去早回,别讓我操心。”
夜驚堂松了口氣,安慰三娘幾句後,就告辭出了府門。
片刻後,馬匹來到了天水橋街道上。
身着青衣頭戴帷帽的駱凝,在街邊等待,鳥鳥則蹲在腳邊,直勾勾望着遠處的早點攤位。
瞧見夜驚堂出來,駱凝來到跟前:
“說好了?”
夜驚堂點了點頭,伸出了手:
“走吧,快去快回。”
駱凝左右看了看,見無人注意,才輕身一躍,坐在了夜驚堂的背後。
夜驚堂怕駱凝掉下去,想拉着她的手放在腰上,結果自然是被躲開了,他隻得作罷,轉頭道:
“走啦。”
“叽……”
啼哒、啼哒……
很快,一匹馬載着兩人一鳥,離開了天水橋。
而在兩人出了城門不久後,一匹黑色烈馬,也從城門裏小跑而出。
馬上是個身着黑色勁裝的女子,頭戴黑紗帷帽,馬側挂着一杆黑布包裹的長兵,看起來英姿飒爽、俠女氣十足,朝官道盡頭眺望一眼後,就驅馬朝着西北方追去……
——
另一邊,雲澤二州邊界,一座無名小鎮。
暴雨過後的烈日,把大地化爲了蒸籠,生騰的熱氣扭曲了光線,老舊小鎮街道上看不到半個人影,隻有一條老狗,在陰涼處吐着舌頭,望着酒肆窗口裏的酒肉。
酒肆的窗口内,是大快朵頤的聲響,其間夾雜着瑣碎閑談:
“這差事不太好做,依我看來,訂金一拿直接走得了,去北梁混迹……”
“江湖人,講個規矩,名聲一壞,去了北梁也謀不到活計。”
“唉……”
……
酒肆不大,總共四張桌子,老掌櫃在後院親自當廚子,酒肆裏坐着兩人。
兩人一高一矮,都身着灰白色的袍子,天太熱袖子卷起赤着胳膊,正在吃着酒肉,旁邊的牆上靠着幾樣兵器。
個子稍高的男子,劍眉虎目,相貌頗爲老成穩重,名爲王承景,江湖人送诨号‘崩山虎’,屬于燕地遊俠,在燕州名氣不小,但前兩年因爲江湖仇怨,得罪了截雲宮,緻使沒法在燕州立足,一直浪迹江湖。
坐在王承景對面的,是其同胞弟弟,江湖人一般稱作‘王二’,身材稍矮,但極爲壯碩,正拿着酒肉胡吃海喝。
王家兩兄弟,單論個人武藝,在江湖上算不得頂尖;但就和‘六煞’一樣,兩人聯手合擊,彼此長短互補、配合無間、攻守兼備,不是硬實力差距大到一定地步,根本就奈何不了。
王二大口吃着酒肉,見兄長猶豫,又道:
“這銀子給的是多,但要殺的人,沒一個是善茬。黑衙的人自不用說,殺了就得遠遁北梁,葉四郎則是紅花樓的命根子,若是殺了消息走漏出去,紅花樓就算沒人手,光靠财力硬砸,也能砸出個十大宗師圍剿咱們王氏雙雄……”
“人死如燈滅,隻要得手,紅花樓隻會想怎麽應對當前局面,而不是傾家蕩産報血仇……”
王承景端起酒碗,左右打量,見無人旁聽,才繼續道:
“就比如周家那公子,殺父之仇擺在面前,找到我等後,第一個想的還是解決紅花樓的麻煩。殺了黑衙的夜驚堂,周英隻能報仇雪恨,毫無益處;而殺了葉四郎摁死紅花樓,周英就能靠這功績,拿回少當家的的位置。在偌大家業面前,死個爹算什麽……”
王二放下酒碗,抹了抹嘴:“也不能這麽說,周英算得上孝子,讓咱們有機會殺誰就殺誰,全殺給雙份錢。京城比較近,咱們先去試試夜驚堂這硬茬……”
王承景搖了搖頭:“黑衙的人被殺,雲州肯定是天羅地網搜捕兇手,風險太大。先去抱元門蹲葉四郎,周家說葉四郎近期大概率會過去,若是錯過,以後就不好找了。”
王二點了點頭,抹了把腦袋上的汗水,若有所思道:
“得了這麽個好苗子,紅花樓不可能沒半點提防,這事兒說起了風險也大。咱們能不能用驅虎吞狼之計,借刀殺人?”
“哦?”
“就是這樣,咱們把葉四郎可能去抱元門的消息,送給黑衙的夜驚堂,讓這兩人自相殘殺……”
王承景直接無語:“紅花樓做的是船幫正經生意,黑衙巴不得幫忙平事兒,問紅花樓要好處費。你以爲紅财神隐姓埋名,是怕被官府抓?人家是怕被官府吃拿卡要……”
“哦,是嘛……我還有一計……”
“吃你的飯!”
……
(本章完)